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充满火的气息。
七月里的一天,正是午睡时间,屋外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屋里倒是阴凉,这是土坯房屋的好处。走出门槛时,米娜奶奶把披在肩上的深灰色头巾蒙在了头上。米娜奶奶已经七十岁了,身板儿依然轻柔,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也依然敏觉。
米娜奶奶往外走,白花花的阳光下,一个影子挡在了她的身前。
米娜奶奶叹口气,有些心烦地说:“你不回去睡觉,又来干什么?”这话是对着死去的万洪爷爷说的,她这么一说,那影子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顺从地闪到一边去了。
米娜奶奶要到房顶上睡午觉。一踏出门槛,她就听见了空气的叫声,“嘶嘶嘶”抽搐着,仿佛炕在热铁锅上的锡纸。米娜奶奶没拿这吓人的天气当回事儿,她微眯着眼睛,嘴角紧抿,一如往日登上了架在房屋一侧的木梯。
木梯的颜色已经发白。木梯是万洪爷爷当年用一根老桑树木料专门为她做的。时间经不起算计,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年,万洪爷爷把米娜奶奶娶回家的时候,捋着白胡子骄傲又甜蜜地问她:“我的老宝贝儿,你想要个什么?”米娜奶奶说:“梯子,一个梯子,我要上房顶晒我的膝盖。”听了米娜奶奶的话,万洪爷爷就去市场上选了一根上好的桑树木料,然后赶着毛驴车把木料运回家里。万洪爷爷身体好,七十岁的身板依然能扛能背,他自己锯自己刨,没让任何人插手,就为米娜奶奶做好了一个结实的梯子。梯子做好之后,镇里的孩子们都抢着要坐梯子,大呼小叫挤在万洪爷爷家的院落里,万洪爷爷挡在梯子跟前,笑眯眯地说:“梯子是米娜奶奶的,你们谁都别想抢!”万洪爷爷的话音一落,孩子们爆炸了,喊声叫声乱成一片。在一片震天的声响中,米娜奶奶穿着那身嫁过来的新衣裳——一条灰白色长袖连衣裙,喜滋滋登上了梯子。爬到梯子中央,米娜奶奶突然停下,她直起身子,冲着万洪爷爷来了一个回眸一笑。
梯子的样子有点笨,粗大的支架与宽大的梯阶,就好像万洪爷爷在七十岁那年追求她的笨模样:为了表明七十岁的他有一个不会轻易弃她而去的好身体,一个大太阳的中午,万洪爷爷站在她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面,呼啦一下脱下自己的布褂子,露出自己有些皱巴巴但还算硬朗的胸膛。万洪爷爷的这个举动被附近几个镇子的人视为笑谈,米娜奶奶却抿嘴一笑,觉得这老头有点疯,但也很有意思,她和儿女们商量了一通,就开开心心地嫁给了他。
米娜奶奶毫不费力登上了房顶。二十年过去了,梯子除了颜色发白,仍然结结实实架在房檐上。梯子还是那副稳当持重的模样,可是万洪爷爷不在了。万洪爷爷是半年前走的。那是个初春的下午,冰雪已经开始融化,背着手正在院落里踱步的万洪爷爷仿佛预先察知了不测,走着走着,神色蓦地凝重起来。内心有了触动,万洪爷爷下意识走到梯子一旁,一只手搭在梯子上,仰起头,用力按了按梯子,再低下头,伸开手掌,推了推手边的一级梯阶,做完这一切,万洪爷爷停在原地,迟疑了两分钟,末了,口中发出一声长叹,便背着手回到屋内,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米娜奶奶登上房顶,转身站立的片刻,眯着眼看了看房前河滩里泛着一线碧光的精河水。除了那一线碧绿,河滩上白茫茫的,望着十分灼眼,那些被太阳晒得嘶嘶冒烟的白色鹅卵石,布满了干涸的河滩。
