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细姑(7)

 
寻找细姑(7)
2014-05-12 21:24:25 /故事大全

村里老辈子人的说法是:“日本鬼子来以前,顺化门外方圆三十里,我们盘子上的房屋是最好的。”

一九三八年冬,日本鬼子进南昌后,一场大火,王家坊几百年的血汗苦心经营的一座村落一夕化为灰烬,我们家那栋两马拖车式的土墼也在那场大火中变成一堆瓦砾。从此全村开始住茅棚。茅棚屋是用土砖砌山墙,横架便宜的竹木做梁,上面盖几层禾草,低矮且不抗风雨。草棚最大的危害是火灾,所以王家坊几乎年年有火灾。后来,陆续有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盖起了瓦房,到我懂事所见,住瓦房的人家仍不到三分之一。

却说一连南兵驻进了王家坊,我们家也住进了一个班的兵,住在黑子婆西头边舍里,把西边的耳门闩死,里外是不相通的。他们是晚上到的。大妹子说她?着了,村上的闹动,她一点也不晓得。实际上狗嚎了半夜。

第二日天还没亮,当兵的起来摸不到茅厕,就在那些边边角角里解决,有早起的女人看见,吓得缩在屋里再不敢出门。夜色朦胧之中,有一个人却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难得机遇,早早地就预备好了粪筐、尿桶,先把那些尿桶以及破缸烂钵放在有当兵住的附近。当兵的绝大多数出身于农民,看到边边角角摆的这些容器就知道做什么用场的。他们夜里要出恭的话,找茅厕就比较困难了,急了只能找个角落解决。这位善抓机遇的人半夜就在村里转,看见有当兵的屙屎,就远远地守着,当兵的一离开,就把粪便筢到筐里。那是个模范卫生工作者或曰环保主义先驱者吗?不是。他就是用尽心机到处谋田夺地的大野子咔鬼,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曾经给北兵当过脚夫,晓得当兵的行事习惯。他收集粪便当然是为了积肥,他的善于务农过日子,由此可见一斑,王家坊人普遍认为:“他不发家,鬼都莫想发家。”王家坊有一句很流行的俗语,叫做:“打赤脚炙火,饿肚里放债。”(炙火,南昌方言,打赤脚烤火,热一边,冷一边,团不住热气)意思是贫穷的人家想刮别人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可是这位大野子咔鬼,却是“有志者事竟成”,他家里但凡有一个角子或者有一点可以换得现钱的东西,他必设法拿去放债,果真是铢积寸累、集腋成裘,他当家从父辈手里继承到手的只有三亩好田、五亩湖田,到日本鬼子来时,他不仅把我们家两房三十多亩田搞到了手,加上买了另几户人家的,差不多有上百亩田,到解放土改之前,搞到了一百七十多亩,成为王家坊四户地主中最大的一户,被打了脑壳。方家他们这一支二十几户人家,地主就他一户,富农一户,中农四户,其余都是贫下中农。我阿公也很精明,有了一些土地,日子过得还好,也很节省,却不是继续拼命买土地,而是供一个儿子(我舅舅)读书。

却说驻兵第二日天光的时候,一阵哨子声响,住在各家各户的兵都往祠堂门前跑,在祠堂门前的场地上集合。有很多人跟着去看,当然大多数是男人和细人子,有许多男人连早工都不做来看热闹。有识得的村人告诉大家:这叫出早操。据老人说,当年长毛造反的时候,在我们村上驻过兵,所以大家都来看稀奇。

一个带红袖章的军官,喊了一阵口令,向一个一根杠子三颗星的军官敬礼报告,这两个军官长得有些像,瘦瘦的,浓眉大眼。有识得的村人告诉大家,这个一根杠子三颗星是他们之中最大的长官,是个连长;带红袖章的军官是值星排长,一根杠子两颗星。

