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他们姊妹弟兄相聚时,总有念叨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死去多年,连父亲也只见了一面的小姨奶奶。我对小姨奶奶的兴趣源自她的小脚。有次奶奶在缸里量米时,拿着升子忽然说道,你小姨奶奶的一双脚可以站在这升子里。我看着那向里步步收紧的小小升子,无法想象那狭促的空间里能盛下女人的一双脚来。奶奶蓦地叹了一口气说,早走了也好,这样的一双脚活着也不知要生遭多少罪呢。
但有一样事情,奶奶还是挺羡慕小姨奶奶的,那便是小姨奶奶出嫁时的风光,奶奶每次提起,都要“啧啧”地感叹一番。
因为奶奶孤身一人跑到腰店子跟了我爷爷,此事气得春林大爹病了几个月,病好后说连坐都不想朝腰店子这方坐。此后大姨奶奶在婚事上也不遵媒妁之言,死活嫁给了邻村天山桥的夏家,这也令老外婆老外公和春林大爹伤透了心。待小姨奶奶长到出阁年纪时,她对家里安排的亲事没有半句反对的话。老外婆总算踏实了。小姨奶奶的婚事依然是春林大爹给做主的,夫家是八宝做皮货生意和绸缎生意的,姓齐,模样也周全,性子又温和,是难得的好。对这个事事听从父母主张的小女儿,老外婆暗下狠心,婚礼一定要举全力,排场一定要大,卖房卖地也在所不惜。春林大爹也把原本给奶奶和大姨奶奶的嫁妆拿了出来,而且还包了一套嫁衣。春林大爹对于婚礼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三小姐出阁必须要往腰店子过,过腰店子时,喜果和喜钱不必心疼,给我漫天撒。
听闻雷十三家的幺小姐出阁往腰店子过,腰店子的人便兴奋了。那年头,婚丧嫁娶是最大的娱乐活动,像这种大户人家小姐出阁,一辈子也遇不到几次。他们帮着雷家岗的人一起掰手指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日子还没到,小道消息就已经在腰店子的长街传开了,说春生幺爹给三小姐打了一桌金酒杯做陪嫁;说春林大爹给三小姐送了个银条包角的金丝楠木箱子,那箱子里装的都是奇珍异宝。这些话搅得奶奶心里莫名烦躁,说,放屁,在家连米粒大小的银疙瘩都没看见过,现今还能有金酒杯,还一桌?还奇珍异宝,还银条包角的楠木箱子,真是下雨说出星星来。
奶奶这话于她看来是澄清事实,但在腰店子的人看来,是眼浅,泛酸啦。
三月十八日,雷十三家幺小姐出阁的日子。腰店子的人也跟着起了个大早。小孩们吃完早饭就被大人们打发着去青龙河那儿探信。大早上的,长街上就跟跑兵荒似的没个安静。药铺的两个学徒也早早把门开了,爷爷在前堂里坐了好久也没等到一个病人。药铺外供人歇脚的长板凳坐了仨老头,个个上气不接下气。爷爷跟学徒说,问他们谁先看。学徒出去了又进来说,先生,他们说今日看病不急,等雷十三家三小姐的轿子过了再看,说晚看一会儿死不了。爷爷摇头好笑,只好离席去逗来喜。
忽然长街上响起一阵欢呼声,几个孩子气喘吁吁却又兴奋无比地叫喊道,炸鞭了,炸鞭了,新姑娘上轿了。不多会儿,长街就涌进了许多人来,都是十里八乡的,长街每隔七天开一次集,今日虽然离集还有三天,但那些做小买卖的和有鲜货出售的农户都大筐小篓地在长街摆开了,长街上的茶馆、饭馆、铁匠铺、裁缝铺、杂货铺、油坊都坐满了人,还有些人起初有点忌讳棺材铺,但随着看热闹的人逐渐增多,也顾不得了,很多人就坐在了棺材的盖板上。
远远地听见有唢呐声了,仔细听能听出吹奏的是《月月红》,喜气洋洋的。唢呐声逐渐逼近,长街的人洋溢着笑,都暗暗张着耳朵在听,这样就安静了许多,一安静,就听见了轿夫们的吆喝声。
左边有坑啊,
躲啊。
右边有罩啊,
跳啊。
吉星高照啊,
吉星高照啊。
前方有沟啊,
绕啊。
后方有坡啊,
陡啊。
好事成双啊,
好事成双啊。
听到轿夫们的号子声,腰店子那些做过花轿的女人们脸上就放起光来,她们说,狗日的轿夫们又在使坏,只怕新姑娘在轿子里已经颠得不行了。
队伍总算是到腰店子来了,嫁妆轻的两人一抬,重的四人一抬,一对鸡、一对鸭、一对鹅、一只猪、一只羊、六床缎面铺盖,余下的便都是箱子了,清一色刷的朱红漆。抬嫁妆的队伍过去后,便是八人抬的大花轿了。崭新的轿帘,顶上缀满了桃色流苏,那轿门上绣满了蝙蝠。轿夫们来劲了,前面的轿头一声喝,轿子齐刷刷地便从轿夫们的左肩膀上换到了右肩膀上,再一声喝,又从右肩膀上换到左肩膀上来。人群顿时响起叫好声。他们还大幅度地表演“跳”“躲”“绕”“颠”,轿顶上压邪的一串花钱不住地叮叮哐哐。小孩子们钻在人缝里高声唱着,新姑娘,咚咚锵,不把糖吃不漂亮,撅起屁股晒太阳。轿后的执事猛地一惊,赶忙将挎着的篮子取下,掀开包袱,一把把碎洋钱并着喜果喜糖像扬谷般撒开来,长街两边顿时骚乱起来。
