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安德烈(5)

 
我的朋友安德烈(5)
2014-05-12 21:52:00 /故事大全

我们班的好几个人从此变成了讲演高手,每一个人都形成了自己的经典腔调。隋飞飞讲演的开头通常是“有这么一个故事,我从来没向别人说起”,然后中间便是自己默默地帮助孤寡老人或者偷偷为班级修理坏掉的桌椅,结尾一般写到“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人正在角落里,甜蜜地笑呢”,整篇讲演稿笼罩在一种鬼鬼祟祟的氛围里,好像她干的好事如果被人发现,她就要杀人灭口。于和美的风格是情绪饱满,从上台的第一句话开始,眼里就饱含泪水,好像随时可能扑在柳校长身上号啕大哭,讲的故事一般和希望小学有关,因为她曾经给希望小学捐过一件崭新的棉衣,然后被邀请去学校参观。捐棉衣的当天她妈妈错把新棉衣当作旧棉衣放在了袋子里,她稀里糊涂地交了上去,等老师发现之后表扬她,她哭了。她讲演的结尾一般是“看见孩子们的笑脸,看见她们穿着我的崭新的棉衣,穿着单衣的我,突然觉得无比的温暖”。这时她眼睛里的泪水便会配合着“温暖”两个字流下来,非常准时。高杰则高级得多,他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是个天生的顺民和讲演者,声音浑厚,手势有力,他的特点是善于引用诗词歌赋和名人名言,毛泽东和辛弃疾是他使用得最多的两个诗人,“天意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和“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我就听过两遍。一次正赶上把他养大的外婆去世,他讲演的第一句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音调有些哀伤。可中间的内容却不是思念,而是外婆之死对他的激励,最后他把手放在升旗台的栏杆上: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激昂的情绪重又回到他的眼睛里。

安德烈登上升旗台那天,谁也没有防备他会给大家带来一个特别的早晨。他掏出讲演稿的时候,柳校长在旁边马上皱眉,他要求所有人都是脱稿的。他把讲演稿在手中翻滚了几遍,找到了开头,念道: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下水井盖为什么是圆的”。同学们,它之所以不是方的是因为所有人笑得东倒西歪,我笑得蹲在地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在笑声中,他没有停下来,而是镇静地朗诵着:圆形的直径是圆周上任意两点的最长距离,你们知道,井盖如果掉下去,一定是两点之间的距离小于那个窟窿柳校长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说:井盖掉不下去,是因为底下有东西卡着。安德烈摇摇头:你肯定没看过《十万个为什么》,这是一个几何问题,不是一个东西卡着的问题。柳校长原来是一个体育老师,几何问题离他实在太遥远了,他说:你是故意扰乱升旗仪式的秩序。安德烈说:我在发表演讲,是你打断我的。校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说:下周演讲还是你,题目是《祖国在我心中》,回去向你们班的好学生学习,要讲得深刻,孙老师?孙老师狼狈地从队伍里走出来,他俯视着孙老师说:如果这个学生下周讲得不好,我再找你谈。

孙老师的对策除了把安德烈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祸害,是害群之马,是腥了一锅汤的臭鱼之外,就是让高杰当他的老师,手把手地辅导他,她还暗示高杰可以替他把稿子写好。那一个星期,安德烈的草纸上写满了毛主席诗词,他好像对这些一点也不排斥,在高杰的悉心照料和好言相劝下,到了下一个周一之前,他已经背熟了几首。我提醒他,这次一定要脱稿,不要再给校长抓住把柄。他点点头说:现在已经背得一个字也不差了。到了周一,孙老师借给他一套干干净净的校服,然后把他拽到洗手间,盯着他把头发洗净。他再次登上升旗台的时候,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果不是他下意识的手脚乱动,几乎和高杰长得一模一样了。他把麦克风拿在手里,环顾四周,等大家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大声说:今天我讲演的题目是“祖国在我心中”。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其他人一样,指挥家似的把一只手缓缓抬起:“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人生易老天难老,战地黄花分外香下面,我来讲一下海豚的呼吸系统。”整个校园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和掌声,有些人吹起口哨,大家像是过节了一样,在这一圈围墙里面从未有人这么集中地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一边笑得喘不上气一边开始担心,安德烈这次可闯了大祸了。他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讲到:海豚的呼吸是有意识的,如果它们想要自杀,只要让自己放弃下一次的呼吸就可以了。

之后安德烈再也没有走上升旗台,而是走上了教学楼前面的大纸,他的名字后面写着:留校察看。

孙老师对他没有办法,她已经把所有能够毁灭他自尊心的话都说尽了,可他的自尊心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而是越发坚定地支撑着他坐在离黑板最远的角落,每天自得其乐地生活。

我也一样,无忧无虑,既然永远逃离不了这里,何不躺下好好呼吸自由的空气呢?可安德烈不这么想,至少对于我,他不这么想。一天他对我说:你老坐这也不行,你还得往前坐,后窗户有我看着就行了,你还是得好好学习,咱俩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我早就不想学了。他说:不对,不对,不一样,你是有希望的,你就是话少。我说:有个屁希望,这三年咱俩注定做伴儿,你换不了人了。他说:孙老师说,这次期中考试就考这学期学的东西,你先把这次考好。我说:我就算这次有进步,也考不了年级第一啊,还是得坐这儿,来来,下盘五子棋。他说:咱们试一次,代数刚开始讲二次方程,几何讲切线,物理化学上学期刚开课,现在还讲基本概念,这几门我能帮你从头到尾捋一遍。英语我不会,你得自己背,语文会也没用,没准儿,到时候看运气。现在离期中考试还有十五六天,从明天开始,咱俩六点半到教室,你背英语,我听着,你就当我能听懂,然后这一天你也别听课,反正也看不清黑板,咱俩复习咱俩的,就这么定了。说完,他开始在他的书桌上刻小人,小人长了一张窄脸,嘴角高高翘着,笑得很开心,然后他画了一个箭头,箭头的终点刻上了我的名字。我想了想,如果像他说的试试,我能损失些什么呢?万一某一科考得不赖,是不是也能吓那些老师一跳,证明我虽然成绩不行,但我不是傻子。我突然发现我真的很想吓他们一跳。

那次期中考试成为我初中三年唯一的巅峰,我考了年纪第一名。几何代数物理化学加起来丢了一分,英语出奇地简单,大家分数相近,语文题出得很怪,作文是让用白话文写一首唐诗。那首唐诗我恰巧背过,是杜甫的《从军行》,小时候我爸拿着绘图的铁尺子逼我背的时候(我爸一直很推崇传统的教育方法),还要背上注释,所以每一句的意思和典故我都倒背如流,几乎不假思索地把作文写完,而大多数人写的完全是另一个故事。成绩出来那天,隋飞飞、于和美还有其他几个所谓的好学生突然不和我说话了,好像我的第一名是趁她们不注意偷的,她们看我的眼神是看小偷的眼神。安德烈在成绩出来的时候,一下从书桌里跳起来,撞翻了桌子上的几本书,说:成了吧?成了,成了!虽然他的总分比我少了一百多分。在孙老师把我调回前排的时候,他又不停地用袖子擦鼻子说:李默,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你的草纸够吗?我这有草纸,你拿点。好像我不是被调到前排,而是被调到另一个学校。然后在书桌上刻了一个胖脸的小人儿,嘴巴两边耷拉下来,箭头冲下,指着他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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