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我这个介绍人的公开安排下,他俩准备结婚了,杨畔顺老人更是满意。
这次婚礼是由我一手承办的。当天,我没有上地劳动,把张长宏的房间简单进行了布置,旧土炕上铺了一领新席,席上是一堆旧羊毛毡,毡上铺了一条半旧的褥子。我特意用我的钱为他俩买了一条“四六”床单。两条被子,虽是旧的,但也已经由翠萍拆洗得干干净净,炕四周我用白灰刷了一下,虽然不好却也白通通的。我专门买了一张毛主席像挂在墙上。结婚的衣服被褥虽然寒碜,翠萍长宏都是理解的。我从供销社买回盐、醋,又在山上下绊子,套住了一只野兔,逮住了一只山鸡,准备晚上搞一桌子尽量满意的宴席,庆祝这场难得的婚姻。我正在宰兔,猛一回头,见屋里翠萍从破箱子里——好箱子已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由姓杨的变成姓王的——拿出一双新做的布鞋,一件蓝布上衣,黑布裤子,还有一双蓝花尼龙袜子,整整齐齐放在长宏面前说:“你试试合适不合适?”张长宏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翠萍,咱家都被抄了,你哪来钱买这么多东西?”“我做鞋卖的钱。”“你——”张长宏抓住翠萍的手,半天说不出话。“快穿吧!”杨翠萍轻轻抽出她的手说:“我要去换换衣服。”
山村的黑夜姗姗来迟,我把方桌搬到屋当中,点上一盏带罩煤油灯,把炒山鸡肉、野兔肉、粉条、豆角八个盘子端出来摆好。他俩一些相好的不怕受牵连的亲戚、王酸臭称为划不清界限、参加不了造反派组织的社员也来了。我招呼他们坐好,然后请出新郎新娘,在煤油灯光照耀下,这破旧的小屋却是喜气洋洋,充盈着一股温馨气息。张长宏穿着杨翠萍为他准备的衣服,显得更加英俊,腼腆地低下头,谁也不敢看,反倒不如翠萍。我再仔细端量杨翠萍,她今天的嫁妆别具一格,乌黑的头发梳得明亮,稀稀疏疏几根散发罩在额前,那眉毛经过一番修整,配上那双大眼,显得格外动人,春色欲滴。一件藕色花格衣既合身又耀眼,真是朴素中蕴藏着美,美中透出诱人的气质。我自告奋勇要当主持人,把新郎新娘扶着站在桌前,把杨畔顺老汉扶坐在杨翠萍一侧,我站在长宏一侧,宣布结婚仪式开始。我提高嗓子用兴奋的声音喊道:张长宏、杨翠萍结婚仪式现在开始。第一项,奏欢乐进行曲。由于没有音乐,我用嘴自己唱着我编的乐曲,一边手舞足蹈地敲着桌子边,当做鼓点,惹得新郎新娘也“哧”的一声笑了。然后宣布第二项,新郎新娘向老人鞠躬——我的喊声还没完,只听见“嘭”的一声,房门被人猛一脚踢开,王酸臭带着造反派弟兄荷枪实弹闯了进来。他把参加婚礼的人一下推开,噼里啪啦把菜盘拨拉到地上,一拳把我打翻在地,跳上桌子,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吼道:“兄弟们,看到了吧,阶级敌人钻到我们内部来啦!把我们的党员变成了地主崽子,真是阶级斗争千万不能忘记呀!现在请县造反总司令、县革委会主任刘久赖讲话。”刘久赖我在县里见过,全县人也多数见过。这人左眼因过去行凶被人打瞎,右脚因耍流氓被女人的男人追急了跳墙骨折。武斗中他领小分队,进剿山里群众,谁不认识他!刘久赖没上桌,他当了几年县革委会主任,规矩了一点。他走到杨翠萍跟前,用那一只眼,死死盯着她的脸,嘴角慢慢流下了涎水,手摸着翠萍的脸蛋说:“好美人儿”“啪!”杨翠萍气得打了他一巴掌。“嗨嗨,打也不行,美梦做不成了”又转身叫道,“地主崽子张长宏勾结海外关系分子臭老九高学书为他说媒,把共产党员杨翠萍拉下水跟他结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不行的。