奶奶实在是受不了这般闹腾了,在里屋喊道,把门关上,隆福把门关上。却没人理她,她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永林大爹。这个孩子不到两岁就夭折了,慢后才生的我父亲。药铺里没人,药铺外倒是黑压压的。她立在门旁关门时弄了些响动,人们扭头一看,赶紧让出一条道来,说,先生娘子,您妹子出阁呢,您不上前送声恭贺。奶奶从那条道儿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定住了,两眼发直。奶奶后来对我们说,你小姨奶奶的轿子说往腰店子过,我就知道这是做给我看的,要气我呢,我才不上那当。不看不看,可偏偏就看着了,这一看见了,我心里就鼓出了个包。那排场,那阵势,像那样的新姑娘一辈子有得一回,死了也值当了。
花轿闹腾腾地过去了,长街清静下来,所有的人像是醉酒了一般,脸颊绯红,眼睛也像点了漆一般。得的洋钱也没留着,转手就交到了长街开饭馆和卖肉包子、臊子面的老板们手里。
爷爷从秋老汉饭馆里提了一长串新鲜的刁子鱼,这是奶奶爱吃的,用它加炸胡椒一烩,撒点香菜,奶奶可以吃三碗饭,喝三两酒。往日爷爷要是提这鱼回来,奶奶就会笑嘻嘻地两手接过,到厨房张罗去了,但这次,奶奶却一改往日的模样,她将爷爷手里的鱼直接扔在了地灰里。爷爷赶紧起身去捡,却被来喜一个箭步抢了先。
至此,爷爷就很少看见奶奶的好脸色了,奶奶此后的日子就像是憋了一口气,看谁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在屋里摔摔打打,爷爷总是不做声。但是前妻留下的孩子,也就是我那出嫁到西斋的小姑妈就惨了,每次奶奶都要在她身上找茬。她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上眼,人前人后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点都不怕别人说她这后娘恶毒。爷爷的脸色也有难看的时候,但是他却不敢在奶奶面前发作,他对女儿的补偿就是背着奶奶带她到秋老汉的饭馆里吃顿好的。
一天,药铺里来了个穿长衫的男子,皮肤很白,斯斯文文的,面相很生,不像是腰店子的人。他在长条桌旁坐下,将手腕伸给爷爷,爷爷把脉时,男子低声问道,您是祝隆福先生吗?爷爷说是。男子又说,雷明翠您认得吗?可否让我们见一面。爷爷说,您是?男子说,不便说,见面了您就知道了。爷爷思忖了一会儿,便将这男子带到了后院。
奶奶正在晾衣服。那男子叫了声,麦儿。
奶奶扭头一看,一脸的喜色,叫了声“哎呀”,赶忙将手里的衣服摔给爷爷,她张着双手奔过来,喊道,仲书兄!
爷爷蓦地舒了一口长气。衣服晾完后,说,自家人上屋里说话去,我去安排饭菜,这还是你娘家人头一次上门啦。
在房里,仲书舅爷爷跟奶奶说了一件事,他说次勋舅爷爷接到上级指示策反松滋保安团团长失败被保安团团长抓了,现关在大牢里。五月二十一日保安团团长会押解他到枝城,如果奶奶得空可到枝城去探监,看看次勋。奶奶一听就流出了眼泪,她的次勋大兄在她嫁给爷爷那年,接到兴山县县长的委任状到兴山当县长去了,后来又听说禁鸦片得罪当地的豪绅,他们诬陷他通匪,判刑十二年,后来保释出狱了。奶奶说,这才从牢里出来又进去了,真是流年不利。
吃过饭后,仲书舅爷爷说,我近日准备动身去南京。
奶奶说,还跑去南京干什么,如今这形势你还没看明白吗?老百姓都知道这天下要改姓共了。
仲书舅爷爷说,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是一条道儿走到黑。
出了门,仲书舅爷爷回过头说,麦儿,大哥没了,我这一走,也是前途未卜,爹爹母亲就托付给你了。虽然你出嫁没听他的话,令他生气,但他们也是因为疼你,怕你受苦。父子无隔夜之仇,你想通了就回去看看,我爹你爹都去看看。当初他们说的那些断交的狠话你别放在心上,你现在也做娘了,你想想这天下做爹娘的哪个对子女能真正狠得起来。你琢磨琢磨吧,啊!
