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鸭头叫周长莆,六十多岁,身材高大,留着板寸头发,脸上满是皱褶,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但一双眼睛依然明亮。他是孤儿,后来参军了,在部队里学了点文化,还当了段时间的班长。二十四岁那年,别人给他介绍个对象,一开始那女人同意嫁给他,后来见他连个家也没有,不同意了。盛怒之下,他失手将那女人打成重伤,判了十二年徒刑。由于他在劳改队中表现好,减了刑,服刑期满,他无家可归,成了就业人员,改为农场后他成了农工,农场成了生产建设兵团,他成了职工。他孤身一人,性格孤僻,因为在连队长年放鸭子,所以连队的人都称呼他老鸭头,知道他姓名的人极少。姚玉凤也只晓得他叫老鸭头。别人喜欢养狗养猫,老鸭头却在鸭棚中养了只大白鹅。大白鹅养了多少年,没谁注意,他也记不清了,反正是有些年数了。
老鸭头打饭回来,朝床上一望,姚玉凤仍在床前哎哟哎哟的呻吟。他有意大声咳了下,瓮声瓮气地对她说,你得走。
姚玉凤喘着粗气,用微弱声音央求道,肚子太疼,求你再让我歇会。
你现在就得走,万一连队来人,瞧见了,咋办?老鸭头焦虑地问。
我实在不能走,一动,肚子就疼得绞心,要不,你将我关在屋里。姚玉凤哀求道,要不,我藏到草堆里。
老鸭头见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极度虚弱,打开钢精锅拿只干净碗,将锅里的稀饭倒了碗,给她个馒头。姚玉凤爬起来忙从衣兜中掏出几张菜饭票递给他。老鸭头看看她,拿了张一毛的饭票与两张两分的菜票,掏出皮夹子,找了她五分钱饭票,说,馒头与稀饭,饭票五分,菜票五分,菜票,你欠我一分,以后别忘了还我。顺手将多余的饭票还给她。姚玉凤点点头,拿起馒头咬了口。老鸭头找出个破小本子,捏着支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在本子中记了。
老鸭头等姚玉凤吃了稀饭、馒头,将碗和筷子往小钢精锅里用水泡着,掏出烟袋,扦出一撮碎烟叶放在裁成条的纸上,熟练地卷起大炮。将大炮在手心中不停转了会,把前面的箭头掐去,划火将大炮点燃了。喷出口浓烟,他皱眉想想,体惜地说,好吧,你就在这歇一会儿,万一被人看见了,是你自己来的,别怪我啊,你爱啥时走,啥时走。说罢,他出去时顺手将那扇破门带了下。门,半开着。
外面传来嘎嘎的鸭叫声,打个饱嗝,姚玉凤心想老鸭头准是去放鸭子了。肚子又开始痛了,她索性脱去鞋,平躺在床上。床上有股男人身上的汗味,气味难闻,脏。被头黑乎乎的,真脏,管它呢,只要身子舒服就行。大白鹅一晃一晃来了,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偏着头看她。姚玉凤感到很奇怪,大白鹅那两只带着红圈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居然会看人。大白鹅看看她,又晃着身子朝外走。瞅着它那肥胖的身子,姚玉凤心想人家养狗,老鸭头却养了这么只大白鹅,真是怪人。这儿距姚玉凤所在的六连很近,说不定真会有人来,一旦自己被别人发现了,事情曝光了,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张小燕对她说过,五场有位女知青就因为怀孕被发现了,孩子又无法生下来,最后羞愧地投河自尽了。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她害怕了,心想等天黑了,一定离开,一定将孩子秘密地生下来丢掉,重新做人。想着想着,她感到眼皮越来越重,索性闭上了。疲倦与困乏使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来到棉花地里系着棉花袋子在拾棉花,一大片棉花,白茫茫的,棉花开着蓝边碗那么大的花朵,摘在手里软乎乎的,赶紧拾起来,身上挂的棉花袋子几朵棉花就装满了,带来的那条麻袋也装满了,到场基上去过磅,连里所有的知青都向她投来敬佩的眼光,夸赞她一天怎么拾了那么多。马连长过来伸出大拇指笑呵呵地表扬她,亲手将拾棉花能手的小红旗交给了她,当场奖励她五块钱菜饭票,她兴奋得振臂高呼万岁。随后身子宛如气球般升空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她俯视着大地,看见一辆牛车在慢慢地走着,知青们在牛车上大声唱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上来到天安门……
她试到腿被什么东西啄了下,从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看,是大白鹅站在她跟前昂昂叫着,大白鹅啄自己叫自己别睡呢,揉揉眼,见对面泥巴墙上贴着张毛主席像,犹如犯了错误,心中一阵羞愧。她抬头举目朝外一瞅,外面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接连不断地飘落着。出门看看?她将身子动动,想将脚抬下来,可大腿一动,胎儿就在里面蹬她,肚子就锥心般疼痛。大白鹅伸头用扁扁的嘴将她的衣服拽拽,她也不清楚是啥意思,懒得睬,继续躺着。