党员怎能嫁给一个地主狗崽子?我宣布:婚姻无效。杨畔顺、杨翠萍留下,其他王八蛋统统给我赶走。”一声令下,参加婚礼的人及我、长宏全被赶出了门外。杨翠萍哇地一声哭了,她不顾造反派的阻拦,疯了一样,扑出门外,死死抱住张长宏不放。王酸臭跑过来,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拖回屋里,她又扑出来,喊道:“死,我也要和长宏结婚。”王酸臭又将她拖进屋。张长宏气得晕过去了,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我把他背出大门进行抢救。一会儿,他醒了,疯一样站起来,要向小屋扑去,但是他在屋门口被造反派拦住了。他又哭又喊:“你们这群强盗,你们放人。”刘久赖正在讲话,对杨畔顺、杨翠萍说:“现在我代表造反总部宣布撤销被阶级敌人拖下水,将女儿嫁给地主崽子张长宏的杨畔顺党支部副书记职务,开除党籍;开除不知羞耻、丧失共产党员志气,将自己嫁给地主崽子张长宏的杨翠萍的党籍。”气傻了的杨畔顺喊道:“你是个非党员,能开除我?”没等他喊完,刘久赖一蹦多高,叫道:“县委书记我开除了,你算个屁!”又对杨翠萍说:“写休书,你今后再也不能和地主崽子张长宏成夫妻了!”又向王酸臭说:“他不写,你代写。”王酸臭写完了,向杨翠萍说:“按手印!”杨翠萍死也不按,没办法,刘久赖叫几个造反派拉她的手,按了手印。刘久赖然后对杨翠萍说:“今后你们不能再来往了。”王酸臭说:“把杨翠萍捆上走。”几个造反派一哄而上,把杨翠萍捆上就要拉走。张长宏发疯似的追上去,扑到杨翠萍身上说:“翠萍,我害了你。你们放了她吧,她无罪呀!”杨翠萍也拼死挣扎着,因双手被捆,她使劲坐下,让长宏抱着她的胳膊,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长宏,你也无罪呀!”王酸臭上来,一脚踢开张长宏,拖上杨翠萍就走,张长宏又追上去,又被踢开。
我追到大街上,想拉回张长宏,未能如愿。猛然间,我想到杨畔顺老人还在屋内,不知他如何了?我连忙向小屋奔去,一推门,门顶着,使劲一推,“哗啦啦”顶门的凳子倒了,一看屋梁上吊着杨畔顺,舌头吐得一寸多长,嘴角流着白沫。我吓呆了,脑子嗡嗡直响,眼睛一黑栽倒了。瞬息间我从地上爬起,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上了桌子,把挂在杨畔顺脖子上的绳子一刀砍断,老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用手一试鼻孔,没一丝气。我不禁爬在老汉身上失声痛哭:“苍天呀!这世界怎么这个样子!”
刘久赖把杨翠萍捆到王酸臭家进行逼婚。他把弟兄轰出去,叼着纸烟,二郎腿搁在桌沿上,坐在太师椅上,皮笑肉不笑地说:“翠萍,我久赖不是害你,是为你一生的前途。你和一个地主崽子成婚,这是不允许的,你爸爸是个走资派,你再嫁给地主崽子,想一想今后有出人头地之时吗?别说今生,世世代代也别想再翻身。你虽然开除了党籍,可是你嫁给我好办呀,一句话就恢复了。”他凑近杨翠萍,把嘴凑过去,眼死死盯着她。虽然杨翠萍满眼是泪,但那窈窕的身姿,天生的容貌,散发着的女人气,使刘久赖神魂颠倒了,那一只眼的珠子不动了,馋猫似的猛扑上去,抱住双手被捆的杨翠萍,在她脸上猛啄。双手不能动的杨翠萍,全力进行反抗,她一头朝刘久赖的脸上撞去,刘久赖冷不防一下摔倒,脸上起了一个大疙瘩,痛得他哞哞直叫:“你,你,你不想活了?你再厉害,也跳不出老子的手心。告诉你,明天晚上咱结婚,不结也要捆上你结。”然后叫来弟兄把杨翠萍押在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