奶奶胸口忽然一阵难受,从那天孤身一人来到腰店子起她就害怕人跟她提这个,这几年来,娘家人没来看她一眼,她也没往娘家的方向走一步,不知怎么的,就隔阂了,就生分了。
仲书舅爷爷抬脚上门槛时,奶奶瞥见仲书舅爷爷的鞋底子跟帮子脱了线,豁了老大一个口。奶奶说,仲书兄,你等等。
奶奶从房里拿出一个手绢包递给仲书舅爷爷,说,拿着,急了,就把它当了做盘缠。
仲书舅爷爷没推脱,接过来,转身就走了。
五月二十二日,奶奶把自己收拾得里外一身新,又叫学徒到包子铺买了一篮子包子还特地在秋老汉那里打了一壶酒,包了一包卤菜。奶奶要去枝城看次勋舅爷爷,奶奶没有叫爷爷一起去,但是奶奶前脚刚出门,爷爷后脚就跟上了。还只走到街河市,就听人说雷次勋在押解到枝城的途中跳江死了。
奶奶眼前一黑,一篮子包子全滚在了地上。
几个月后,松滋便解放了,然后新中国宣布成立。
长街的日子最初没受到什么影响,但影响很快就来了。先是撤街,不允许经商。但我爷爷开的药铺不完全属于经商,这是治病救人的,允许在家中坐诊看病开方,但不允许售药,药要到指定的卫生院去拿。爷爷点头答应了,但是家里还是备有药材,主要是为了方便病人。那个时候父亲出生了,都五岁多了,已经能跟着爷爷背汤头,辨认药材了,但爷爷却不赞同后代学医。爷爷说,医生衣生,只是一人的衣路,是穷职业。(我时常想,如果我爷爷活到现在,看到医生医院是如此敛财,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也不知道他是否能与时俱进,把医术当做敛财的工具。)爷爷在家中看病没几天,就接到县政府的公函,要爷爷去县人民医院坐诊,为广大的劳动人民服务。爷爷置之不理,后来县人民医院的院长登门来请爷爷,要他担任人民医院的中医科主任,为更多的患者服务。爷爷对院长摆摆手说,我啊哪儿也不去,我舍不得腰店子这方水土,在这里我只要腿勤一点,也能为更多的患者服务。院长看爷爷决心已定也不好相劝,就走了,但走时留下一句话,说,祝先生,县人民医院的大门随时向您开着,您什么时候想转了就什么时候来,家眷可以一齐带来,我们会想办法安置妥当的。
爷爷对院长拱了拱手。
院长刚走,奶奶的烟弹杆就砸到了爷爷的头上。奶奶说,为什么不去,腰店子能好过县城吗?猪油脑袋,跟着你真是瞎了眼睛。
爷爷捡起烟弹递到嘴里叭起来,说,腰店子的好你暂时还体会不到,日子长了你就体会到了,我四乡八邻地出诊看病,还没碰到比腰店子人更好的人。
奶奶说,呸,本分个屁。看病都要赖账,还本分。
爷爷说,那是没钱,有钱,腰店子的人个个都是爷。
在慢后的日子里,奶奶是真的觉出腰店子的好来了。“土改”斗地主那会儿,邻村闹得血雨腥风,时不时就弄出几条人命来,让人胆战心惊。但腰店子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那时听说是东平大伯的爹爹任村支部书记,他不知道这地主的头衔该安在谁的头上,后来凡是在腰店子长街做过生意的都算成了地主,爷爷也算进去了。每次要游行要批判的时候,支部书记就给这些地主发一个报纸做的高帽子,说,明天戴上,上边的人要来看,你们走路都尽量把腰弯低一点,免得白受些皮肉之苦。
上边来人检查运动工作时,腰店子的地主们就主动地戴上高帽子,胸前挂着“我是地主我有罪”的牌子,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跪在村里的高台上。每次支部书记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我爷爷就率先喊起来,打倒地主祝隆福!底下群众都止不住笑起来。爷爷说,乡亲们,你们跟着我喊,别让老书记为难。支部书记拍着桌子道,正经点正经点,跟着祝先生喊,早喊早收工,田里的活儿还等着呢。
于是底下的人便笑嘻嘻地喊起来,打倒地主祝隆福,打倒地主蔡秋,打倒地主马德加。
但是雷家岗的光景就不同了。这村里的动静最大,雷十三家个个都免不脱,首当其冲的便是春林大爹。他大地主的身份,大儿子团防局局长,小儿子警察局局长,都是为国民党干活。春林大爹被定为了恶霸地主和反革命,我奶奶每天晚上都被请去交代问题。那次是在春林大爹的地窖里挖出了一副骨头,农会的人如获至宝,认为这是一宗大罪,这一定是某个长工或者丫鬟的,反正是无产阶级的骨骸。我奶奶是抱着我父亲去的。那天她看到春林大爹被五花大绑在堂前,身上被麻鞭抽得道道血痕,当场便哭了。她说,这骨头是伯华的,不是无产阶级的骨骸,伯华大兄死了他们就把他埋在地窖里了。
