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洪爷爷还是有些犹豫:“你去问问别的人愿不愿意。”
“黄老板临走时再三叮嘱我,只要万洪爷爷,换了别人,他一毛钱也不出!”铁镇长为这件事情着了急,嘴角起了一溜又红又亮的水泡。
从一开始,米娜奶奶就知道拦不住万洪爷爷,她心里清楚得很,万洪爷爷要是自个儿不愿意,整件事情就到不了她这里。万洪爷爷真伤人心呐!虽然是半路夫妻,但两个人一直是真心相待的。万洪爷爷是让铁镇长灌了迷药吗?话一出口,就把事情全扔在了她的肩上,好像全看她的了,不仅万洪爷爷盼着她,铁镇长盼着她,精河镇的人盼着她,连未出世的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的儿孙们都盼着她。这可叫她承受不了。
米娜奶奶没有继续逼问万洪爷爷。事到临头,一个人的心思会像剖开腔子的羊一样,心肝肺一个不少,什么样儿全都露了出来。生闷气的那段时间,万洪爷爷最初还有些羞臊,常常弓着背坐在床边,两只关节粗大的手安分地搁在两腿上,眼睛不时心虚地瞥一眼米娜奶奶。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万洪爷爷只剩下一脸的不高兴,不仅一声不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知道自己拦不住万洪爷爷之后,米娜奶奶感到自己骨头里的冰又厚了一层。已经四月初了,她反倒把那双扔在一边好几年的毡筒靴拿出来穿上,又给膝盖上缠了厚厚的白布。毡筒靴又厚又重,米娜奶奶从早到晚不离脚,一直穿到太阳往天空中滴火星子的季节。
没过多久,万洪爷爷私下里与铁镇长拟订了一个协议,协议起草得十分简陋,上面这样写着:事情是万洪爷爷自愿的,谁也没有强迫谁,如果成功的话,精河镇一定发给万洪爷爷一笔很大的奖励。具体数目以后再定。
协议上还额外附带了万洪爷爷的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整个计划必须秘密进行,不能让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协议上摁了鲜红的手印,一张留给铁镇长,另一张万洪爷爷藏在冬天的一件棉衣口袋里。
万洪爷爷去世后,米娜奶奶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这张协议。
事实上,从一开始,事情既没有像万洪爷爷所希望的取得成功,也没有按协议所约定的秘密进行。协议刚刚签好,整件事情就好像春天的大风吹遍了精河镇,又卷带着飞沙走石,尽可能远地吹到了精河镇以外的地方。只有万洪爷爷什么都听不到。
“德明说得对,脸都给丢尽了,铁镇长一句话都没有,这怎么能行!”
太阳开始往下扔火星子了,空气烫得伸不出手,挨上去就冒烟。米娜奶奶躺在毛毡上,火星子掉在她的胳膊上,衣裙上,小腿肚上,一滴滴都服服帖帖化成了温暖的水流。米娜奶奶的身体跟大冬天泡在热水盆里一样舒服,她在方巾下面睁着眼睛,发根与脖颈里渗满了汗水,突然就下定决心。
“至少得说点儿什么,一句话不说怎么能行?”身体的舒适让米娜奶奶猛地生出了早年守寡时的韧劲儿。说实话,这一生她很少感到心中充满勇气,绝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逆来顺受生活给予她的一切,只要还能活下去,她就能忍受一切。或者,话该倒过来说,因为她能忍受一切,她才活到了今天。就是这股倔强的耐力,让她一个人把孩子们养大成人。只是,他们个个活得都让她感到愁苦,大儿子赌博输掉了老婆,两个女儿不是挨丈夫的打,就是孩子需要不停地花钱看病。而这一次,她的忍耐又让她默许了万洪爷爷的荒唐事。她似乎什么都能忍,什么愁苦都能默默地吞咽。但德明的话确实激起了米娜奶奶对自己含辛茹苦、对万洪爷爷做的这件荒唐事的怨气。
怨恼慢腾腾地上升,就好像身体里一点点融化的冰。米娜奶奶不想再忍气吞声了,两次守寡,每个男人都留给她没完没了的烦恼。
心里有了怨气,站在房顶上的米娜奶奶躺不下去了。她下了木梯,朝着坐在窗前土台上万洪爷爷的影子瞄了一眼,喃喃地说道:“得让铁镇长说点儿什么,让他知道丢脸的事搁在人的心上该有多不好受!”
“天这么热,精河的水却越来越少了。”晚饭后,空气又湿又闷,燠热在地面上升腾,仿佛蒸煮着人间。米娜奶奶脚下有些拖沓,下午,膝盖莫名其妙疼了起来。走进镇长家的院子时,见到铁镇长正蹲在窗下卷莫合烟,她随口嘟哝了一句。
“米娜奶奶,你好啊,你的腿怎么了?”铁镇长瞅了一眼米娜奶奶,又伸出舌尖仔细舔湿烟纸的边缘,卷好一根莫合烟。
“膝盖上的老毛病,唉,人老啦。”
“坐,坐下。”铁镇长给米娜奶奶递过来一只胡杨木矮凳。
“米娜奶奶,羊毛的价格上来了,你得抓紧剪。”米娜奶奶一进院门,铁镇长的心就往下掉了一截。他有意岔开了话头。
“还得几天呐,一个个都想偷懒,耍赖的都还不算。”米娜奶奶有几十头羊交给在大青山上放牧的牧人管理。
“你把德明放到山上帮你看着。”
“那可不行,用不了几天,羊准会全都给他输光。”
铁镇长穿着一件洗薄了的老头衫,蹲在窗下一边眯着眼抽烟一边和米娜奶奶说话,隔着缕缕烟雾,他在想米娜奶奶找他什么事。
“镇长,我想问问万洪爷爷的事。”
“万洪爷爷,什么事?”
“万洪爷爷活得好好的,突然就走了。”
“米娜奶奶,你可要想开一些,往后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铁镇长,你倒说说看,往后的日子怎么个好法?”
夕阳在铁镇长家的院门外露了半个橘红色的脸,一绺斜长的光芒穿过门扉,直抵到铁镇长的两只赤褐色光脚丫前。铁镇长两根指头夹着烟,眼睛望着脚前的光芒,默不作声。
铁镇长瞥了一眼米娜奶奶。米娜奶奶无声地坐着,半垂着眼睛,像一片苍老的浮云,落在他家的院中央。从侧面看,米娜奶奶更加瘦削了,下巴尖细,花白的头发绾在脑后,那件灰白色的连衣裙洗得像纱一样薄,两只手木然放在膝前,似乎握着一张纸。问他话的时候,声音淡得像没加盐的白菜汤,神情漠然,像是对什么事情都一无所动,也像是从没有生过怨恨。然而,瞥过一眼之后,铁镇长莫名地觉得他仿佛在跟一个影子说话。
“镇长,万洪爷爷留下一张字条,这字条上的事你跟我说说。”米娜奶奶打开手里的协议。纸张折放在万洪爷爷棉衣口袋里,时间长了,边边角角都打了卷了,但纸上的字迹和纸中央的红手印都清楚得像昨天才写和摁上去的。
不用看,铁镇长知道那是什么。那一刻,他的脑子从未有过地快速飞转起来,就好像正在发动的四轮拖拉机,噔噔噔冒着黑烟。
“米娜奶奶,那上面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不说了,不说了,万洪爷爷已经走了,这桩事也没有了。你还是要往远处想。”铁镇长往米娜奶奶身旁瞧了一眼,突然明白了,米娜奶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轻飘瘦削的身影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影子,那影子,当然是万洪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