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婆居然答应了。吉日都定下了:丁卯丁未壬戌。
“那硬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啊。”大妹子后来对我说。大妹子那年只有八岁,成天跟在细姑身边转,只看到细姑坐在房里哭。
黑子婆也哭,单只会说:“崽耶,没办法?,我现今拿不出一个角子供你读书,还驮了一身债。崽耶,没办法哟。”
细姑当然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我不读书,我就在城里做工自己赚吃。”
黑子婆又哭:“莫说你自己赚不赚得到吃,这些时南昌兵荒马乱,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你一个人在南昌,我一心挂两头,这里逼债逼得我没路走,你在外头又叫我提心吊胆,我日日吃不进饭、?不着觉,你要是不答应这桩亲事,那我就死了脱身。”
在母女俩的哭诉争吵中,大妹子似乎还听明白了这么一件事:大概是在细姑两岁的时候,有一回子,黑子婆带她串门玩,几个女人就在二佬子屋里聊天。当年,二佬子几兄弟分家不久,日子过得还好,但是二佬子老婆却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这个脾气和黑子婆就比较谈得来。胡拉八扯了半日,等到黑子婆想起找女,两人一齐寻到后头祠堂里,却见细姑和她家儿子正根哩跪在神龛前拜祖宗。王家坊在祭祖这件事情上比较怪,诸姓共用一个祠堂,神龛里有四尊祖宗菩萨,可是,王家坊的姓氏却远不止四个,于是有两姓甚至三四姓共一个祖宗菩萨的情况。老辈子人解释说,那几个小姓,有的是招郎入赘来的,有的是跟娘改嫁过来的,当然他们只能和入赘的大姓共祖宗。
两个大人见两个孩子拜祖宗,母鸡叫蛋样地格格格格笑了半个时辰,日后见面,又亲家长亲家短地取笑过几回。那几年,二佬子屋里日子还算过得去,正根哩还读过两年书。后来,二佬子老婆得病死了,两家就没有几多来往,小孩子拜祖宗的事早已抛到爪洼国去了。没想到十多年后成了三佬子罗汉的把柄,什么没换过牒?他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画了符的八字;说是彩礼也给过了的,三佬子罗汉瞪着骇人的牛眼:“你不要吃掉了不认账!”说是二佬子老婆当年送过彩礼,人死无对证,黑子婆有口辩不清,加上又欠人家一身债,嘴就软了很多。
二
对几十年前的那门亲事,我始终想不太明白,那只是一个乡村中司空见惯的玩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黑子婆为什么要答应呢。我曾经问黑子婆:“不答应不行吗?”
“呵,你说得好,那年头,不答应?我们屋里才几个人?人家屋里三代四房几十张扁担。我们姓王的说起来也有几房,疏得很,都隔了六七代,各房里兄弟又不多,有两房已经三代单传。人家谋我们细姑的时候,我们这房两户,只有你爹爹(祖父)一个当家男人。”
其实,在我本人开始懂事的时候,虽说破四旧已经把中国砸得一塌糊涂,但是宗族势力以强凌弱的情形仍在我年少的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们方家是何时到王家坊来落户的,我一直没搞清楚。我小时候,看见我外祖家的神龛子里,有个祖宗灵牌,上面写着他们方姓十多代显考、显妣的名讳。但凡方家祖宗灵牌上的名讳,相同的比较多,而我们王家,祖宗灵牌上的名讳却大多不同。这就是说,他们方家的血缘关系很近,到我阿公(外祖父)那一辈,这棵树长得极为茂盛,就我阿公所在的这一支,三服之内就发出了二十多个枝桠两百三十多口人,人口占了全村很重的分量;再加上方姓宗内其他各支,方姓人口占了王家坊总人口的一半以上。发得多带来了两个问题:一锅十来口人吃的饭,经过短短三代的分家,一再稀释,最后当然是二十多锅米粒少得可怜的汤水,在此过程中,只有少数能聚集财富发家,大多数都成为了贫下中农。大概“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这个道理。那个二房里二佬子屋里,也就是细姑要嫁过去的正根哩屋里,按我姆妈的话说,“穷得盐罐里生蛆”。第二个问题是,随着人口的增多,他们在村中的势力便逐渐地增大。就是说,一方面他们很穷,一方面他们又很霸道。他们穷,他们怕什么?他们当然要做罗汉。他们人多,他们怕哪个?他们当然敢做罗汉。黑子婆说“他屋里几十张扁担”,就是说他们有几十个成年男子,而且用多少张扁担的方法表达,就是讲打架的意思。上阵父子兵,打架亲兄弟,只要他们当中有人敢充王,他们就能说一不二。三佬子罗汉就是这样的王。这样的王当然要比我们姓王的要王。这个“扁担法则”至今在我国广大农村还是管用的。当然这个“扁担法则”只是在微循环内起作用,离开它自身的结蒂组织不管用,但它在结蒂组织内部的权威性却是至高无上的。这个坚壳犹如原子的结构,外力是极难打破的。
二佬子老婆去世后他无力再娶,拉扯着三男一女,过着“盐罐里生蛆”的日子,总算崽女成人。二佬子本想拿女给大崽正根哩换亲,因他家的女儿质量不高,自然难换到好的,正根哩也不肯。就换给二崽年根哩,换来的这个媳妇是个癞头婆,不是癞头婆谁家好女会嫁给他。自从娶了癞头婆进门,他屋里大细癞头就越来越多。正根哩在乡下后生崽哩中还算像个人样,读过两年书,心气也高,看不上眼的宁肯不娶也不要。我姆妈是这样对我叙述他们家情况的:“他屋里生得崽多、发得人快,分家分到正根哩这一代,几兄弟都住茅棚子,你说几穷?癞头婆跟年根哩生了个崽,冬天里冷,他屋里把细伢子放在竹箩里,在箩里放上灰,用破被子包了细伢子裹在里头,热乎。连只?桶都买不起,(?桶:也叫坐桶、撼桶,用于婴幼儿睡觉,木制,椭圆形,一头高出一些,下放摇脚,可撼动。)你说过什么日子。正根哩要成亲了,他屋里也晓得把细姑娶进那烂茅棚子里太跌脸,做屋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借得来,一下子也做不起来。就借住别人的屋。”
我们可怜的细姑,怎么样面对这样的困境。
我的祖父母为了他们的堂妹也大吵了一场。
我祖父态度很不明确:“婶屋里的事,我们怎么管得了。要莫再卖我们的田去替她还债。”
我婆婆(祖母)坚决反对答应这门亲事:“我们王家的家业,都养了他屋里那些罗汉,就剩了这点子东西,看样子还要让他霸去!”我没有见过我婆婆,她去世的时候,我父亲年纪还很小。
争来吵去,黑子婆和我婆婆双方让步:嫁女做得,正根哩入赘不行。因黑子婆是婶,我婆婆是侄媳妇,她不可能扭转乾坤,能把事情扳到这个程度,实在也难为了她。
我祖父打算卖田救他堂妹,我婆婆怎么可能同意!气得大骂:“你王家男人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你屋里值钱点的东西都让人家霸得去了,现在又让人家来霸人。”
细姑听堂哥口下有些望头,便先来哀求我婆婆:“嫂啊,你积德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