一个愣头青跳了出来,甩了奶奶一耳光,说,谁不知道你是雷春林的干女儿,你们这是串通好了的,这就是无产阶级的尸骨,这就是你们的罪证。
我奶奶也反手给了他一耳光,说,你敢打我,你也不查查你姑奶奶的底细,我九岁就上九岭岗给共产党送过信,我给红军做过布鞋,我的长兄雷次勋支持革命,策反保安团团长失败,遭了国民党暗算,跳江而亡,革命烈士的牌子现就在他门上挂着,就是这把尸骨,雷伯华当年也杀了鬼子的。
那愣头青还想熊上来,把怀里的父亲给吓哭了。我奶奶恼了,侧身又给了他一巴掌,说,你个狗日的你再动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我现在已经不是你雷家岗的人了,你想拿捏我,你试试?那愣头青就蔫下去了。后来这个愣头青把这段耳光仇报在了我哥哥的身上。他的孙子跟我哥哥在腰店子小学打架打输了,他爷爷去撑腰,听说打人的是雷明翠的孙子,便将我哥哥一把摔在了学校的水泥台上,我哥哥当场就不能动弹。我奶奶听说后,气疯了,把我二爹叫回来,二爹那个时候在沙市做生意,有车,两个小时就到了屋。又把两个舅爷爷和两个姑爹都叫上,一伙人冲到了那家伙的家里。我二爹将那家伙的家抄了个底朝天,床给砸了,开水瓶给砸了,衣柜碗橱啥的都给砸了,连灶台都给砸了,我二爹还准备把他们家米缸的米全倒进阴沟里,被奶奶制止了,奶奶说,不跟粮食过不去。那家伙吓得躲进竹园里不敢出来。奶奶的拐杖在地上像捣蒜瓣,说,不见人就拆屋。我二爹当真就拿起廊檐下的晒衣杆将屋前的瓦扫了一大片下来。那家伙只得出来了,跪在地上求饶。我奶奶说,求饶没用,我孙子要是命大活了,不呆不傻,咱们还有得一说,要是没了,老子今天就要了你跟你孙子的命。老祝家的孩子个个都是龙卵子,精贵!不像你这种下三烂的王八羔子。那家伙说,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祝家祖上积了那么多的德,会保佑他的,我现在也懊悔,要是孩子真有闪失,我也真不想活了。幸亏我哥命大被救活了,而且不呆不傻,不然照那架势,还真要以命抵命的。
农会叫她交代雷仲书的去向。我奶奶说不知道,我嫁到腰店子后就没跟他们有过任何联系。农会又问,听说雷春林给过你一对金手镯?奶奶说,你看见了?农会顿时被问倒了,说,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奶奶说,他们都说我是散财龙女转世,你信不信?农会的成员就哑口无言了。
奶奶走时,春林大爹醒了,他轻轻叫了声麦儿。奶奶顿时泪如雨下。她走过去,对父亲说,泽儿,这是外公,叫外公。父亲叫了声外公后,春林大爹老泪纵横。他说,别叫,别连累孩子。奶奶再也止不住了,叫了声爹。春林大爹答应了。春林大爹说,这声爹够我受用了,你快回吧,天大黑了,别让孩子受吓。
没过几天,农会便把春林大爹的屋给烧了,春林大爹的屋说烧了七天七夜才烧完。接着春林大爹就给整死了。三天后春林大爹的太太撞了墙,也死了。
后来,农会把春林大爹在青龙河上搭的木头桥也给砸了。那个木头桥就是雷家岗人说的麦儿桥。说是我奶奶有天一个人独自到春林大爹这里来,为抄近路,准备撩滩过来,哪知一下水就栽河里去了。幸亏救得及时,奶奶才无恙,但是春林大爹却吓得不轻,当年他的娇娇不就是被这河淹死的吗?春林大爹立刻从南边买了许多木料,请了工匠费时三个月在青龙河上修了这座木头桥。桥是由碗口粗的整木拼成的,上面钉满了大抓钉,有两米来宽,可以并排走两辆板车,两旁还有扶手。这桥虽说是为奶奶修的,但是也方便了河两岸的人。
斗争远远没有结束,我奶奶依然每天晚上都要到雷家岗交代陈年旧账。这次是老外公。奶奶说老外公嬉皮笑脸的压根就没把批斗当回事,成天跟农会的人开玩笑,不知挨了多少顿鞭打。这次农会要他交代家里金戒指的去向,问他金戒指是用什么装着的。老外公说用马笼。农会的人哭笑不得,连奶奶都忍不住好笑。马笼这东西用篾编的,每个洞都如南瓜般大小,别说装戒指了,就是装红薯都要漏出来。农会的人甩了他一鞭子,说,老实点。我老外公顿时就立正挺胸抬头站好,说,我很老实了,长官。农会的人又抽了他一鞭子。农会的人问,你种过鸦片,种了多少田?老外公说,我种过鸦片,种了多少田,你回去问问你爹,你爹抽的鸦片都是我种的。农会的人又问,你跟戏子有来往,知道戏子是什么吗,他们是封建思想的传播者,他们就喜欢帝王将相,一个个骄奢淫逸,是有毒的。老外公说,哎,管他有毒无毒,反正爷听得舒服,爷往那戏园子一躺,听那小戏子唱“夜读书睡眠迟精神散漫”,爷就通体舒泰了,那叫一个快活。
听说,雷春林给你女儿一对金手镯,现哪里去了?
你去问那对金手镯去,问我干什么?
