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安德烈(8)

 
我的朋友安德烈(8)
2014-05-12 21:52:00 /故事大全

在很长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可我们也没有因为对时代的看法南辕北辙而疏远。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踢球,然后找一个饭馆,喝上几瓶啤酒,他讲他的信念,我讲我的生活,好像在面对另一个自己自言自语,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干脆变成一种光有诉说而没有倾听的谈话。我们唯一的共同话题是追忆我们的初中生活,他把那段时光当作他一生里最美妙的时光,尽管他的初中生活并不完整,也命途多舛,可是他觉得那时候他能和他的朋友坐在一个教室里,不管当时他受了多少迫害,他管这个叫迫害,他还是无比怀念他仅有的两年的初中生活。到了2007年,有一天他兴奋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了他一生的研究方向。我问:什么方向?他说:朝鲜。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还以为他想要到朝鲜留学,可是朝鲜是不是有大学我都拿不准,他说:我要研究朝鲜这个国家。我说:那个国家有什么研究的?不就是一个臭流氓?那时候朝鲜正和美国闹别扭,说自己兜里其实揣着原子弹,别看你过得好,我扔你一个,你扔我一个,咱们两个国家就都回到史前了。他说:你不知道,朝鲜太重要了,他是我们的过去,也是我们的未来。我说:照现在看,我们的未来即便不是美国,也不可能是朝鲜。他说:你不知道,李默,这方面你真的不知道。我心想,好吧,那我就不知道吧,在家研究朝鲜,总比时刻准备着提着冲锋枪上战场让人放心。之后他便经常和我说,朝鲜最近饿死了多少人,而粮食都给了军队,朝鲜怎么把中国的援助物资换成了毒品,然后又换成了武器,金日成是一个孤儿,是苏联人从森林里捡来的,选他是因为他没有亲人也就六亲不认,可以狠到底。我开始觉得有趣,像是听评书一样听他义愤填膺地讲下去,可是随着他研究的深入我开始有些担心,他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变得小心翼翼,有的时候环顾左右,好像随时要塞给我一张秘密图纸。有一次吃饭吃到一半,他正小声讲着朝鲜政府怎么改装老百姓的收音机,让它只能收到一个频段,就是朝鲜中央广播电台,突然他喊道:老板,结账。我说:干吗?我还没吃完呢。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又喊:结账!出来之后,他告诉我:那家饭店不安全。我说:哪不安全?他说:坐我们侧后方那个人有问题。我的心里升起来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而根据我对于预感的经验,不好的预感通常都要成真。我这次的预感是,我的朋友好像是要生病了。

在我父亲生病的时候,他被杀猪的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导致此事的直接原因是他把他家养了五年的猫掐死了,他怀疑这只猫是间谍,用胡子当作天线发送电波。我没有时间去看他。而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想到我这个认识了十二年的朋友,虽然他已经不一样了,可是我还是想找他说说。他接到我的电话马上听出是我,他说:默,你一定是有事找我。我说:你还好吧。他说:我很好,我尽量表现得像个疯子。你那边出什么事了?我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爸今天去世了。他说:叔叔遭罪了吗?我说:最后他肺子里长满了肿瘤,他是给憋死的。他说:肺癌最惨的事,人被活活耗死,叔叔这种还算可以了。我爸的癌症最近也扩散了,我希望他赶快死掉,起码还能像个人一样死掉。我说:既然人要死,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他说:其实,人是不会死的,因为,人在死去那一秒已经不是人了。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说:我进去的时候,大夫问了我无数的问题,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我问:什么?他说:我问她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放不放无辜的人?我说:她放吗?他说:她笑了,说,欢迎你,这里都是像你一样“无辜”的人。

当他在我父亲葬礼的清晨,提着书包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怀疑我不但罩丸出了问题,因为过度劳累,我的精神也出现了幻觉。可马上我知道这不是幻觉,一辆救护车从他身后赶上来,车上跳下来几个男护士,七手八脚把他擒住,他向我喊道:默,别哭,我在这儿呢。他被拖上车的时候,灵车也发动起来,我坐上灵车,向外撒起纸钱,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驶远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父亲头七之后,我挂着孝走进他的病房。精神病院在离城区很远的地方,也围着铁丝网,可比我们学校的网高出很多。大夫说,他已经认不得人了。我说,一个星期之前他还认得我。大夫说,被抓回来后,他的病情恶化得厉害,院里也加大了药量,辅以物理疗法。他的病房干净得很,没有油渍,没有乱堆的书本和草纸,只有一排白色的病床。他的床靠窗,我把水果放在窗台上,他正坐在床上看书,是《时间简史》,我知道他初中时候就看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又重看。他好像没有发觉他的床边多了一个人,我叫他:安德烈。他抬头看了眼我,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这儿怎么样?他把眼睛移回书上,说:此地甚好。我想起来,这句话他曾经给我讲过,是瞿秋白临刑前说的。我在他的床上坐了很久,他一直在看书,时不时用手蘸着唾沫翻动书页,我说: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出来的时候我们一起踢球。他像是没有听见,等我站起来,他突然一边翻书一边说: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我这有草纸,你拿点。我找到他的手握了握,走了。

大夫说我走之后,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袭击了护士,禁止我再去探望。

我再也没踢过足球。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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