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安德烈(6)

 
我的朋友安德烈(6)
2014-05-12 21:52:00 /故事大全

成绩出来没有几天,安德烈下课的时候把我叫到厕所,我们的厕所一般是打架和谈机密之事的场所,我见过乙班的一个男孩儿正蹲着拉屎,突然跑进来几个人趁他屁股露在外面,裤腰带卡在胸口,把他揍了一顿,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跑没了,他又蹲下来把屎拉完。我还见过有人扶着厕所的墙拿着一封信大哭,我以为他是觉得这一封信当作手纸还远远不够,结果他哭完之后把信叠好揣起来然后撒了泡尿走了。安德烈却是来说正经事的。他告诉我,他在老师的办公室听见,教育局出了一份文件,我们学校今年有一个去新加坡留学的名额,在那里读高中大学,学费全免,还发生活费,只是需要毕业之后在那里工作三年。我说:这事需要在厕所说吗?今天有体育课,你球鞋带了没?他说:带了,带了。我还没说完呢,老师说,教育局的文件上写,这个名额应该给这次期中考试第一名的学生,那不就是你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想拉屎,赶紧解开裤子蹲下,说:你还听见啥了?他站在我面前说:我没听见别的,老师这两天找你了吗?我说:没有,她把我调回前面就没来找过我。他说:那就对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前站的是隋飞飞。说完,他满怀期望地盯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和他心有灵犀,可是我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说:然后呢?他说:你怎么比我还笨?你没听说吗,孙老师现在在自己家里开了个补课班,又怕被人抓住,隋飞飞就帮她在班里拉皮条。我说:什么叫拉皮条?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听我妈说的,反正就是帮她拉学生,你懂了没?我说:我说最近孙老师讲课老是说一半话呢,原来那一半留着回家说。他说:我操,你还是没懂。她是想把那个名额给隋飞飞,这下你懂没?你拉屎真臭。我说:我是第一啊,文件上说是我,她也说了不算。他说: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你最好去问问她,让她知道你知道了。我说:对,我问问她去。然后我一边使劲一边开始想象新加坡是什么样子,开始想象我远离了这里的一切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是什么样子。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一辈子唯一的机会,像小时候被爸妈反锁在平房里的时候一样,捅开后窗户,爬过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跳在邻居的院里,再爬过一扇高我两头的木门,落在街上,然后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新生。我笑起来,笑容旋即僵在脸上,我说:安德烈,你带手纸了吗?安德烈掏出怀里的笔记本,撕了一张空白的给我,说:轻点,这纸硬。

第二节课刚好是孙老师的课,我准备下课就跟着她去办公室谈谈。她却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起立坐下之后,她说: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的李默进步很大,大家鼓掌祝贺他。掌声过后,她冲着我说:我就知道你有潜力,所以把你放在最后一排,你这种学生,就得用激将法。然后对着大家说:但是,这次考试的数学卷子的倒数三题,出现了很多误判,数学组讨论了之后,发现很多同学的证明方法虽然和标准答案不一样,但是也是正确的,所以决定给一些同学修改分数,老师们虽然辛苦一些,可是只有这样,成绩才能公平一些。她拿出一份新的成绩单,说:这个事情对我们班的影响不大,只是,我看看,年级第一名是我们班的隋飞飞,李默是第二名,还都是我们班的学生,而且就算是第二,李默的进步已经很大,大家鼓掌祝贺他俩。我没有鼓掌,趴在桌子上。整整一堂课,我都没有把头抬起来,我怕看见老师,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就怕看见她的脸。下课的时候,安德烈走过来喊我:李默,体育课了。我没有动,我感觉如果我把头抬起来,这一节课流出的眼泪会从臂弯里淌出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听见他用那两条僵硬的腿跑出去了。现在回忆起来真的觉得奇怪,我初中三年只流过那么一次眼泪,之后的很多年在我爸去世之前基本没有掉过眼泪,只有那么一次,眼泪毫无预兆地袭来,几乎把我冲垮。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有些恍惚,我没有向我爸妈说起,说了只会更加印证他们的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我的恍惚是因为我一直在和自己讲话,说服自己新加坡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和这样的地方发生关系?安德烈一向喜欢胡思乱想,谁要是相信他的话一定倒霉,他还说人不是从大猴子进化来的,关于新加坡的故事就和猴子的故事一样,只是他小世界里的幻觉。

突然有一天傍晚,孙老师几乎是把门撞开,冲进教室里,她的脸完全变了样子,像是谁刚刚刺了她一刀,她正要找兵器刺回去。她喊道:李默,安德烈,给我出来!我俩还没有站起来,她已经跑过来,先是我,然后是安德烈,她拽住我们校服的领子,把我俩拖出教室去。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几乎是把我俩一个胳膊夹一个,提进校长室,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也不过如此吧。我还来不及想我们到底捅了多大的娄子,就已经立在校长室里。而这时候我发现,我爸妈竟然都在,还有两个中年人站在他们俩旁边,应该是一对卖肉的夫妻,因为男的系着一个围裙,上面都是血和油,如果不是刚杀过人,那就是刚杀过猪。我看到他的脸,突然明白他就是安德烈的爸爸,两个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脸就像是安德烈的脸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过往的行人踩了几年。系着围裙的男人突然冲过来,一脚把安德烈踢倒,说:操你妈的,你活着就是要我的命,你再不死,我和你妈就都让你气死,踢死你,踢死你我给你偿命。他和着自己的节拍,把安德烈踢得满地打滚,女人并没有上去拉住他,而是两手拢在袖子里,小声说:挣的钱都给你花,你这些年花了多少钱,你把我们挣的钱都花了你。老安,回家再说吧,老安。我爸这时候走过来,拉住他,说:同志,这不是打孩子的地方,也没有这么打孩子的。他把两只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好像刚才是用手踢的,说:大哥你不知道,以后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安德烈趁机靠着墙站起来,手捂着肚子,人突然小了一圈。在他们走动的时候,我看见柳校长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阴沉着脸,好像在等小鬼们闹完了,在生死簿上打钩。他说话了,我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近距离和人说话,感觉特别刺耳。我现在想听你亲口说,这张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安德烈说:是我写的,不是别人。好,那是谁把它贴在校长室的门上的?是你自己,还是有别人?安德烈说:是我贴的,没有别人。安德烈的爸爸这时又抬起腿踢了他屁股一脚。柳校长说:同志,这不是菜市场,孙老师,如果他再打人,你就把黄师傅喊过来。黄师傅是我们学校资格最老的德育处老师,每天都带着手铐上班。安德烈的爸爸说:校长,我就是想让他站直了,你给我站直了。柳校长继续对安德烈说;同学,你要想好,你的回答对于你很重要,你现在还小,不要以为讲朋友义气是多么光荣的事情,搞不好会耽误你一辈子。他说:我从不骗人,这张纸是我写的,草稿我可以拿给你看,在我的书包里。贴上去的也是我,昨天晚上八点左右贴的,用了一卷透明胶,我怕有人帮你撕下来,你看不见,我贴了三层。柳校长点点头,“大字报”一直摆在他的桌子上,一张卷子那么大。撕下来的人当时一定费了一些工夫,整张纸没有一点损坏,透明胶粘在纸上,上面的字迹就像写在水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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