农会的人说,把他吊起来打,看他老实不老实。奶奶看着吊着的老外公,心如刀绞。她说,我说,那对金手镯……
那对金手镯我给幺女儿做陪嫁了。
爹爹!奶奶惊呼一声。
老外公说,麦儿啊,他们要是为难你,你就把一切都安在你幺妹头上,你幺妹反正是跑不脱了,是我把她给害了,还是你跟明珠长了后眼睛,嫁人连家里一根灯芯草都没拿,干净。金山银山堆给你幺妹,指望你幺妹多享几年福呢,没想到,哎。老外公一声长叹,他说不下去了。
奶奶说老外公没过几天就被整死了。他们把他四肢捆绑后扔在柴房里喂蚊子,次日里浑身都是包,还挨批斗,脖子上还要吊一桶水,奶奶每看一次,老外公就瘦一圈,后来就皮包骨头了,等第二天拖出来批斗时,老外公已经硬都硬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
老外公死后没几天,八宝那边就有人过来递信说小姨奶奶死了,上吊死的。说是当地的人把小姨奶奶专门放在那种有鹅卵石的路上,逼她来回走,可怜小姨奶奶走平路脚底都如针扎,哪经受得住鹅卵石的折磨,只得自行了断寻求解脱。
奶奶知道后没有流一滴眼泪。直到擦黑,爷爷背着药箱回来,奶奶看着爷爷,不知怎么的,鼻子就发酸,扑在爷爷怀里大哭了一场。
十四
我一度对奶奶的“重男轻女”产生过怀疑。说她讨厌我吧,但在她外孙子面前,她又明显偏向我些。说她重男轻女吧,可在我堂弟面前,就是我二爹的儿子,她也依然偏向我,可是你说她不重男轻女吧,在我跟我哥哥面前,她又把孙子跟孙女分得汤是汤水是水的。
节表哥是小姑的儿子,小姑觉得父亲书教得好,又在学校当校长,天远地远地把他从潜江转回娘家来读书。在节表哥住在我家的那段日子里,假使我放学放得早,奶奶就总要把我拉到她房里去,给我个苹果或两烧饼,叮嘱我不吃完不准出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待遇,以前她都是把哥哥关在她房里的,我都不知道她关哥哥要做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是吃独食。
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的大姑和小姑分别有两个,一个是远嫁复兴厂从此杳无音讯的大姑、一个是嫁给西斋黄家河公社书记的小姑,一个是柑橘场的大姑,一个是嫁到潜江浩口乡里的小姑。因此我们在叫时就要加以区别,我们称爷爷前妻生的两个女儿为复兴场大姑和黄家河小姑,称奶奶生的两个女儿为大姑和小姑。每次去拜年,母亲都嘱咐我跟哥哥俩叫人时把黄家河去掉。我曾跟母亲讨论过,我说,为什么要在小姑前面加个黄家河呢,都是爸爸的姊妹,就应当大姑二姑三姑四姑这么顺着叫下去,这样又明白又不生分,亲生的后养的有必要弄得那么仔细吗?我这话令母亲一把抱住我说,天啦!我的狠将将王锤锤长大了呢!
我很讨厌大姑跟小姑。她们出嫁多年了,可每次到我们家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很少把我母亲放在眼里,还事事替我父亲拿主意。她们曾经以我学习成绩不好为由叫父亲让我下学,去学门手艺补贴家里。我中专毕业后,父亲有继续供我念大学的想法,也遭到她们的强烈反对,觉得姑娘家终究是别人家的人,钱贴多了是要亏本的。养儿育女的事被她们弄得像做生意一般。她们还看不惯父母对我的娇宠与溺爱,每次走亲戚走不动了,我就会跳到父亲的背上,而父亲总是笑呵呵地就将我给搂住了,还宝啊贝的,这也令她们很不爽。
她们曾在我面前断言,说我不会成器,若成器了她们会在药铺堰搭台为我唱戏。把我母亲快怄死。我打小就不待见她们。
每次他们两家来拜年,我就早早地把电视机扭频道的按钮给卸下来,藏到橱柜里。我不让他们看电视。他们看电视,只要一遇上条纹或者雪花点,就会拍拍打打。我还会把父亲的凤凰自行车锁起来,把钥匙贴身放着。他们一来,大姑就会让龙表哥和莉表姐学车,不学了就将车随便倒在稻场上。摔跤了,他们就会踹自行车来泄恨。他们还骑父亲的自行车兀自去镇上给自家买种子化肥,压得我们家车胎直往地上坐。每次他们走后,我家的电视和自行车就要双双送到修理店。那时,每晚两集的《西游记》,可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大姑小姑一来发现电视不能看,车不能骑就知道是我使的坏。她们逼我交出来,我死也不交。奶奶也逼我将电视按钮和车钥匙交出来,她说,大姑小姑一年能来几次?土匪丁子,这么小气。我就是不交。因我的倔强,饭桌上,奶奶就处处针对我。鸡大腿我哥跟表哥表姐每人一只,单单就没我的。她还不许我夹菜时在盘里翻来翻去,翻一次她就会用筷子打我一次,还不许我喝汤喝出声响来,更不许我吃饭时将两只胳膊铺在桌上。她每教训我一次,大姑小姑还有表哥表姐们就会暗自发笑。我时常以甩碗不吃饭为狠。但是等他们走后,奶奶就会从碗橱里端出一只盘给我,碗扣子一掀开,哇噻,一只鸡腿在碗底横着。奶奶说,吃吧,你跟哥哥吃的鸡腿是我们自己家养的,他们吃的都是菜场用饲料喂的。
晚上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西游记》,奶奶说,亏了莺妮子,这妮子,精明呢。
无论怎么着,在大姑小姑还有二爹面前,奶奶总是显得小意,不像在我父亲面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不顺心,拐杖把地跺得发颤。我就不明白了,她吃喝拉撒全是父亲母亲在负担,她不说把心偏向父亲,却把心偏向大姑小姑和二爹那里,二爹脾气上来后骂了她她也不敢还嘴,这事要是搁我父亲身上,试试?
