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一躲没打着。我爹分辩说,妈,那都是封建迷信,像你说的那些,都得批倒批臭的,那都是上边的指示。我奶奶说,我去找她去。我爹说,妈,你找挨批啊,你还让我在大队干不干了。我奶奶听了我爹的这一句话差点没晕过去。
我奶奶虽然没有一意孤行去找马斌,但是,还是余怒未消,说,我叫你熊,给我到外跪着去。我妈和二叔上前给我爹求情。我奶奶只饶了我的妈,而我二叔因此陪我爹跪着。
我爹和我二叔顺从地跪在了窗底下。我奶奶看着俩儿子在快要入冬的九月跪在那里,心里更是不好受。我爹此时能理解我奶奶的心情。其实,树爹被砍,他心里也不好受。小时候我奶奶给他和二叔认了这个树爹,起初怕羞,都绕着弯走。成人了,每次出海看见树爹,心里别提多暖和、多踏实了。这一跪,也算是赎罪吧。我爹默默地说:树爹,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岛上的风,此时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爹和我二叔的身上,他们开始发抖,我二叔冻得上牙打下牙。这时,我妈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爹和二叔的面前,怀里还抱来了两件棉袄,轻声对他们说,咱妈睡着了,我给你们把棉袄披上,要不你们到柴火垛里躲躲。我给你们放哨,妈要是醒了,我咳嗽一声你们再出来。我二叔一听欢喜得不得了,忙说还是姐好。我爹却不领情,甩掉我妈披在他身上的棉袄,阴沉着脸说,回屋睡觉去。我妈的一片好心我爹当了驴肝肺了。我妈抢下二叔刚刚穿在身上还没热乎的棉袄,赌气地回屋里去了。我二叔对我爹气走我妈很不乐意,陪他跪着又陪他挨冻。
我爹见我二叔对他不满,对我二叔说,别看女人今天可怜你,明天就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你信不信。我爹看着鹰嘴岩的方向。我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院子里拿了一把鱼叉,对我二叔说,走,哥哥带你去个地方。我二叔说,咱妈醒了怎么办?我爹说,唉呀,你就跟我走吧。我爹不管我二叔愿不愿意拉着他就走,待二叔知道要到鹰嘴岩去,说,哥你也别去了,我听说那树被砍出了血,人们时常能听到哭声。我爹满不在乎说,二林子,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不管我爹怎么说我二叔就是不起来了,无奈我爹只好自己一个人往鹰嘴岩的那棵树走去。
我爹来到那棵树下,借着月光,他真的看到了血样的树汁。那天马斌带人回来时,我爹就听民兵们说树出血了,没人敢上前了,留下一米多高的树桩子。
我爹握紧了手里的鱼叉靠近了树桩,借着冰冷的月色,我爹蹲下身子一看,跟马斌那晚下身的血没什么两样,我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阵风吹过,鹰嘴岩下传来声声哀鸣。我爹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啪!一声,一片枯树叶被风刮在我爹的脸上,此时不亚于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我爹慌忙去拿鱼叉,飞奔下山脑海中有一种意念,树没有死他没有死。这个意念就像一个人在他的背后叨叨个没完,我爹不敢回头。这棵树桩,把它比作了祸根,莫非马斌你真的要跟我斗斗吗?
我爹忽然想起和我妈订婚的那个夜晚。
他们见我二叔睡着了,他俩就开始煮螃蟹并且还喝了些酒。今天他俩话少了。喝了几口酒,话匣子才打开。借着酒劲儿,马斌对他说,哎,我说你也相信马啃曹之说吗?我爹摇了摇头说,但是我不能违背我妈的意愿,我妈领着我们哥儿俩过日子不容易。那我呢?咱们从小玩到大,一起上学一起毕业。这么些年,你就没看出我的心思吗?你真的怕我啃了你?马斌有些醉了,把脸逼近了我爹的脸。你醉了,别喝了,回去吧啊。不嘛,咱不能搞对象,但还是朋友嘛。你还拿我当朋友嘛,那你搞对象咋也不告诉我一声。她顺手拍打我爹的肩头,手就没放开。此时,他们四目相对,呼吸急促,马斌情不自禁轻轻呼唤着我爹的名字,大林子大林子,抱抱我
想到这里,夜色里我爹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那天和她做了那种事后,我爹害怕得要死。可马斌很平静地告诉他,是她自愿的,不叫我爹负责的。但是,跟马斌是从小的朋友,作为我爹来讲,非常了解她的秉性,她是不会就这样过去拉倒的。我爹越想越后悔那天的冲动。以后她会不会拿这半截树桩做文章呢。
我爹回来后铁青着脸,拉起我二叔就往屋里走。我二叔想问问我爹发生了什么事,我爹告诉我二叔说,今晚我到鹰嘴岩的事千万别跟咱妈说。并告诉我二叔,明天拆庙时咱什么也不要了。我二叔说,你不是说,要给嫂子盖个鸡架的吗。我爹说,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二叔就不再问了。
第二天,我爹带着民兵们在马斌的指挥下开始拆庙,我爹昨天——准确说是昨天晚上,就不再嫉妒上头把这项工作让马斌干了。就在拆完了庙里的泥像和供桌,只剩下四壁的时候,我爹说,咱们学校算上办公室才两间房,几个年级的几十个孩子都挤在一个教室里,就把这庙修修当教室吧。再说以后开个批斗会什么的也没场所。我爹的提议,马上得到了在场的群众和孩子们的拥护,也得到了公社革委会的领导们的支持。还说,在岛外很多学校都不上课了,在别地儿给他们学校弄些桌椅板凳和木料。我爹一听,马上自告奋勇请求他要亲自带几个民兵,出海去取桌椅板凳。
那天,我爹回到家里分外高兴,说明天去我老丈人家看看去。我奶奶和我妈还有我二叔,他们以为我爹高兴就是到老丈人家去,谁也没猜到,他还有另外使他高兴的事,这次出海取桌椅板凳不仅比马斌多了一份功劳,也不用担心那树没能斩草除根会给马斌留下攻击他的祸根,我爹这回也给她留下个庙身,叫她没有小报告可打。可就在他们要离开码头的时候马斌也赶来说要进城。我爹说好一起走啊。
临开船时,我奶奶嘱咐我爹到了你大舅子家客气些。你结婚的那天一定叫他们都来,我奶奶一高兴说再多买点糖回来。我爹说行。谁也没注意马斌在一旁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很不自在。
但我奶奶和我妈还有我二叔谁会想到,我爹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四 曹家的后代
那天,就在我爹他们返回的海面上,他们的船遇上了风浪。我爹和船上三个民兵都没能幸存。
那些日子,整个小岛上的人们都沉浸在悲痛中,几乎全都上鹰嘴岩上陪同那几家遇难家属守望。漂回来一具尸体,岸上就是一片哭声。
马斌和我妈是第二天搭一条船回来的。那天她和我爹一到对岸码头,就让那三个民兵拿着公社的介绍信去学校取板凳,然后他们俩就进城逛去了。吃了中午饭,马斌说要去医院做个化验,如果晚了叫我爹别等她。
飘上来的桌椅板凳、木料和船上的残骸,马斌就组织学生们送回学校。三个民兵的尸体陆续地飘回来了。我奶奶和我妈还有我二叔,在鹰嘴岩上等了七天七夜了。我爹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音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