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着两个喽?挥了挥手,在我对面坐下了。
一个喽?找了根细柴棍挑了挑灯芯,油灯一下亮了许多。
我不能不面对他,面对这个传说中的土匪头子。在这黑暗的洞穴里,我渴望有个人跟我说说话,我害怕孤独。不管他是来审讯,还是做别的什么,我想我都会努力配合的。可他坐下后,只是盯着我看,老半天叹了口气,便起身走了。临走时,他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还冲我笑了笑。
也不知又过了几天,他又一次来了,依然坐在我对面。
“害怕吗?”这次他终于开了腔。
“当然,”我点点头,“但我不是害怕你,是害怕这无边无际的孤独。”
“有意思,你们读书人说话有意思。”
“我说错了吗?”
“没有,”他又一笑,“但是你如果把孤独当作一种境界,就不会害怕了。比如我本人,就非常喜欢孤独。”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认真地看着他,确实是那个大土匪,他左眼护着个黑眼罩,右眼射出凌厉而尖锐的光芒。我倒吸了口冷气,看来,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土匪头子,而是一只哲学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只有在这样黑色的洞空里才能够炼出来。
“你为什么要把我绑到这里?”我说。
“为什么?”他冷冷一笑,“这不简单嘛,谁让你那夜站错了地方。”
我心里不由一紧,难道他那天夜里也在我背后某个地方藏着?
“这么说,那夜你也埋伏在院子里?是我挡住了你的视线?”
他摇了摇头,“你很喜欢妍霜?”
“当然,”我说。
“你不该爱她,”他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又是那么一笑,“你不配!我觉得你不配!”丢下这句话,头也没回走了。
“想通了没有?”独眼的口气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想通就上路吧,好不好?”然后一挥手,喽?们便让开了一条路。
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记着,可得听话啊!”
走出几步,我听得独眼冲着我的后背又说了一句。
我再没回头,也不敢回头,匆匆地往山下走去。我感觉我是在奔跑。我听得我的两腿间缠绕着呼呼的风声。一开始我并没有跑,怕他们产生误会,说我不听话,想逃跑,说不准会给来上一枪。其实我想跑也跑不起来,我还沉浸在那种恐怖里,总觉得路两旁的树都吊着人和狗,腿不停地哆嗦。后来,离桃花山越来越远了,我才奔跑起来。
跑了很久,我回过头看了看,都不见桃花山的影子了,又朝前看了看,再走一段路就是镇子了。我停下来靠着一棵树杆歇息,这时,有个老人赶着一群羊过来了,羊在前面慢慢地走,他甩着鞭子慢慢地跟在后面。等老人走过来时,我不由捂住了下身,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又朝着桃花山的方向望了望,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被山上的土匪扒光的吧?”他的身上散出一股浓烈的羊膻味。
我不吭声。
“这有啥不敢说的?”老人叹了口气,从身上的布褡裢里抽出一条裤子,“你太可怜了,把我这件穿上吧。”
“可得听话啊,”我本来伸出手了,耳畔却响起了独眼的声音。我回过头看了看,觉得草丛里闪过了个人影。
“不用了,”我缩回了手,“这么热的天气,还是凉快一下好。”
“你没病吧?”老人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事,前面就是镇子了。”我虚弱地说。
是的,前面就是碗镇了。
走在碗镇的街头,我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张网里,那是人们目光织成的大网。他们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好奇,眼巴巴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从南极空运而来的大企鹅。我艰难地行进在这张网里,两只手捂着胯下,生怕冲撞了谁。可不管我怎么小心翼翼,怎么拣人少的街巷走,总是逃不脱那一道道目光。女人们老远见了我就叫出声来,然后夺路而去,虽然跑不了几步她们又会停下来,隔着指缝看我。男人们则眼球发亮,指着我的胯下说些什么,真可怜啊,想不到张生这么可怜。
我真恨不得脚下裂开个地缝钻进去。身后是一群孩子,他们一直跟着我,尾巴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他们手里捏着小石子,有时会冷不防地会朝我的屁股射过来,胆大一些的,还跑到前面,冲着我的要害射击。要不是我躲得及时,有几次差点就被他们击中了。我狗一样冲着它们龇龇牙,他们哄地散了。但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会围上来。
“张生,你这样凉快吗?”卖肉的姚三问。
我抬眼看了看,我发现自己是站在姚三的猪肉铺前,他手里还握着把明晃晃的刀呢。
“我,”我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傻二妹来了,她也冲着我吃吃地笑。
姚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傻二妹一眼,忽然扭过身割下块猪肉给了她。傻二妹便吃吃地笑,伸出手要拿。
“先别急,”姚三摇了摇头,指着我对傻二妹说,“这个秀才好看吗?”
傻二妹点点头,吃吃地笑了。
“这么吧,”姚三坏坏地一笑,用拇指和食指勾成了个圈,然后把一根指头插了进去。“你和他这个一下,这块猪肉就归你了,好不好?”说着,把傻二妹推向我。
我吓坏了,撒腿就跑。
“你不能跑,”姚三却跳出猪肉铺,堵住了我的去路,那只血乎乎的手看样子要落在我的身上了。“你还没和二妹做事呢。”
“别挡我的路,姚三你走开。”我惨叫了一声。
“你怎么没一点男人气了?你不是一直想和妍霜小姐做事吗?”姚三又一笑,“你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不就是想做事吗?你就当二妹是孔家小姐不好吗?”
“嘻嘻,我想要猪肉,也想要你。”傻二妹抱住了我。
“别碰我,别碰我。”
我夺路而逃,我听得背后又爆起一阵哄笑。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独眼造成的,他让我的日子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在黑漆漆的桃花洞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听到妍霜的呻吟。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假如有一天能够下山,一定找到那个人,和他决斗。是他粉碎了我的梦想。我还要问问妍霜,为什么不能等我?这么多年,我写了多少书信?每一封都是蘸着泪写成的。你不回也罢,总不能不懂我的心思吧?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你吗?妍霜啊妍霜,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那种苟且之事。
可是,我还下得了山吗?那个土匪头子会放过我吗?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隐秘。他好像想要对我说什么,可又不打算痛痛快快说出来。他为什么要对我提起妍霜?为什么说我站错了地方?他好像挺熟悉孔府的事,难道他认识妍霜?他总不会也喜欢妍霜吧?总不会妍霜房子里的人就是他,而那两个喽?是在给他放风吧。不,绝对不可能,妍霜怎么会爱上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