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皮脑袋一歪一歪地又在打盹,汉子就想逗它,你这家伙,咋成天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个睡?
小皮就又打起了精神,谁让你不理我,老是走神儿呢。
汉子又笑,我走神儿你就打瞌睡?你以为你是新郎倌吗,夜里不睡,白天打盹?
小皮摇摇尾巴,说得好,我是想当新郎倌,老甘你不想当吗?
汉子摇摇头,我老了,想当也当不成了。
小皮眼睁得多大,你咋就老了,你有多老?
汉子打了个哈欠,都说我老了,老了。
汉子就又记起了那些城里来的模特,她们一口一个大爷地叫他,可能他也真的老得像个大爷了。村庄里的时光好像也老了,像个大爷了,像坐在碌碡上发呆的他,像一摊黏稠的浆糊没一点流动的意思了。汉子甚至能感觉到头上的白发在一根根地往出抽,拔,能听到头发变白的干巴巴的声音。其实他也没多老,还不到四十八呢,可他总觉着自己比这个年纪更老,老上好多呢。有时上面下人进村搞什么人口普查,人家照着他的身份证填表,在年龄一栏填上“四十八”,他有些不相信,咋才活了“四十八”呢?这些人莫不是在造假?他有这么年轻?等那些人走了,他就盯着身份证上的那个头像发呆,相片上的他下巴刮得铁青,连一根草都没有,这是他吗?这是他吗?身份证是几年前换的,也就几年的时间,他就老得一塌糊涂了吗?
汉子真有些想不明白了。
其实好多事他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去想了,就这样和小皮一起看着不远处的那些死火山发呆。有时他很想手头有些事,有些事做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坐在碌碡上发呆了。可村子里没几个活物了,他这个村长又有啥可干的?从前,还有个赌博斗殴的,还有个俩口子吵架拌嘴的,还有个偷鸡摸狗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摊给他这个村长解决,如今呢,好像就没啥可让他操心的了。也不用像过去那样跑来跑去的,到哪家都是门上挂个锁疙瘩,还跑个啥?也就是过个年节,在外边打工的人回来了,村子才有些生机,多少像个村子的样儿了。可那些人回来后,他又觉着有些不习惯,别人都是一窝一窝的,只有他孤零零的,家里也是黑灯瞎火,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凄惶。这时候,他会迫不急待地把在城里上学的小驴小羊和陪读的爹妈接回来住上几天,等过了节再把他们送走。
小皮忽又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汉子就往村口看,他以为小皮这是提醒他有人进村了。很多时候,小皮就这么提醒他,比如他正在院子里发呆呢,小皮突然叫了,他就会走出院子看一看,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看看是辆车还是个人,是县上的还是镇上的,是公差还是私事。但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村口有人,啥都没有,就知道小皮又叫错了。这小家伙耳朵是灵,可也不是没有叫错的时候。
汉子就数落开来,你个灰东西,咋又瞎叫呢?你不是嚷嚷说有人进村了吗,咋我连个鬼影儿都看不到?
小皮脖子一缩,你就没有听错的时候?你的耳朵就那么灵,不会出一点差错?
汉子眼睛睁得多大,哟哟,真是把你惯坏了,我一句都不能说你了?
小皮不吭声了,尾巴一摇一摆的。
汉子捅了它一下,小皮你精神点,不能再打瞌睡了,你一打瞌睡我也忍不住想睡,懂了吗?
小皮又摇了摇尾巴。
汉子和小皮就继续看山。
看着看着,汉子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慌慌地跳了起来,压也压不住的那种心跳,也不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是他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个女人。想起这个女人,他的心就变得柔软起来,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好像也都柔软了。那是他的女人。女人走了有五六年了,原先她也在这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后来来了个进村开沙厂的老板,这老板隔几天开着车来一趟,吃住都在他家,厂子没开成,却把他的女人拐走了。他托人四处打问过,还出去找过,却一点音信都没有。他不相信他的女人会这么一走了之,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走了,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你不想跟我过了,总不能连小驴小羊也不要了吧?他不信,不信她的心会比石头都硬,会这么招呼都没一声就丢下他们一溜烟走了。他常常坐在这具碌碡上等,每一天都觉得女人有可能回来,冷不防出现在他面前。可是他等啊等的,等了好几年一直没把她盼回来,就像一滴水,她从他的世界彻底蒸发了。
也许身后的村庄太寂静了,也许被这寂静包裹的心太安静了,有时候,汉子会听到屁股下的碌碡发出吱扭吱扭的碾场声。除了这具碌碡,场面上还有几具同样的碌碡,这东西在村子里太常见了,有的闲放在巷子里,有的闲放在院门口,如今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它们似乎也派不上用场了。可到底还是有种地的,种地又怎么离得开碌碡呢?就算眼下随便扔在某个地方,到了秋天,总会有人把它们拉到打谷场,再在两端的轴上穿上绳索,套到驴或骡子的身上,这时候它们就会成为秋天的主角,在这洁净的场面上吱吱扭扭地叫个不停。或许,大场面就是庄稼们的戏台,碌碡就是乐器,它的吱扭声就是这个村庄的音乐,是村庄最好听的歌了吧。
汉子记得自己的女人也会唱歌,唱那首很好听很出名的歌,八月桂花,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女人是南方的,细眉细眼,细皮嫩肉,细声细气的。汉子打心眼里喜欢她,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南方女人,喜欢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还有她白格灵灵的大腿,还有这都不说了,反正他是把她喜欢得要命。有时他从外边回来,会看到女人在唱歌,女人一唱身子就摇摆开来,好像她不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是坐在南方的船上,船在河里一摆一摆的,河边是一棵一棵的桂花树,是一把一把撑开的大伞,绿的叶子,黄的花瓣,满院的香气。汉子也不敢惊动她,就立在一边静静地看,他的手在打拍子,脚也跟着打拍子,醉了的样子。只是他不敢跟着唱,女人说他天生五音不全,真要唱出声来,肯定能把院里的鸡呀狗呀吓得飞到屋顶上去。
汉子又看了小皮一眼,摸了摸它的脑袋,甭发呆了,问你个事。
小皮抬着眼看他。
汉子说,你说我老婆会给那家伙唱吗?就是那首,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
小皮愣愣地看着他。
汉子就醒过来了,对啦,你根本就没听过你的女主人唱歌,我把你抱回家时,她就走了。
汉子的手机也会唱歌,唱的什么他也听不太懂,只听得“爱呀爱”的,有人打过来它就“爱呀爱”地唱起来,但这东西很少响,有时竟十天半个月不吱一声,起初他还以为出了问题,或是欠了费,试着一拨却还能拨出去。或许是一向哑巴惯了,有时它突然冷不丁地响起来时,他会吓一跳,老半天才明白衣袋里还装了个活物。电话多是镇上的秘书打来的,问他要个什么数字,以前,这些数字是要填好后送过去的,后来可能是看他一瘸一拐地来一趟不容易,秘书就说你也甭跑了,就在电话里报一下吧。除了镇上的秘书,就很少有人给他打了。明明知道带了手机用处也不大,汉子却还是天天把它带在身上,说到底他还是个村长,说不准啥时候镇上会有事找他。还有,他还是个当爹的,说不准二老啥时候会打来电话,让他给那小驴小羊捎点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