门口光线一暗,谁进来了?她警惕起来,赶紧支起上身,心忽忽地跳。老鸭头进来了,帽子上和身上沾着雪花,胡子上是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伸手从绳上扯下毛巾朝身上打打,嘟哝出一句声音,这鬼天气,下这么大雪。姚玉凤心想,别说下大雪,天黑了就是下刀子也走。姚玉凤不想给老鸭头添麻烦,自信休息后体力恢复了,一定能走到张小燕那儿。老鸭头坐在小板凳上边卷大炮边说,这大冷的天,我吃两顿,你要是饿了,我做饭你吃。姚玉凤摇摇头表示不饿。
点着大炮,老鸭头嘴里喷出股烟,将目光落在姚玉凤身上,从头一直往下看,看得缓慢,以至于让姚玉凤感到了目光扫描的力量。他将目光落在她肚子上时,她估计老鸭头肯定是想问问这孩子是谁的,若自己遇见这种事,也会问问,不然一个女知青好好的咋会怀孕呢?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引人注目的大问题。
和谁怀的孩子?老鸭头问了。
姚玉凤没吭声,第一问她肯定不会说,她早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相信他还会再问。
你好像与大胡在谈朋友?老鸭头又问道。
这话宛如刀子挑开一道布幔,令姚玉凤心里一哆嗦,老鸭头平时与知青很少交往,居然也晓得自己的事。有段时间,她确实与大胡谈过,后来吹了。大胡与她不是一个城市的,知青中流行谈朋友找本市的,相互有个照应,以后招工了好在一起结婚。想想,她仍闭口不说。
老鸭头咧嘴笑笑,朝外面看看,嘟噜道,不说算了。
大白鹅在外面昂昂地叫了。
老鸭头起身出去了。他抬头一望,迷茫的大雪中,大埂上来了一行人。瞧走在前面的是苏指导员,顿时明白是连队干部带人来抓鸭子了。每年腊月二十六,连队食堂都来捉鸭子杀了过年。在食堂打饭时,司务长见了他,说春节队里要捉鸭子。老鸭头问何时捉,司务长回答可能还要过两天。没想到他们提前来了,这咋办?老鸭头忙回到鸭棚,将情况对姚玉凤说了。姚玉凤吓得脸色发白,身子直哆嗦,不知所措。老鸭头催她快躲起来,可这屁股大的鸭棚往哪躲呢?老鸭头想到茭瓜草堆,扶着姚玉凤来到草堆旁,叫她躺在草中,叮嘱说,不能哼哼啊,发现了,不得了。姚玉凤点点头。老鸭头忙用草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
苏指导员、马连长和司务长带着几名男知青来了。老鸭头将他们直接领进鸭圈捉鸭子。这些鸭子平时挺老实,见来捉它们了,就嘎嘎大叫,到处乱飞乱窜,有只鸭子居然飞出鸭圈跑到外面了。司务长与一位男知青追出来捉,那鸭子跑来跑去没地方躲,急得往茭瓜草里钻,老鸭头望见了,赶紧过来拦住司务长说我来我来,用手中的长竹竿,一下子按住鸭脖子,将鸭子抓住了。鸭子被知青拎在手中,司务长却发现草中有个东西,一把抽出来,见是条围巾,一笑,问,草堆中哪来的围巾?拎鸭子的那位知青将围巾看了看说,这好像是姚玉凤的。苏指导员过来了,对那知青说,姚玉凤请假了,怎么会是她的,看着老鸭头。老鸭头忙掩饰说,怕是以前女知青拔棉花禾时,到我这来喝水,丢的。一把从男知青手中扯过围巾,说,改日有知青来找了,还给人家。司务长将围巾又扯到手中,瞧了瞧,笑着说,这围巾怪好看的,我女儿正缺条呢,给我女儿围吧,女知青丢了,让她们去买,城里好买,农场有钱也买不到。老鸭头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开,就叨叨快过秤。几十只鸭子装在几只有盖子的大筐中,随便秤了秤,就被知青们抬走了。苏指导员拎着只扑扇翅膀的鸭子,叼着纸烟,对老鸭头说,一起去吧,帮着杀鸭子,喝鸭血汤。老鸭头弯腰捡起倒在地上的一把大扫帚答道,不去了,我要将鸭棚扫一下。言毕就用大扫帚呼呼啦啦扫起来。
一行人走了。
等他们走远,老鸭头赶紧扒开草,将姚玉凤放了出来。姚玉凤挪挪身子起不来,他就蹲下将她搀起来,扶着慢慢走进鸭棚,让她在床上躺下。
大白鹅又昂昂叫唤了。老鸭头晓得是来人了,惊恐地一把用被子将姚玉凤盖住,将破蚊帐放下来遮好,出来了。
是司务长来了。他对老鸭头说,再替我捉只鸭子,我儿子回老家过年,让他给带回去,记我的账,以后给钱。老鸭头生怕他进鸭棚,转身带他来到鸭圈,用竹竿按住一只鸭子,捉给了他,说不秤了,算二斤好了。司务长满意地笑了笑,拎着鸭子走了。
姚玉凤见老鸭头进屋了,问,我的围巾真被司务长拿去啦?因为她在草中听见他们说话了。
老鸭头答道,他要,叫我有啥办法。
姚玉凤嚷嚷着司务长真不是东西。
老鸭头说,你叨叨个屁,我胆都要吓出来了。算啦,一条围巾算啥,命重要。
姚玉凤又皱起眉头,因为肚子又痛了。
老鸭头也没管她,坐在凳子上抽一气大炮,到披屋炒了碗饭端来给她吃。姚玉凤说不饿。老鸭头说,现在不饿,夜里走路会饿。这饭,不要菜饭票。姚玉凤嘴上说不吃,可将饭碗一端,吃得带劲了。一碗饭很快被她吃完,老鸭头又倒点开水给她。喝着热腾腾的水,姚玉凤感到老鸭头真是好人。
老鸭头出去替她找根树棍子,让她走时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