连母亲也说,靠得住的儿子总是讨不到您半点好,靠不住的,您又对他们贴心贴肺。
奶奶说,你晓得个屁。我四个子女,唯独不亏欠永泽,我对他们三个都是亏欠的。
我的大姑出嫁在本乡,一个过去叫白鹤垱现在叫柑橘场的地儿,离我们有三十多里。算是门当户对,都是破落地主,你不嫌我穷我也不嫌你穷。听说我大姑洞房那晚上,连床都没有,还是公公到别家去讨宿给他们腾了个地儿。后来,他们在白鹤垱边上盖了间茅草屋,算是有了个安身之处。大姑爹不是那种穷得只剩下穷的主儿,他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
但好景不长,在生下龙表哥后,大姑爹给公家脱粒时,一只手被脱粒机给吞了。得了信的大姑整个身子都瘫了。在卫生院,我大姑给医生跪下,求医生一定要保住大姑爹的手,手没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最后,大姑爹的手还是没了,不但手没了,连手臂也去了半截。
看着残废了的丈夫,大姑觉得她的天已经黑了。还没等大姑爹出院,她便抱着龙表哥哭回了娘家,她说她要跟大姑爹离婚,无论如何都要离,她说她的这一生还很长,不能被一个残废给拖累了。
奶奶说,这种事情万万做不得,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大姑说,我宁愿被人戳断脊梁骨,也不愿跟一个残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奶奶说,人跟你结婚前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这是你的命,再说了,怎么跟了残废就头都抬不起来了。
大姑说,一只手的人能干什么,不离婚,我这日子就没个盼头。
奶奶说,你好歹还有个一只手的男人,当初你们爹死得早,我脚踏肩膀四个孩子,也把日子熬到了现在。现今这日子穷,总比过去饿肚子的好,他断了一只手只说没有过去活泛,大小事情还能帮到你。
大姑不听,在家里哭闹了好几天,可奶奶高低不松口。大姑以死相逼,要是奶奶不跟她做主,她就一头碰死了算了。奶奶说,你今天碰死都可以,我也是不答应的。
大姑说,你不答应也行,我一辈子就住娘家。
奶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甲胺磷往桌上一蹾,说,你要是不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大姑看毫无指望,只得抱着龙表哥回去。奶奶却把龙表哥留下了,说,龙儿我帮你带,你回去好好照顾龙儿他爹。
婚到底没离成。大姑爹是因公受伤,享受了集体的优待,工分比一般人都算得高。生产队发东西,他也比别人的要多一些,每月还有一些抚恤,日子勉强也能过下去。但是分田到户后,大姑爹就没有任何优势了,集体没有了,抚恤金也就不存在了。家里的所有重担一下子落在了大姑的身上,那时莉表姐也出生了。大姑又闹了一次离婚,奶奶依然是不同意。那次大姑真的喝了药水,不过给抢救过来了。大姑醒了后,奶奶把龙表哥和莉表姐朝大姑跟前一推说,你朝你这双儿女看一下,你看你死后,他们怎么过。我大姑把两个孩子拢在怀里一场好哭。
婚是没闹着要离了,但是大姑对大姑爹却没有半句好言语,人前人后总骂他是废物。奶奶有次去大姑家,在白鹤垱边上看见大姑跟大姑爹在田里起沟。一季耕种后,田边就要重起一次沟,为的是进水和排水。大姑把那边的沟起完了,回头一看大姑爹起得沟深深浅浅的,顿时火冒三丈,飞起一脚就将大姑爹踢倒在了田里,废物、不中用、猪狗不如等词语如开闸放洪一般全出来了。大姑爹倒在田里动也不敢动,也没敢还一句嘴。白鹤垱的人都跑出来看,原是准备劝架的,但一看奶奶站在垱边上,就不好有什么动作,只能在田边围观。奶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冲到大姑身边,一掌把大姑推倒在了沟里,响亮地扇了我大姑一耳光,说,我祝家没你这样的东西,畜生啊畜生。奶奶侧身将大姑爹扶起来。
我奶奶说,大女婿,我今天给句话你,以后她再敢这样对你,你就给我往死里打她,她要是被你打死了,我保证不讲半句口。
大姑爹说,妈,我今天也给您一句话,我不会让龙儿他妈跟着我吃亏的。
等到我懂事后,我不觉得少了半截手臂的大姑爹跟别的人有什么区别。别人能干的事大姑爹都能干,还比别人干得好些。他一只半手能割谷插秧,能耕田打镪,能育苗撒种,还能打牌搓麻将,还能驾摩托车。