连长开始训话,讲了些什么,王家坊的人们基本上听不懂。那排长打着北方官话倒是能听懂一些,比如:“立军!”一看当兵的做动作就懂;“扫屎”,这句不是很懂,但意思明白,要大兵们把一只脚挪开些;“酱油拌鸡!”是顽皮的崽哩子学舌,就是要大兵们把头扭向右边;还有那些“一,一二一”之类的口令,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严格来说,这些不是“话”,是口令。至于“起步走”这句口令,我最初以为,音和义老辈子人都没有记错,从小学到中学上体育课老师喊这句口令我也都是这样领会的,体育课从来没有文字的东西教给我们,直到我自己当兵之后才知道是“齐步走”,而不是“起步走”,因为有“便步走”和它区分。

在连长训完了话之后,他们就一个班一个班分开练操。一些胆大的淘气的崽哩子就在边上跟着操练,“一,一二一,一二一”乱叫一气。队伍喊:“一、二、三三、四!”他们也喊:“一、二、三三、四!”有几只狗也跟在后头蹦蹦跳跳。

收了操之后,他们就开饭。村人又围着看稀奇。伙头兵抬出一桶饭,摆在场子中,当兵的一拥而上,有点抢的意思,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大喝一声:“他妈的,急什么急,一个个打。”当兵的就都站在桶边老老实实,一个一个打饭。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买来的老蕻菜,煮得生黄,也看不到几滴油星,一个班分了一洋瓷盆,围起一圈蹲在地上吃。那时王家坊很少有人家种园地,多数只是在塘边地角种点菜自给自足,冬天青菜萝卜,夏天蕻菜苦麻菜。有人打探出了消息,他们是从武昌到九江、德安开过来的,赶了七日路,前日到涂家埠,等修铁路桥,碍了一日,昨夜里进我们王家坊住,才?了一场好觉,今早才有得这餐热饭吃。消息来源是涂家埠跟来了七八个脚夫,给这些南兵挑弹药来的,大家还没吃到六成饱,桶里的饭已经没有了。涂家埠的脚夫们吃了早饭,每人领了一块现洋,笑嘻嘻地走了。

又有人打探到了,这个连的兵大多数是湖南人。在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王家坊有句俗语,说是“湖南出浪子”,为什么这样讲?老辈子人对此不能解释,我估计这句俗语就是从这次驻军开始产生的,因为我走出王家坊再没听过这句俗语,也没有在任何读物上看到过这句俗语。舅舅的文化底子比我深厚,他也同意我的这个推测。

王家坊还有一句俗语:“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那天早上在祠堂门前一连兵开饭的时候,在眼前铁的事实面前,老人们现场教育自家的崽哩子说:“你看,当兵几苦啊。”我姆妈大妹子多次告诫我:“崽呀,我跟你说,这伙食不好还算不得什么,还有更恶的呀!”那年我决意参军,姆妈阻拦不住,哭得要命。

还有更恶的是什么?

刚才说了,黑子婆的边舍里住了一班兵。那天上午,大妹子到村前池塘里洗衣服回来,在门前晒衣服,看见一个兵钻进黑子婆的灶屋里,偷偷摸摸的样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块锅巴吃,狼吞虎咽,扭头见大妹子看到他,呛得直咳嗽。大妹子觉得好笑,就把这事告诉了黑子婆。黑子婆也不晓事,就去告诉了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

过了不久,就听到吹哨子集合。连长站在队伍前又训话,说了许多话,村民们都听不懂,学舌的崽哩子记得了一句:“溺哟泥的娘!溺哟泥的娘!”最后,那个偷锅巴的兵从队伍里走出来,带红袖章的军官从一户人家里拿来一条扁担,偷锅巴的兵一脸哭相匍身趴在地上,大概是一个班长接过那条扁担,朝那个兵的屁股上狠命打起来。黑子婆一看不得了,赶快过去阻拦,被红袖章军官推开。黑子婆就到连长面前去哀求:“积德?,长官,吃了算了,积德?,长官。”连长理都不理她。“溺哟泥的娘,打!我溺哟泥的娘!”扁担落一下,那偷锅巴的兵“呃”一声,不哭也不叫,让围观的村人们更感到那刑罚的残酷。有细心的人算过数,直打了三十扁担,那个班长才歇手,喘着气,抹着头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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