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不是个小气的人,见我吃完了以后直咽唾沫,便用大筐子盛满了半筐,说,这些都是你的,吃吧。
我打赌老板是骗我的,我把我的口袋翻出来,告诉他,我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
他笑了,摸着我的灰尘铺满的脸说,吃吧,这些都是你的。
确认了,真是可以吃的。我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筐子里,摸到哪一块就吃哪一块,我从下午开始吃,一下子吃到了傍晚,我整整吃了半筐糕点。我吃得站不起来,蹲不下去,只能躺着,我吃得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吃得只能放屁打嗝和拉稀,我吃得直掉眼泪,我吃得老板在我面前一说花生糕我便吐白沫,我吃得我的尿里都是花生糕味道,我吃得一连三天拉出来的屎都是没有消化的花生糕。
吃完了才可以去跟着师傅们在晚上学做花生糕,这是这里的规矩,让新来的人把花生糕吃腻味了,吃得任何时候都不想再吃了,便可以当学徒了。
就这样,我在许镇的胡记花生糕店铺里做起了伙计,我吃柳树叶做的馒头,玉米饼子,吃腌菜,但是,我绝不再吃花生糕。因为,我整整拉稀十多天,把我的记忆都拉空了。
是的,我忘记香草是谁了,我也忘记我是不是摸过她的脸,吃过她的奶子。
我都忘记了。我记得的是,许镇晚上的月亮真圆啊,真圆,像香草的奶子一样。不对,我已经忘记香草了,那么,就像是胡家闺女的奶子一样好了。
02胡桂花
胡家闺女叫胡桂花,大概是八月生的吧。她比我小一岁,她的牙齿好看。
她的牙齿好看大概和她自小吃多了花生糕有关吧,我想,她一定是先吃嫩花生,那是从土里刨出来还没有长成的青豆包,若是洗干净泥土可以和衣吞下,甜甜的,分不清哪是花生皮的味道,哪是花生米的味道。
我想起自己在夜里随着老贺去偷别人家里花生的情形,老贺是个能人,他小声地告诉我说,他自小跟着他的瞎子父亲学了一个绝招,若是花生成熟了,上面的叶便会落下来,只剩下七片叶子的花生苗下面的花生一定是饱满的,于是,我们便在黑夜里数花生的叶子,月亮的光太弱了。我数数字的时候爱出声,仿佛怕记不住刚才的数字,我每摸到一片花生叶子便说出一个数字。结果,我们被发现了,老贺早有防备,扒下裤子拉出一堆屎来,臭不可闻,主人看到后,明知我们是在偷花生,却也无法当场赶我们走,只好等老贺拉完了,擦干净屁股,才离开。
一边走,老贺还一边说,我的这一排屎挺管用的,秋后我要来吃你们的煮花生啊。
那人便在后面骂,你吃屎吧。
我吐得一蹋糊涂的那天晚上,见到了胡桂花,她笑着看我,递给我一瓣桔子,那桔子真酸啊,一下子把我胃里残留的花生糕搅拌了出来,又是一阵狂吐,然后她递来一碗温水,细声说:“你吃的不算多呢,所以吐得不厉害,先你来的胖子吐了两天没有下床呢!”
吐了两天,那就不成了刚怀孕的小媳妇了吗。
一开始,我的任务是剥花生,把花生装在一个麻包里,用木棍敲一会儿,然后倒在地上,挑拣没有破损的剥。
剥花生皮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工作了,因为,有胡桂花在旁边陪着,刚刚到了八月,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味。
我想,大概是她往自己的身上藏了很多花瓣吧。这是我们这里的传统,每年春秋两季,花朵开放的时候,都会有不少未婚的女子把一些花朵摘下来,晒干了揣在身体上,这样,她们的身体就是香的,好吸引那些相好的后生们。
胡桂花的桂花香味像我呕吐过后的一碗清汤一样,让我在一种温暖而清新的气息里得到休息。店里的伙计有三个,除了我,还有先来的大头和胖子,大概是因为我的模样还不算难看吧,胡桂花对我出奇地好。她把治疗她牙疼的生鸡蛋放起来,等到晚上我去后院里取柴火时递给我。我很高兴,装在袖筒里,以为是熟的呢,结果挤碎了,流了一胳膊,惹得店铺里的黑狗不停地围着我叫。
我睡觉不老实,大雪下来的第二天,因为蹬被子伤了风。我咳嗽,流鼻涕。
晚上的时候,我开始发抖。我甚至有些想念我的母亲,我觉得,伤寒的时候,我变成了一个孩子,不论是流鼻涕还是坐在被窝里的发抖,都是一个小孩子的表现。我在疾病里回到了童年,我想坐在架子车里去北地里吃红薯,或者吃甜甜的玉米秆,我还想在玉米地里藏起来,不让家人和其他人知道,我常常这样做,藏在玉米地里,或者藏在小麦田里,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藏就是一整天,饿了就吃一些青麦穗或者玉米秆,渴了,我就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挖土,挖一会儿,就有一汪洁净的水,可以喝。
我甚至想着,在玉米地里藏得久了,可以变成一株玉米,要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我在那天晚上说了胡话,我大声叫香草的名字,还叫母亲。醒来后,却发现被子没有蹬掉,胡桂花红扑扑的脸就在我的旁边。
她钻到我的被窝里来了,她说,以前,我母亲说,女人最能治疗男人的伤风了。我来治疗你吧。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看着她,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火苗已经从赵家河烧到了许镇了。
她说,傻瓜,把我当花生剥了吧。
活了十八年,做过许多活,但,我敢肯定地说,剥花生是我最拿手的。那天晚上,我把胡桂花当作一粒花生剥了,还吃了她。
她的确是香的,像煮熟了的花生一样香,像埋在泥土里过冬了,又在来年春天开花的花生一样香,像馒头一样香,像玉米一样香,像狗叫声一样香,像母亲的怀抱一样香,像老贺手里的野兔腿一样香,像香草一样香
娶了胡桂花以后的生活像吃了糖果的孩子一样,我由剥花生到了学习做糕点,不但要学会做糕点,还要跟着胡桂花的爹爹去张君墓镇和南彰镇去卖糕点。出去就要留胡子,这是一件顶顶好玩的事情,头发也要梳理得干净,牙齿上的菜叶也要注意。总之,我跑腿跑得快,竟然也卖出了很多糕点。
有一个南彰镇的孙姓的女老板偷偷地在我茶水里下了迷药,害我在她那里睡了两天,直到岳父派人找到了我。
结果,那个女人是个有势力的人,她坐在那里列举吃过她奶子的男人:一条街上除了乞丐,都是她的男人。她并不出卖自己的身体,而是用这些男人内心里的某些恶念来替他打抱不平。
于是,她成立了一个红帮,她是帮主。
岳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托了一个有分量的中间人,说和了两天,光花生糕就送了两车,才算是把我救了出来。
那个女子长相并不难看,只是有一身的蛮肉,她喜欢唱豫剧,这是最让我受不了的。她捏着嗓子唱戏时的模样,让我想起了花生糕的腻味,我吐了她一床,她便用马鞭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