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许镇,胡桂花趴在床头哭了好久。两天不见,她就瘦了。半夜里暖我的身子,摸我的伤口,她说她怀了孩子。
我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半个月,店铺里的糕点都卖光了,岳父是个胆小怕事的生意人,生怕那红帮的孙妖精(是戏词,指专门勾引男人的女子)再来寻我们店铺的麻烦,所以一直不敢再做。
我的伤养好了以后,又继续往来周围的镇甸送糕点,为了不再出现意外,我用钱财和酒肉招待了两三个在许镇整天打架偷盗的泼皮。
一来二去,我加入了这几个泼皮的组织,喝了血酒,交了银两,在胳膊上刻了印记,才知道,这个叫做青帮的组织是许镇的警察局长高清山私下创立的,他是这个组织的头目,专门做杀人放火的事。但是,这个组织还有些血性,却不做日本人的走狗,所以,当日本来了以后,老百姓由以前的恼怒而改为不再愤愤。但,青帮由于收取做小买卖的保护费,强抢妇女,所以,青帮是许镇的一个噩梦。我和青帮的一些人一起在街上走路的时候,能体味到四周目光的变化,仿佛我们的糕点不再像以前那么甜了,又仿佛是因为前一阵子大雨使得我们的糕点生了霉,多了苦味一样。总之,自从我加入了这个组织以后,生意受了很大的影响。甚至旁边也有两家新的糕点铺开了起来。
夏天的时候,日本鬼子在我们县城里增了兵,形势开始昏暗。
桂花有一天挺着大肚子出门时被一股流民惊吓,回到家里便早产了,镇里的医生被青帮的高清山请去医病了,乡村的接生婆来晚了一会儿。我去外面送货,并请青帮的五个年轻仔喝酒,回到家里,桂花因为大出血,已经死了。
我看着她因为过分营养而变得肥胖的身体,看着那个因为早产而夭的孩子,突然发疯似的跑到柜台里,拼命地往嘴里塞糕点吃,我吃了整整半筐糕点,就像我初次来到胡家糕点铺那天吃得一样多。
吃完后,我又一次吐了起来,我整整吐了两天,把我和胡桂花的所有的记忆都吐了出来,而后,我离开了胡家。
像当初被老贺带来时一样,我只带了一个父亲留给我的麻包,里面装了我两件衣服,那衣服上有桂花味道,是胡桂花一针一线缝的。
03 于文华
考城县的北门挂着两个人,有一个穿着警察的衣裳。白浆水的棉布衣裳被风吹透了,那衣服发出吱吱的声响,像是谁家院门被打开了一般。走近了一看,我大吃一惊,竟然是高清山。
高清山的鞋子掉了一只,袜子上的洞像是老鼠咬的。我能证明这一点,我有一双棉花袜子就是被老鼠咬破的。
大门口的布告上写着死人的罪行,高清山竟然从鬼子手里救了出了几十名茶女。
茶女是什么人呢?
我被布告上的内容迷茫了,在城北门胡同里转了一圈,我找不到卖吃食的地方,身上没有多少碎钱,我只有从胡桂花身上偷偷取下来的一个银镯子。本来我只是留着做纪念的,可是在半路上,我改变了主意,我觉得,这个银镯子,说不定可兑些现钱,让我找个小旅馆,理理头发,吃两杯水酒,说不定还可以到胖子他们暗地说的那些窑姐那里打个茶围。
在一家豆腐坊里喝了一碗豆脑,身上的钱还可以找个地方住下来,县城我来过三次,每一次都是住在城中的宽阔茶坊。那是一个喝茶的地方,夜半后去,多加两毛钱便可以租一个包间,躺在长椅上睡觉,自然是是硬椅子。听说茶坊里也有女戏子卖身,我因为每一次都和岳父大人一起,所以,总是打地铺便睡倒。
宽阔茶坊是兄弟两个开的,哥哥叫胡宽,弟弟叫胡阔,大约祖上也是读书人,所以起了一个有些书香气息的名字,不但名字有书香气,就连胡宽的长相也斯文,说话总是慢慢的,问:“小哥要什么茶水,我们这里的毛尖分为两种,一种是女儿尖,嫩叶,是早晨的时候由处女采摘之后放在胸围里暖热了,然后再干锅煎好。此茶为上品,县城里只我们茶馆才有,不过价格高一些。好,得了,小哥,我们这里还有三叶春茶,也是毛尖,我们呢只取茶树梢的三片叶子,也是嫩滑之至。噢,好,得了,小哥,那你就喝我们的粗茶吧,是毛尖品种,却是二等茶,我们煮沸之后加了橙皮,喝了以后能养胃咧,好咧,一壶,报了,你稍等”
胡宽下楼了不久,胡阔便会上来,他是个调皮的人,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走路。”
他不信,说,哪有叫这名字的呢。
我便说,我这个姓少。
他便觉得我有趣,和我比赛掰手腕,他说,我和人交朋友,都是先和别人掰手腕,若是我输了,茶水就免费。
可是,我很饿,根本没有力气,于是,咬了牙齿和他比。我发现他根本不用尽全力,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猛地一使劲,就把他摁在了桌子上。他仿佛很开心,说,我输了。
和胡阔成为朋友就因为我的名字,后来,我不止一次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他总是同一句话:因为你叫走路,这名字多有意思啊。
和胡阔成为朋友的第一天晚上,我就遇到了于文华。
我决定在宽阔这个茶坊里住下来,我告诉胡宽,我会做花生糕,而且,我做出来的味道像你们的女儿茶一样有乳香味。
按我的要求,胡阔帮我找来大麦和芝麻,研成碎末之后,我开始将花生用石臼捣得半碎不碎的样子。用了大麦和芝麻粉末和在一起,在一个平底油锅上干蒸,然后再切块,冷置几个时辰便可。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上好的花生糕供应茶坊里的客人,吃过的老茶客们纷纷竖大拇指,其中就有于文华。她大概十八九岁,生得白,在一楼大厅里坐着很扎眼,她对面的是个小孩子,大约十一二岁,一脸的少爷相,穿着也很阔气。两个人在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老人过来付了钱,叫他们走,结果女孩子不走,老人便训斥她。
她便让那个老人也吃一口花生糕,她说,你吃一口花生糕吧,我保证你吃一口这里的花生糕就不想回家了。老人拍着她的脑袋笑,也顺便拿起一块花生糕吃了。女孩仰着头,希望有神祗出现在花生糕的味道里,希望那老人把嘴里的食物咽下了,依旧说:“回家吧,老爷还催着你背诵《滕王阁序》呢?”
那女孩便走了,她把一块大洋放在茶桌上,对胡宽说,这是给糕点师的。
于文华不喜欢家里面天天让她对着古书寻乐趣,她喜欢到处跑,她喜欢抓鱼,有一日,她将捉了的鱼放在宽阔的鱼缸里,对胡宽说,她要每天借口来看这条鱼,才能躲开父亲的管制,所以,那鱼不能死。
然而忙碌不堪的胡宽和胡阔二兄弟在第三天就把鱼给喂死了,不是饿死的,是撑死的。鱼和人不同,人吃饱以后有很多事情做,鱼吃饱了以后只能在水里呼吸,所以,它只能撑死。鱼的死教育了我们三个,我们纳闷了好久,觉得,原来对一条鱼好,也是可以害死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