花红蜜更甜(2)

 
花红蜜更甜(2)
2014-05-12 20:55:10 /故事大全

“你儿子在哪里?”我小声问他。

“那不是,窗户底下躺着的那个。”

这时天已微微发亮,晨光透过破窗纸射进来,我就着亮光向窗纸底下望去,那里蜷缩着一个人,背朝着我,就着微弱的亮光在看什么书,我一步过去,他连忙把书藏在谷草底下,恐慌地望着我,问道:“你是谁?”

我这时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人,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剑眉大眼,宽宽的前额。我望着他笑了,说:“我是改造对象,和你一样。”

“一样?”他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问我。

“对!”我说,“有海外关系的臭老九。”

“你怎么臭了呢?”他进一步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了知识,知识在造反派看来臭得和屎一样,这样我就臭了。”

“你有什么知识呢?”

“养蜂。”

“养蜂?”他惊奇地问,“你懂得养蜂。”

“知道一点。我上农业大学时,专门学养蜂。”

“那——”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房门被踢开了。王酸臭敞着个怀,站在门口喝道:“一群臭货,还不起床上工地,想不想改造了!”蓬松着头发睡在门旁的敲锣姑娘站了起来。他瞅着姑娘那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高高隆起的胸脯,一时兽性发作,滴流着口水,走过去,手拨拉着姑娘的脸蛋,流里流气地说:“来,跟造反派亲亲。”

“啪!”一记响亮的耳刮子打了上去,王酸臭连连叫着往后退:“你反了,你反了!你打造反派,好,等着!有你好看的!”

果然,姑娘杨翠萍厄运到了。我们这几个臭东西被赶到开山磐石工地,运石头到河滩造地。杨翠萍被王酸臭额外照顾,给她背上放了百十来斤重的大石头,逼她往二里开外的工地送。一个姑娘,能有多大的力气呢,这不是明着整人吗?可是杨翠萍一咬牙,辫子往后一甩,对我和她爹说“放!”我傻傻地看着她,怎忍心把这么大的一块石头,压在一个刚刚成熟的幼苗身上。

“站在那里看什么,放!”

我看看王酸臭,他扬起钢鞭,朝我一鞭打来,凶狠狠地叫“放!”钢鞭在我脸上一拉而过,随着剧烈的疼痛,鲜血从脸上滴下来。杨畔顺噙着泪水,半天才咬出一个字“放!”我们咬咬牙,把大石头放在了杨翠萍身上。

我忘记了脸上的伤痛,担心地看着杨翠萍。只见她上牙咬着下嘴唇,牙深深的嵌在了肉里,鲜血一滴一滴从嘴角流出,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淌过无血色的面颊,流进嘴角,又和血混在一起,滴在地上。她迈开沉重的步子,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一米、两米、三米忽然,她的身子摇晃起来,一个踉跄摔倒,滚下山坡。我和她爸爸都吓呆了,杨畔顺一时失去知觉,我气得也栽倒在地上。一直在一旁怒目而视的张长宏,这时却像猛虎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山坡下跑,树枝划破了他的脸,扯破了他的衣服,他全然不顾,跑在那奔驰的大石头前,两手奋力一推,把那正在翻滚的、朝杨翠萍脑袋砸来的巨石推开,巨石沿着山坡轰隆隆而去。然后,张长宏把杨翠萍抱住,背上了山坡。这时,站在山坡上哈哈大笑的王酸臭,收敛了笑容,阴阳怪气地说:“狗崽子爱狗崽子,张长宏,你背上杨翠萍舒服嘛,那个味道好吗?哈哈哈。”这个坏蛋,哪有一点人性,我顺手抓起一块石头,真想把这个家伙结果了。看他趔趔趄趄的朝山坡走去,我狠狠地朝他背后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没人性的畜生。”

把杨翠萍背回我们的牢房,张长宏偷偷地跑出去,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一点酒精棉球,细细擦她脸上的伤,上了点药水,这样她慢慢开始睡着了。这天,张长宏给她从外边弄回来半碗稀面条,里面还有一个荷包鸡蛋,正喂她吃,她睁开了眼,一把将勺子打掉,说:“谁叫你喂我,你是”一句话未了,张长宏的脸色陡然变得那么难看,手微微打战,碗倾斜了,将面、鸡蛋撒了一地,然后极度悲伤地退回窗角他的草铺上去。

之后,照料杨翠萍的事只好由她爸爸和我来做。这一天,我扶她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一只小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吱吱叫着。她看着看着长叹了一声:“高对象,你说鸟儿也分好鸟坏鸟吗?小鸟它爹妈成了坏鸟,小鸟就该是狗鸟崽子吗,也要改造吗?”

这话问得多么离奇,而又多么令人心酸,我该如何回答呢?可是,看着她那天真的、期待回答的眼神,我按我了解的理论知识给她解释:“鸟儿是不分阶级的,没有好坏之分,它爹妈成了坏鸟,小鸟也不会成为狗鸟崽子。人却不一样,你爸爸犯了错误,并不能连累你,你是你自己。至于影响不影响,全看你的表现,你说对吗?”

