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这话感动了,他对现实的想法是正确的。我撇开这些话问他:“那你为啥不吃杨翠萍的嫩玉米呢?”
“人家是共产党员,和咱阶级界限划得清着呢,她能划清我也能划清。”
“我想了,生产还要发展,我感到这种苦日子不会长了。”说完,把手中的石头使劲向山下的沁河扔去。那石头带着啸啸的声音,钻进沁河,激起层层涟漪,逐渐扩大,扩大
忽然,他掉转头,问我道:“老高,你是干什么的,为啥也来这里?”
我说:“长宏,我和你背的是一个包袱,一个牌号的货,走的也是一条路。我是农学院养蜂系学生,分配到县里当技术员,还没干这一行,就被打成臭老九,来和你一起改造了。”
他一听,惊喜地抓住我的手说:“老高,那我有了老师啦。今天,你收我这个学生吧,教我养蜂的知识。”看我不做声,他又说:“不要怕挨斗,越斗越坚强,你要相信,这日子会过去的,到时你带我们养蜂,总有一天使这漫山遍野地蜜蜂成群。”说到这儿他眉飞色舞,好像对前途充满信心。我也被他感染了,说:“好,我收下你这个学生。”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我拉起他,向沁河边走去。我说:“长宏,你不吃杨翠萍的嫩玉茭是不对的。你应该理解一个贫农女儿正直的心,一个姑娘的心,你应当知道,她是同情你的家境,又不能改变你的家境呀!你说对吗?”
他不吭气,只顺手摘下一枝山菊花,说:“请你交给她。”我拿过来一看,是一朵金黄的山菊花,散发着幽香。我说:“好,希望你俩互相理解。”
就在这时,一阵乱糟糟的人声,从石窝传来,有人在高喊我俩的名字,我猛地一下想起,我俩犯了王酸臭的命令,怎么跑到河边来了,便飞快向山上爬去。我俩离窝越近,越感到山上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果然,我俩一爬上山腰,就愣住了,石窝塌方了,老地主被压在一块巨石的下边,杨畔顺和杨翠萍在搬石头,可是怎么也搬不动。王酸臭双手叉腰立在旁边,气汹汹地骂道:“妈的,用劲!”
张长宏连忙上去,用劲一推就把那巨石翻在一边,救出了他的父亲。可是已经晚了,老地主已经死了。长宏流着泪,把老人抱在怀里,傻傻地看着。王酸臭上前一把拖开他,说:“死了个阶级敌人值得你这么伤心?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去,把他扔在山中喂狼去。”
我的头嗡嗡作响,说:“王队长你看,不管他是好人坏人,总是死了,长宏是他孩子,让他把老人埋了吧!”
“你狗逮老鼠多管闲事。”王酸臭睁大眼睛盯着我,随手给了我一钢鞭,“滚远点,再同情阶级敌人,小心回去上斗争会。”
我五脏都气炸了,顺手摸起石头,双手举起,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说:“你个王八蛋,我今天和你拼了!我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王酸臭连连往后退,说:“你,你,你敢造反!你敢造反!”然后撒腿跑了。就这样,我们把老地主埋在了山坡上。不用说,我回到村又遭到一场批斗,陪斗的仍然是张长宏。
当天晚上,我挨完斗,又回到破窑洞。杨翠萍在门口迎接我。我忽然想起了张长宏要我代他送给杨翠萍的那朵菊花。便从口袋里拿出来,举到她的面前说:“翠萍,看这山菊花好看吗?”她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又拿上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又好看又清香!”“那送给你吧!”“好。”她欢喜的应道。我凑近她,微微笑着说:“可不是我送给你的呀!”“那是谁呀?”她睁大眼睛惊奇地问。我微微一笑:“长宏。”她的脸刷地红了,两条辫子一闪,一扭头进了窑洞。
这年春末夏初,张长宏一有空就不见了。他干什么去了,我摸不清。直到数月后的一天,我和翠萍在窑洞闲谈,忽然张长宏抱着一个布兜,脸笑得像一朵墨菊花,钻进窑洞,说:“老高,你转过身去,闭上眼,我叫你看一样好东西。”我说:“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么高兴?”便闭上眼。“睁呀!”他一声喊,我睁眼一看,一小碗黄亮黄亮的蜂蜜呈现在我面前。我惊喜地问:“哪来的?这山村哪有这东西。”他又拿出两个白面馒头,给我翠萍一人一个,说:“先别问哪来的,先蘸上吃吃,看美不美。”我还没吃,翠萍蘸上吃了一口,咂咂嘴直喊:“好甜!好甜!”我一尝味道确实不错,是山花蜜,但这蜜是手工出来的。我一下子怀疑是他这几个月常常外出干出来的,一定有鬼,便说:“快说,背着我们你干的什么事。”他只好向我俩谈,在我的帮助下,他从理论上懂得一些养蜂的知识。有一天,他上山劳动,看到一棵树上有一群蜂在嗡嗡乱飞,他一想,这是一群野蜂,便收下来,在山中一个土梁上挖了一个洞把蜂放进去,再堵上,留了两个进出口,每天去养蜂。今天,他拿开洞口采了这些蜜。说完,他高兴地告我:“老高,将来有条件,我一定去养蜂。”
我真佩服这小子,办事有点子,有信心,他竟能干出这么漂亮的一手。我抬头一看,翠萍那两只大眼那么温柔地看着他,直看得长宏把头深深低下去,连眼皮也不敢抬。
后来走资派杨畔顺解放了,担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给王酸臭当助手,分管副业;杨翠萍仍任团支部副书记,张长宏回队当了社员,我也被解除了管制,在双泉插队劳动。这年大队粮食减了产,杨畔顺看社员光景过不下去,建议大队抓一下副业,以副补农。王酸臭这个啥也不懂的权力迷,也居然答应了。其中一项就是养蜂。因为杨畔顺知道张长宏这几年的秘密,也确实知道这是一本万利的事业,所以就抓养蜂,并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张长宏,还把他女儿杨翠萍调去当领导,又派我去当了技术顾问。
我们开始的摊子没敢铺得太大,因为大队拿不出资金。我把前几年的节余资金垫出来引了四箱蜂。从这以后,我就看见张长宏整天蹲在蜂箱后,仔细观察蜜蜂的活动规律,杨翠萍却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不管风里雨里,天晴日晒,他俩形影不离。一个酷热的中午,人们吃过了午饭,拉起鼾声,睡起午觉。我正摇扇纳凉,杨畔顺老汉来了,说:“老高,翠萍还没回来吃饭,你人年轻,麻烦上山去叫一下。”
我上了村后的大山,穿过茂密的松林,远远就看到放蜂的草坪。我急忙分开齐人高的灌木丛,沿着山路往蜂场走去。到了蜂场,可看不见人。他们到哪里去了,我正要喊,忽见蜂箱旁边小松树下有两个人坐在草坪上。啊!是他俩。我轻轻走过去,看他俩在干什么。离他们五尺远时,我躲在草丛中,从缝隙看去,见他俩靠得那么近,似乎连呼吸都能互相听见。杨翠萍挨着他轻轻地说:“长宏,你还生我的气吗?”张长宏端详着她美丽的大眼,黑黑的眸儿,像是赔罪,说道:“只要你这党员能指引阶级路线,我还能怨恨你?”“你真心话吗?”杨翠萍那丰满的、突起的胸脯起伏着,离他更近,那脸快挨着他的脸了。张长宏本能地躲闪着,嘴里却轻轻吐出那么亲密的两个字:“真的!”杨翠萍脸刷地红了,扑过去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