米娜奶奶是从另一个镇子嫁过来的,她记得万洪爷爷把她娶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候,精河水不像现在这样窄细窘迫,提着裙角就能?过去;那时候精河水的河滩潮湿葱茏,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整个夏天都能见到淡青色的水雾。那时候,精河水每到夏天就浩浩汤汤,近百米宽的河床也不够它绵延和泛滥,尤其在洪水猛烈的时候,喧?的水声扑向岸边,让每一个靠近的人都感到恐惧。洪水过后,平静下来的精河水一天比一天清澈,一天比一天碧绿。这段时间,是一年里米娜奶奶最欢喜的季节。每天清晨挤牛奶的时候,淡青色的水雾不仅弥漫了整个河滩,也飘进了精河镇的角角落落,那头性情温顺的奶牛一边咀嚼着从河滩上割下来的青草,一边呼吸着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不知不觉就为进入新一次受孕准备好了最佳的身体状态。事实真是这样,每年这个时节,精河镇里的母牛绝大多数都能怀孕,九个多月后,多数都能生出活蹦乱跳的小牛犊,不仅如此,一胎双生也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也就是在米娜奶奶嫁过来的那几年,一个关于精河水能够催孕的说法悄悄传开了。人们在私底下越传越神奇,越说越确凿,以至于越是离精河镇遥远的地方,这个说法就传得越真切,越神奇。
米娜奶奶罩在深灰色头巾下的脸庞比河滩里的鹅卵石还要洁白,米娜奶奶的脸上如果没有那些比呼吸还要柔软的皱纹,摸起来一定比那些鹅卵石更光滑。米娜奶奶长得美,身板儿也直,唯独两个膝盖自打在年轻时患上了寒病,就再也没能好起来。夏天到来以后,米娜奶奶每天中午都在屋顶上睡午觉,别人在这烈火般的太阳下都害怕自己会被烤焦,唯独米娜奶奶喜欢这样的大太阳。米娜奶奶说:“我的骨头里都是冰,只有这样的大太阳才能把它们都赶跑。”
房顶上有个变了形的草垫子,还有一块卷成长条的细毛毡,米娜奶奶走过去,拖着毛毡,在草垫上铺开,又喘了口气,人便落落寡欢躺在了毛毡上。
米娜奶奶用深灰色的头巾蒙住了脸,却没在头巾后面闭上眼睛。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米娜奶奶开始思味自己以后的日子。
米娜奶奶嫁给万洪爷爷的时候,不是不知道万洪爷爷的风流历史。快到七十岁的时候,万洪爷爷死了结发妻子,给妻子守了三个月的丧后,万洪爷爷便穿戴一新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妻子。万洪爷爷不仅托告媒人,自己也无所顾忌地四处打听。那些日子,万洪爷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唯一等待和盼望的事情就是相亲与约会。为了找到中意的新妻子,万洪爷爷十分注意自己的清洁卫生,每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每天都把胡子梳得整整齐齐,后来,随着相亲与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万洪爷爷开始独自在附近几个镇子的集市上溜达,遇到年纪与容貌相当的,万洪爷爷就会突然大方地走上前去,主动进行自我介绍。万洪爷爷的名声就是在那段时间传到了米娜奶奶的耳朵里。米娜奶奶早年死了丈夫,一个人把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养大成人,如今依靠出租的几间旧屋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除了听说万洪爷爷的风流历史,米娜奶奶还听说了另一些事,不管是那些媒人介绍的,还是他自动找上门去的女人,最后都远远躲开了万洪爷爷,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万洪爷爷若非因丧妻之痛搅乱了神智,便是骨子里的风流被婚姻压抑了几十年,终于到了放纵与一试身手的时候,万洪爷爷为此得了一个尽人皆知的绰号——“老骚青”。后来,万洪爷爷在集市里遇见了米娜奶奶,一眼就被米娜奶奶轻柔的身姿和美妙的脸庞深深打动,他心驰神荡地跟着米娜奶奶转悠了大半个集市,胸口滚烫活像吃了两斤羊肉,脚下绵软如同喝了两斤烈酒,终于在夕阳西下之前,从迷醉中醒了过来,抓紧时间上前做了大胆而真挚的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