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又一次学着做花生糕来卖,我做好了货,要出去好几天。然而,挣来的几块钱在路上就被穿黄衣服的传令兵没收了。有时候卖了几天,回到家里,只能买三斤米。
于文华也没有想到日子会这么难过,她去地里挖野菜吃,吃不饱,只好去一个地主家里教孩子写字,也算她运气好,她写得一手好字,颇能知理。地主家在镇上开了一家装裱店铺,便要她去那里做帮手。
因为是秋天,装裱字画的生意很好,所以,于文华学得很快,在家里的时候,她在学着做浆糊。有一天,我饿了,回到家里找吃的,看到锅里有温热的面汤,以为是于文华给我煮的,那面汤真是稠,我吃了一大碗觉得仍然饿,就又吃了一碗。于文华回来后发现,我把她做的装裱的浆糊吃了,十分生气,和我吵了一架。
见她生了气,我就重新给她做了一锅,我做糕点多年,对于如何做一碗黏稠的浆糊很拿手,我用瓦盆盛了水,把面放到水里,用小火加温,然后加了一些白矾,在锅里打成了团,加水煮熟,那面粉在水里一点一点溢出黏稠的汁液,均匀又透明。她看我做得比她还要好,才破涕为笑。
生活比一锅浆糊难熬多了,尽管我努力地在卖糕点,可是,因为没有店铺,走街串巷地做,总也赚不到钱。更为气人的是,我每一次赚到一点钱就会遇到在镇里值守的传令兵,他们像是跟在我身后一样,知道我哪天赚到了钱。
我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传令兵,我也要收别人的钱。我用钱贿赂了木板镇邻镇大桥镇的一个区队副,叫马大头。他答应我做传令兵,不但让我做传令兵,还请我喝酒,说,他的小老婆最喜欢吃我做的糕点了,要我以后要经常给她做。
想不到,一门手艺常常能给人打开另外的门。从那以后,我和马大头的小老婆就在大桥镇收竹税和木税。到了春节的时候,我挣了一包袱钱,我拿着钱回木板镇找于文华,我买了一只鸡,还给她买了一盒香粉。
然而,等我回到木板镇的时候,才发现,我们住的丁黑子家里大门紧锁着。
邻居们见到我以后都小声嘀咕着,还暗暗地笑。我知道,一定是于文华出事了,我便问后面的豆腐嫂,她一看到我就大声地骂丁黑子,说:“丁黑子也忒不是东西了,他把于文华骗走了。听说,丁黑子扮鬼吓于文华,吓得于文华不敢睡觉,便找丁黑子说话,孤男寡女的,就到了一张床上。我说大兄弟,这也怨你,你这刚结婚就把新媳妇扔在家里不管,留下丁黑子和你媳妇在一起吃饭,他看她一眼,她瞄他一下的,就是再贞洁的妇女也挡不住半夜总有人在隔壁表情。”
见我不说话,豆腐嫂又说:“你们家那个新媳妇也不是什么好人,听说,在地主家里和那个管家就那啥了,被管家媳妇发现了,这才离开地主家了。你说一个结婚有主的媳妇哪能总吃别人家的饭呢,所以,我说大兄弟,早走早心净,省得到时候生出个别人家的孩子,你还得替人家养着。”
又说:“这木板镇要说比于文华长得好看的妮子不多,可是和于文华差不多的倒是有几个,大兄弟,你知道吗,于文华和丁黑子这一走,留下你一个孤家寡人的,做嫂子的怎么能放心呢,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将我家娘妹妹梅花说与你,我家那小妮子可是一枝地道的腊梅花,娇艳不说,还里里外外的活计都能做,屁股也大,生孩子是好样的,大兄弟,你别走啊,你不要看着我胖就以为我家妹子也一定胖乎乎的,她可是我们村里的一枝花啊”
走得远了,豆腐嫂身后的话还没有断,大约是骂我不识好歹的,她的声音大,嘴很毒,骂得难听,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怪不得,她卖豆腐呢。
我有些悲伤,一边走一边迷茫着,我忽然觉得,在这乱世,像我这样胸无大志,整天只想着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听于文华在房间里写字并撕掉的声音,注定会难过的。
难过像丁黑子家的锯一样锋利,一下刮破了我的手指,血流得很多,我疼得都掉眼泪了,而于文华却在一旁笑我像个孩子,她的笑很清晰,在黄昏的一棵树下面笑,在一碗面条旁边笑,而我却一直蹲在路边哭,一直哭。
04蔡一朵
收木税要容易一些,通常是由马大头的小老婆蔡一朵去做,而收竹税却是我的活计。
竹子长在大桥镇的山里面,多数竹子都是自然生长在山里的,我去收税的时候没有人承认是竹子的主人。但我一离开,竹子便被人砍了,做成了竹筐竹篓竹椅竹床,集市上摆放的,商店里摆放的,新的旧的,花样繁多的,都是长在山里的竹子变成的。
马大头便要我登记长在山里的竹子,有人承认便要纳税,无人承认呢,便由我染上颜色,待到冬天的时候去砍伐下来,然后外卖。
然而等到冬天,我遵马大头的嘱咐,带领几个工人去砍伐竹子的时候,才发现,我费尽心机染上颜色的竹子,被他们砍下后泡入水中一夜之间便与其他竹子无疑,然后他们便截了竹子,劈开又晒干,便制成了各种竹制品。
马大头一看嫌弃我太笨了,扣了我的工饷。一场大雪把我逼得饥寒交迫。
我实在熬不住了,有一天晚上,我去蔡一朵的厨房里找吃食,发现墙角里有一袋花生,我便做了一些花生糕。一个人在她的厨房里吃了个饱,还顺便烤了一把火。
吃饱的人都是幸福的,那天晚上,我在一堆火边想着我的三个女人,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不论怎么样。我没有被日本人抓走,我学会了一门做糕点的手艺,甚至还用这个手艺谋了生,甚至在这样寒冷的一个冬天,我用这门手艺填饱了自己的肚子。
我故意剩余了几块花生糕,我觉得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像这天晚上吃花生糕一样,要给自己留一些。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蔡一朵的厨房里,发现,花生糕没有了,有的是一碗剩饭,一个杂面的馒头也是温热的。野菜在一个菜钵里,是用菜油炒的,香,像蔡一朵的眼神,蔡一朵的眼神是香的,不是妩媚,也不是暗淡,她的眼神就像那野菜一样,是香的。
我吃完了她锅里的剩饭。
每一天都如此,每天白天我去山里找良善可欺的人家要竹税,那户人家没有钱,只有一只兔子,我便坐在他们家的铺上说,把兔子杀了。他们便杀了,给我吃。我一个人吃完了那只兔子,那个老人家掉了泪。我不能给他吃,如果我让他也吃,那是对他的污辱,他是不舍得杀死自己养的那只兔子的。晚上回到住处,我就到蔡一朵的厨房里去吃她给我留好的饭,有时候她正好也来厨房里找我,看着我吃,也不说话,看我一会儿,便笑了一声,走了。
蔡一朵是个香女人,但她是马大头的女人,她在马大头的身体下面大声叫,我在夜里听见了,她的叫声像是炮竹扔到了桶里一样,有些闷闷的,但在声音的结尾处,又有些尖利,仿佛一张纸被撕破的声音,到了最后的一瞬间,突然干脆地一声响,是干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