大姑爹还有一件绝活,那就是对柑橘树的种植与培育。他们村在搞集体时就栽种了很多的柑橘树,围着白鹤水库四周,漫山遍野都是,而且家家户户的屋前屋后都遍植橘树,以至白鹤垱一年四季的景象都是生机勃勃的。只是没等到收益,集体就没有了。那些柑橘树也没人管理。直到九十年代初,白鹤垱的人才开始觉得这大片大片的柑橘山是块宝,村干部便将其作为产业号召全村的人来承包柑橘山,我大姑爹将家里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承包了两座山。从此大姑爹就日日住在了柑橘山上。他与那些柑橘树待了两年,他把那些柑橘树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柑橘树这东西,最喜欢逗一种叫星天牛的害虫。那虫黑甲,甲上有白色的小点点,头上两根长长的触须。这种虫一般都是隐藏在树根底下的,隔着厚厚的土壤,农药很难对付它。这虫贼狡猾,你明明发现这株树底下有堆星天牛的粪便和它啃食的痕迹,但是你就是找不到它。我父亲有次烦了,将橘树连根拔起,还是没发现它的半根毛。但是我大姑爹却一逮一个准。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大姑爹活捉星天牛。我家也有柑橘园,是大姑爹给我们种的,因为奶奶爱吃橘子。大姑爹不仅管种,还要帮忙管理,剪懒枝、摘蛆果、抽槽子、打药防虫,当然也包括防治星天牛了。大姑爹抓星天牛不光能吸引我,还能吸引我父亲和村里不少栽了柑橘树的人家,他们一齐跟随大姑爹进我们家的柑橘园。我大姑爹首先是在有星天牛粪便的柑橘树那里蹲下,将粪便刨开,把一种药水给它灌下去,然后他在另一株树旁蹲下来,将土扒开,将手里的细铁丝做成钩状,顺着树根往下走,然后猛地使劲一拉,一只星天牛或者是一只透明的星天牛虫卵就会被带出来。他将它们放打火机上烧,烧出一股肉香。
大姑爹不光会活捉星天牛,他还会改善不良的柑橘品种。他在柑橘类植物中四处拉郎配。他把南风蜜橘嫁接在本地早熟柑橘上,不仅令南风蜜橘个变大了,而且成熟期也提前了;他把他们家屋后的一株红心柚子树与泡柑树配在一起,结出来的泡柑不仅水分足,味儿甜而且瓤儿也变成红色的了;他还把柠檬树跟一株土著的枸橘树捆绑在了一起,不过这对没成功,结出的果实又酸又苦,只一口牙齿就全倒了,但是这不影响大姑爹种植奇才、农技专家的称号。
乡里每年举办农技人才培训,我大姑爹次次都参加,头几年他还坐在底下听别人讲,没几年他就被请上台给别人讲。每次讲了课回来,大姑爹就跟喝了酒一样,眼睛里放出的光贼亮贼亮的。用我二爹的话来说,眼珠上擦了鞋油。
靠着大姑爹这手绝活,白鹤垱的柑橘树修成了精,枝繁叶茂,精神抖擞,长生不老。因为品种经过大姑爹改良了,味道好得没话说,每每到了柑橘成熟的季节,公路上卡车连成一条线,一天到晚轰隆隆的。他们村现在双抢倒不怎么忙了,下柑橘倒是忙得解小手的时间都没有,年年都要到外村请小工,一天八十块的工钱,还管烟管饭。听说白鹤垱的柑橘走的是出口路线,远销香港美国和俄罗斯。现在索性都改名了,就叫柑橘场。
我大姑爹包的那两座山早已成了聚宝盆,他们靠它起了高楼大厦,靠它给龙表哥娶了媳妇,靠它让龙表哥的媳妇放心大胆地生了第二胎,靠它过上了顿顿有肉吃,餐餐有酒喝的日子。二○○五年,他们村组织村民去北京旅游,我大姑爹前一天专程骑车到县城给大姑买了件皮大衣和金戒指。
旅游回来的大姑给我们带了不少东西,当她穿着崭新的皮大衣,戴着闪亮的金戒指,从包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拿礼物时,我看见我奶奶用手绢在擦眼睛。
我奶奶说,永玲啊,你算是熬出头了。哎,真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你看他一只手,他比人家那两手一般齐的还强些。
我大姑吼道,什么一只手一只手,说得难听死了,我现在听不得别人说他只有一只手。
奶奶呵呵大笑,说,说到天上去,他也只有一只手。
我有次跟大姑爹还说到这件事,我说,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快忘了你是个一只手了。其实你这是因公受伤,说不定还有政策可依,你应该到乡政府或者民政局去问问,说不定还有补助的。
我大姑爹说,我问过了的,是有补助,但是我不想去领,你们都说快忘记我只有一只手了,我又何必每月去领那点补助,来提醒我是个残废呢,都忘了算了。
大姑爹这话说得清风明月,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点光来。大姑爹说,喝茶啊,这是我们新打的一口井。我喝一口,甜的呢!
