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细姑(13)

 
寻找细姑(13)
2014-05-12 21:24:25 /故事大全

那年,我和三巧子一帮同学到北京串联,黑子婆怀着极大的希望,千叮嘱,万嘱咐,千万千万一定一定要打听到细姑。呵,我一个蚂蚁似的中学生,能去到北京摸一摸天安门城楼的墙脚,当然我们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那已经是一生最最最大的幸福,一个乡下来的崽哩子,还能在北京做什么!当银姑子婆婆(三巧子的祖母)拿着那盒蜜枣到处“扯白”的时候,我从北京带回的那盒蜜枣,毫无疑问也是要给黑子婆尝几颗的。我说:“细太子,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蜜枣,不晓得几好吃,你尝几颗。”我故意撇开话题,老人家瞟都没瞟蜜枣一眼,而是两眼直直地瞪着我:“你细姑婆呢?你寻到了你细姑婆吧?”老人家已经年过七十多了,两眼浑浊,逼视的目光有如烧透的炭火叫我害怕。

“我到北京只住了几日,连北京有几个门都没摸清楚。下回找,过个把子月我还要到北京去。”

在黑子婆去世之前,我没再去过北京,当然,即使去了也枉然。

细姑出走之后,黑子婆的田也卖光了,她只有靠给人做针线缝补勉强维持生计,大多数情况下需要我家接济,公社化之后,她吃五保直到终老。当王家坊的人们不再有我们细姑的传说以后,黑子婆的生命也熬到痰干气绝。几十年了,她一直独锅煮饭独自吃,我当兵离开家乡前两天,把她那歪倒的炉灶重新砌了一下。那时我年少,没觉得离别亲人有什么要紧。我离家后没几天,黑子婆去世了,那年,她七十八岁。

本来每一次出现新传说,黑子婆都兴奋异常,就到处求人帮忙寻细姑,被求的人当面都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嘲笑她。后来有好事者把嘲笑她的话凝聚成本村独有的成语,一句是,形容梦想要不到的东西还老不死心:“黑子婆望女。”或者,形容找一件没指望找到的东西而总不放弃:“黑子婆寻女。”

我舅舅则有另一番说法。

我舅舅比我姆妈大两岁。姆妈说阿公为了让儿子读书而不养女儿,重男轻女是肯定的,但不能完全说是省钱让儿子读书。舅舅一直读到大学毕业,那个年代在我们乡下这是极为少有的,许多地主都舍不得花钱让子女读大学。我舅舅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后,我姆妈常常数落阿公:“你扒泥巴扒生扒死供崽读书,他功成名就,又供了你什哩?他在城里享福,你不还在乡下扒泥巴?”阿公被我姆妈骂得气不过,想想也是,就在某一天,去到南昌城里,找到我舅舅做事的机关,门前石阶上一坐,等我舅舅下班。

看门的老头问:“老表哥,你坐在这里做什哩?”

“等我崽。”

“你崽是哪个?”

“长根哩。”

“长根哩?我们单位没有这只人。”

“长根哩是小名,大名叫方尚卿,方圆的方,高尚的尚,公卿大夫的卿。”

舅舅在家乡读小学用的名字是方长青,后来在城里匡庐中学读书用的大名也是族谱名方尚卿。

“姓方的?姓方的只有一个叫方良的。你等他做什哩?”

“接钱。”

“接钱?”

“接钱!怎么能不接钱?他娘怀胎吃营养要钱,生他请接崽阿婆要钱,买?片要钱,买褂子要钱,买裤子要钱,买夹袄要钱,买棉衣要钱,请郎中要钱,拣药要钱,买零碎要钱,买摇鼓咙要钱,上学要钱,买书要钱,买本子要钱”他一口气说了几十种钱,听得看门的老头目瞪口呆,便不赶他走,和他说笑聊天玩,直等到我舅舅下班从机关里出来。

我舅舅的小名和他有这么个出口秀的老父亲,在机关里广为流传。以后,每到关饷的第二日,阿公便准时出现在机关门前的石阶上,成为一道风景。有喜欢逗的人见了,问他:“老人家,你又来做什哩呀?”

“做什哩,接钱。”

“接什哩钱呀?”

“什哩钱?接崽阿婆钱,?片钱,褂哩钱,裤子钱,棉袄钱,买米个钱,买盐个钱,买油个钱,药罐子钱,炭炉子钱,零碎钱,棒糖钱,柿饼钱,水笔钱,本子钱,胡琴子钱,笛子钱,伙食钱”

听说,最多一次他一连气说了一百多种钱。围观的人听得笑到肚子疼。我舅舅一听说他来了,慌忙赶到门口,把预先准备好的钱,塞到他手里,责怪道:“你硬越老越不怕现世!”阿公也不恼,接了钱就来归。来归以后就坐到茶铺里摆脸,讲“三国”不要听众凑钱买酒,自己买一包瓜子打二两酒提神。

解放后,舅舅作为留用的旧职员仍然在省政府工作,政治上虽然受歧视,工资待遇倒也不低,因此关饷的第二日,仍旧是阿公来要钱的日子。接钱的喜剧演到一九五七年结束。

舅舅成了右派落了难,姆妈又数落阿公:“都是你拿他读得书好。”

阿公摇头叹气:“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个话得正。”

我和舅舅在一起交谈的机会并不多。他一直在城里工作,很少回乡下来,他被打成右派送去农场劳改的时候,我还不太懂事。一九八五年阿公去世,他回家奔丧,我见过他一回。后来我去当兵,更难得有机会见到他。我们在一起谈论王家坊陈年往事的时候,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舅舅彻底平反,从成新农场回到南昌工作。一九八○年,我在北京进修,他去出席全国文代会,我们相隔十五年才见面。我去看他的时候,同室的叔叔以为我是他儿子,外甥多像舅,我们的确长得很像。能有解放军军官“儿子”,老右舅舅很得意,高兴得要命。

舅舅谈起我们家细姑,原来也有很多话说:“你们家细姑,我应该叫她婶。乡下人说得不错,她的确长得很漂亮,非常之漂亮。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跟她同班读过一年书,我那时候做过要娶她为妻的白日梦,尽管她比我大六七岁。你说我对她的印象能不深吗?她出走以后,王家坊有许多关于她的传说,我都将信将疑,但是没料到,我后来居然真的见到了她!那是一九三八年底,日本鬼子攻陷南昌,我们省政府机关迁到赣南,我在泰和参加了经国先生领导的抗日青年战地服务团。一九三九年五月,我被派到桂林培训。”

一天,舅舅和几个同事去七星岩玩,走到花桥看到一个人很面熟,啊,那不是王叶君吗?他起先不敢认。细姑正和两个同伴一道走,脚步匆匆忙忙。舅舅仄转身跑回桥头,迎面看她走过来,终于确信不疑,便叫道:“叶君婶子!”

细姑起先很愕然。舅舅用我们南昌乡下土话说:“我是王家坊个长根哩呀,认不得我啦?”

“啊,认得,认得。”细姑看了身边两个同伴一眼,“我现在急到有事,你过日有空到三多路七号来找我。”说完匆匆而别。

舅舅急不可耐,第二日傍晚就抽了空,找到三多路七号,一问,看门的说:“我们这里没有叫王叶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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