她思索了良久,那可爱的长睫毛眨了眨,微微点头说:“对的,可是王酸臭为什么连我也当走资派的狗崽子看待呀!”

“那是王酸臭这些造反派在胡闹。”我大胆说出了我的看法。

“胡闹?”翠萍睁大双眼,吃惊地看着我,“不是在搞文化大革命吗?”

“文化大革命不是这个搞法。”

“那是怎么个搞法。”

“这以后再说吧。”我不能再和她深谈,这事万一叫王酸臭知道,可不是小事,我引开话题,说:“翠萍,你怎么不要张长宏照顾你,你要知道,那天要不是张长宏,早就没有你啦!”

她一歪头,说:“他救我,我也不谢他,他是地主的孩子,别人知道了我怎么划清界限呀,不是一辈子不能像小鸟那样自由自在飞翔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个毒瘤,毒害了多少社会主义新苗呀,在他们心灵上刻上了多深的痕迹。我说:“翠萍,老地主土改后表现怎么样?”

“不赖呀!”

“他孩子张长宏和他爸爸关系怎么样?”

“张长宏经常教育他爸爸,要不他爸爸能变得那么好?”

“照这么说他们不是一路人了。”

“怎么不是一路?地主和儿子还不是一路?”

我说:“翠萍,他父子是一路人还是不是一路人,我才来你村,不了解情况,没发言权。可是从你说的情况看,张长宏是个好青年,你想想,那天没有他救你,哪还有你的今天。

这时,我看她深深低下头,眼内含着泪花,手卷着衣角,像在默默思索着什么。

一天,杨翠萍的姑母托人偷偷给她捎来两棒煮熟的嫩玉米。这两穗嫩玉米,翠萍把它分成了四截,我们这五个对象,除了当然不能给老地主之外,都能摊上一份了。当杨翠萍想把张长宏那一份递给他的时候,我看她犹豫了半天,眼睛往那瞄了又瞄,嘴张了又张,但始终没有递过去。这时,她恳求的目光投向了我,我却有意地避开了她,装作没有看见,把头扭向一边,吃起我的那半截嫩玉米来。我刚咬了一口,看到老地主看了我一眼,背转身去,我又把自己的那一份一分为二,给他扔了过去。我吃了口玉米,一抬头,看见杨翠萍把半截玉米向张长宏扔了过去。张长宏他看也不看,转身给她扔了回去。杨翠萍的脸立时涨得像块红布,低下头再也不吭声了。第二天我们又去开石头,中间休息时候,我们按照王酸臭的命令,开劳动改造战地揭批检讨会。会刚开始,有人急急跑来,把王酸臭叫走了,临走时,王酸臭气势汹汹地威胁道:“老老实实待一会,不准互相串联,要不我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回来绝不饶你们这些臭货!”我们这些人也就各自休息了。可是一转眼不见张长宏。我四下看看,不见他。我站起来装作散步的样子,向石窝背后走去,刚转过一堆石头,看见张长宏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书。我偷偷走过去,恶作剧地一把夺过书,低声怒道:“谁叫你看这书!”张长宏猛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往起一站,以为是王酸臭抓住了他。我一看他吓成这样,嘿嘿笑了,按住他的肩膀坐下来,说:“不要怕,是我。”他这才定下神来说:“老高,你可吓死我了!我当是王酸臭呢,要是叫他抓住了,又得一顿批斗。”我翻开书皮一看,是一本《养蜂学》。我说:“你为什么现在还看这样的书?这书和你劳动有关系?”他从我手上揽过书,连忙塞进怀内,掖在裤腰下,说:“我总感到知识以后还是有用的。”我问:“我来那天,看见你往铺草下塞的就是这本书吗?”他点点头说:“是。”看着他那平静的、刚毅的面孔,我唤他坐下,谈起了心。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学养蜂学呢?”他半天没吱声,眼直直望着远处的山峦,像在思索什么,然后收回眼光,从地上抓起几块石头,在手里无意地玩弄着,然后慢慢地说:“老高,其实我仔细观察了你,你不臭,是个好人。可我呢,自己觉得也不是个坏人。我初中毕业那年,就下决心回山里建设双泉。你知道,我爱养蜂,我想这个山里,从春天到秋天,漫山遍野鲜花盛开,蜜蜂太多啦!农村缺钱花,为此养了蜂,能增加社员收入,这有多好,可是我们这地方太落后,没人养过蜂。文化大革命前我试养过一次,失败了,可是我决心要养成蜂。我想,总有一天,我要在双泉村看到成群的蜂,使人们吃上甜甜的蜂蜜。唉,我的美好希望,却像这沁河的流水,一去不返,不能实现。你看到了,我被当成地主崽子也进了这改造队。我常想,反正咱出身不好,人家想说什么就叫人家说什么吧,这是老天安排的,咱能有什么办法,你现在就是把心掏出来,人家也不相信。这些我不怨天,也不尤人,我能挺过去,我能挺过去,我不相信,颠倒的就不能颠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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