虽然大姑跟小姑每次走到一起,两姊妹总是秤不离砣,好得像身上刷了胶一般,但是暗地里小姑还是有些妒忌大姑的,因为大姑比小姑的日子好。大姑的男人比小姑的男人少半截胳膊,少了半截胳膊的男人都能让大姑过上穿皮衣戴金戒指的生活,小姑的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至今连栋像样的房子也没有,还是老土砖屋,跟周围的楼房比起来,小姑的屋就像个土地庙。
小姑从嫁给小姑爹那天起就对小姑爹左右看不上眼,没给过小姑爹一天的好脸色。她嫌弃小姑爹是龅牙,连话也讲不利索,嫌小姑爹不发奋不勤快不上进。每次拜年到我们家,小姑爹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头低着,脚缩着,不多话,坐也坐得恭恭敬敬。上桌吃饭,筷子往盘里夹菜都要先朝小姑看一眼。对于小姑对待小姑爹的做法,母亲是看不上眼的,但是她从不发表自己的观点。她说,这不是当嫂子管的事,这是当娘的该管的,我一说就是越俎代庖了。
我问,越哪个“俎”。
母亲说,当然是你奶奶了。
奶奶也看不惯,逢到这样的情景,奶奶也很恼火的,她对小姑说,你要充人到自己家去充,莫把人给我带坏了。
小姑恶狠狠地问,我把哪个人带坏了?
把哪个“人”?当然是我妈了,切。我在心里说。在她儿媳妇面前,她的女儿对待丈夫气焰如此嚣张,日后父亲做了像小姑爹这样的人,奶奶在母亲面前不是说不起话了吗。这简单的道理我都懂,小姑却猪油蒙了心。
奶奶说,好歹也是你男人,你这样对人家,你亏心不亏心?
小姑说,是谁让他成为我男人的?
我奶奶就无言答对了。
是谁?奶奶呗。
我听母亲说,小姑爹是住我们家后面的万松叔介绍的。小姑爹被万松领到我们家来时,穿得是崭新的的确良条纹衬衣和中线笔直的蓝色裤子,一双黑色的皮鞋油光水亮,提着一个黑色手提包,他将包里的东西一一码放在桌上,两条君健的烟,两瓶酒、两包红糖并四袋茶点,要命的是还有一段湖蓝色的的确卡布料,的确卡啊,那是比的确良还牛的料子,头一次上门就拿这样的礼是很有档次的了。奶奶招呼他坐,小姑爹拘谨地坐下了,落座后,露出半截袜子,是白色的。小姑爹话不多,奶奶问一句,他答一句。小姑爹的口音跟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抑扬顿挫的,在闭塞的村庄里,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总是让人觉得新鲜,不知根不知底就会给人以神秘感。奶奶问他们活儿重不重?小姑爹说,不重,我们那儿不是以种水稻为主,是以种棉花为主。这个令奶奶觉得很稀奇,同时也觉得种棉花比种水稻要简单要轻松,水稻一年两季又抢种又抢收,把人累死。
那个时候的小姑爹因为年轻也因为穿着体面,龅牙这一缺点并不是十分突出,吐字不清这一缺点也被因为是外地人口音给糊弄过去了。而令奶奶感到放心的是,小姑爹在一次不经意露出了手腕上那块银光闪闪的机械表。机械表在当时算是奢侈品,有表戴是属于条件很优越的。我父亲那个时候就想有块表,但是我父亲却一直没有想到。随便一块机械表都可以抵他一年的工资,他舍不得,奶奶更舍不得。可是这位从潜江浩口产棉区来的人,不仅衣着得体,而且还戴着表。
奶奶问,说了半天,都不知道你是哪的人?
小姑爹说,潜江运粮湖的。
万松补充道,麦先婆,离浩口蛮近。
奶奶说,哦,好,好,那就定了。
小姑是高低不同意,那时她正同本村的东军叔偷偷地相好,东军叔就是东平伯的弟弟,村里很多人在药渣子路的芭芒林里撞见过他们搂搂抱抱,奶奶耳里有点消息了,但是一直没点破。小姑说,我才不嫁那么远的地儿。奶奶说,有多远呢,关键是他人老实,你将来能降住他!小姑说,过日子又不是打仗,还非要把人降住才叫狠。奶奶说,你二哥到潜江浩口给人当了上门女婿,他在那方半个亲人都没有,你嫁过去了,他在那边好歹算有个依靠,你也有依靠。
小姑还是不乐意,但不乐意也没有办法,这事奶奶已经跟万松叔说得铜是铜铁是铁了。后来,小姑在奶奶的半哀求半威逼中极不情愿地出嫁到了潜江浩口,嫁给了非她所爱的男人。直到进了小姑爹的门,小姑才真正知道小姑爹的家底。原来小姑爹去我们家的那身穿着是他借的,礼品是赊的,那块威风凛凛的机械表是坏的,里面进了水,发条都锈烂了,指针虽然是活的,但也只是原地蹦跶,没走过字儿,就这,也还是别人借给他的。小姑爹实诚,估计也是顶不住压力,新婚之夜还没等小姑脱衣服,他自个就全兜了底,说,为了娶你,我已经该了一身债了。小姑快要气晕了,他们的争吵从洞房那天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
奶奶说,大姑娘再怎么好,男人毕竟带了个败相。小姑娘更不用提,从结婚起就没开过笑脸,才四十岁,脸上皱得跟磨子一样,我心疼呢,早知道永高去得那么早,我当初就不该把她放到那去,如今剩她一个人在那个鬼地方。说是怪命,其实也怪我,两姊妹都是我做主的,我欠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