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对面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瘦瘦的,中等个儿,因他站的位置是对着月光的,模样很清楚,是个丝瓜脸,细长眼睛,高鼻梁,脸上冷冰冰的没有表情。我颤着声儿问,你是谁?
那人反问,你是谁?
我赶紧说,我是五合庄的黑六子,到十里庙打家具,回来时迷了路。
那人说,迷了路?这么亮的天会迷路?
我说,我可能碰上了“鬼打墙”。
那人仍然面无表情,冷冷地说,哪有什么“鬼打墙”?你是迷路了。
我一看遇到的是个“人”,顿时松了口气,我客气地问,老哥,你是哪个村的?能不能给俺指指路?
那人说,我是魏寨子的,叫刘皮。
我一听魏寨子的就更放心了,我和那个村子的很多人一块儿修过堤挖过河。我顺便问了几个人,刘皮说都认识,说得情况也全都对路。
我便求刘皮给我带带路,他态度仍然很冷淡,但答应得却很爽快。
当下,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见刘皮光闷着头走路,一句话也没有,就知道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也就不想讨他的嫌,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我发觉他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贴着地皮在飞,和正常的人不太一样。我的心又提了起来,就紧走几步,想看看他有没有影子,传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可就在这时,一大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天登时黑了下来。我正害怕,面前冒出了一道光亮,马上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听见刘皮说,往前就是马庄了,一直走就到了五合村,这个你拿上,照个亮儿。我手里被塞进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端发着光亮,我拿到脸前一看,是个电棒子(手电筒)。我拿电棒子往前照了照,可不,前面就是宽宽的大道了。我想,萍水相逢,就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太仁义,就把锛交到刘皮手里说,你拿上这个,有个什么情况也好防身,赶明儿,我去还电棒子,再捎回来。刘皮迟疑了一下,一把接过锛,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回到家,我已经全身虚脱,躺到炕上就睡着了,一宿连个梦也没做。
第二天上午,我在陈五家,边干活儿,边把头天晚上的经历学说了一遍。陈五、还有陈五请的另外一个木匠听得哈哈大笑,陈五的女人说,你是喝晕了吧,四个人三斤原烧酒,不晕才怪呢。直到我拿来了刘皮借给我的电棒子,他们才半信半疑。那年月,电棒子还是个稀罕玩艺儿,一个村寨,没有几家有这样货的。午饭后,趁休息的工夫,我借了陈五的洋车子,拿上电棒子,直奔魏寨子。
那时,家里有洋车子的,全村不过三五家。这陈五的洋车子平日里是很难往外借的,宝贝得像他的儿子。我这里给他打着家具,他才不好回绝。不过,他这洋车子平时爱惜,保养得好,骑起来也就特别轻快,十几里路,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到了村头,正好碰上一拾粪的老头,我下了车子,向老头打听刘皮的家。那老头儿眯缝着一双斗鸡眼,像看怪物一样看了我半天,尤其是对我手里的电棒子,看了又看,才指了指西面说,村西,从北边数,大门朝西的第一家。
我按老头儿说的方位,很顺利地找到了刘皮的家。看样子,刘皮的光景比我也强不了多少,院墙上的麦秸泥都剥落了,有几个大大小小小的缺口,透过缺口能看到空空的院子。门楼也破旧得快要塌下来了,门只有一扇,另一扇歪在门框上。这种光景的人家,居然能置得起电棒子。
我将洋车子支在门口,边往院里走边大声问,家里有人吗?谁在家里?
随着一声“来了来了”,一个女人左手拿着纳了半截的鞋底,右手拿着针锥子走了出来。
我就问,这是刘皮大哥的家吗?
女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才说,是呀!你——认识他?
我赶紧把手里的电棒子递给她说,昨天晚上借他的电棒子的,我来还
我还没把话说完,就见女人的脸色顿时变白了,白得像一张纸,接着,女人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我吓坏了,赶紧喊,来人!快来人呀!刘皮、刘皮!你在家吗?
我一边喊,一边往屋里探了探头,两间房,里面就一盘炕一个锅灶,其余的地方都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忙退出来,把电棒子扔在女人身边,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门外去找人。你想,我一个外村人,没别人在场,也不敢随便动这女人呀,一旦被人误会了讹上,那麻烦就大了。
刚出大门,差点儿撞上一个人。我一看,正是刚才遇到的那个拾粪的老头儿。
老头儿问,你找到刘皮了?
我结巴着说,没、没、没有!那、那那女人晕了!
老头儿倒不着急,不紧不慢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刘皮?
我说,是昨天晚上。
接着我就把昨天晚上遇到刘皮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老头儿又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吧?告诉你,刘皮是我儿子,生了急病走了,昨天刚过了“头七”。
我一听又急又怕,那、那、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是鬼?
老头儿怒叱道,胡说!这世上哪里有鬼?是你自个儿喝醉了!
我说,那这电棒子是咋回事?
老头儿说,这电棒子,是他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也没别的值钱的家当,就拿这给他陪了葬,你——你不会是从坟里盗出来的吧?
我一听,当时就蒙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太过古怪,也太玄乎,再待下去就有可能被讹上。我抄起车子,紧跑几步,飞身上车,逃命一般离开了魏寨子。
出了村大约有二里地了,我将车子把稳,回头看了一下,并没有人追出来,就放了心,放慢了车速。
又走了一程,就觉得道儿有些熟悉。抬头一看,一面雪白的“招魂幡”,就挂在面前的大杨树上,树下的新坟边上,有一墓碑,上写:刘皮之墓。墓碑顶上,安放着那把跟了我多年的木匠家把什——锛。
鬼眼
我在东北伐过木头。就因为伐木头出了点事儿,所以一直找不了女人了。要不,凭咱这手艺,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来?
那时候没电锯,伐木头全靠人工,是个又苦又累的活儿。十几个人往深山里一钻,几个月出不来,不要说是女人,连个母动物也见不着。这个活儿还比较危险,每年都能听到砸死人或砸残了的坏消息。但是没办法,人活着,总得吃饭呀。
我们那一伙,十二个人,领头的就是我的那个武城老乡丰收。这十二个人,几乎全是山东河北一带过去的,只有一个叫福贵的年轻人,是东北本土的人。福贵三十多岁,不太爱说话,但和我很合得来。福贵住的屯子离我们伐木头的地方不远,如果早走晚归,一天就能打个往返。期间,他经常回屯子,弄些猪肉酸菜的回来。虽说他回去一趟就少干了活儿,但大家因吃了人家的嘴短,都也说不出什么来。每次回来,他都会悄悄地塞给我两个肉包子或一块带肉带皮的骨头。当然,这得先有丰收的,才有我的,我这是沾了和丰收亲近的光。吃着香喷喷的肉包子,我就想,福贵家里,肯定有个好女人,也难怪福贵总往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