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辗转到了荆州一家报社做记者,一次偶然的机会,报社安排我去采访一位政协委员,针对他的两会提案提些问题。打电话联系时他正在参加一个文化活动,在川祖宫那儿。我赶了过去,发现政协委员只不过是受邀看戏,他指了指旁边的位子示意我坐下,说先看戏,后采访,可是京城来的名角。名角当然不会轻易出场,垫戏的说是曾经下过海的一个男旦,在荆州小有些名气,已是近八十的寿元了。我顿时来了兴趣,想看看这近八十的老男人怎么演这娇滴滴粉嫩嫩的小花旦。因了母亲的熏陶,我对京剧算是略知一二。
演的是《霍小玉》定情一折,说的是霍王之女霍小玉仰慕李益的才华,与李益相见定情的事儿。大幕撕开,舞台中摆了一张拔步凌波床,当丫鬟叫了声“小姐,日照纱窗,您该起床啦!”顿时帐幔里传出柔媚的一句唱“夜读诗睡眠迟精神散漫”,唱到漫字时,帐幔徐徐挽起,一个头戴珠钿身着红色罗裙的女子软绵绵半卧在床榻上,睡眼惺忪的媚态立刻迎来满堂彩。除了皮肤松弛皱纹明显之外,倒真让人看不出是个八十岁的老男人演的。特别是到了梳妆那会儿,“叫声侍婢开妆奁,我对着菱花整云鬟,挽起了乌云匀粉面,描眉画眼我戴花钿。”几段流水,配着舞动的水袖和娇羞急切的身段,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闺阁少女就这样活灵活现了。
旁的人在议论,说,刘小荀这哪是演王爷的女儿,这简直就是窑子里的姐儿。说完便有许多压低的笑声。
但是我喜欢。花旦就怕媚。那满场飞的云步、眼珠乱转的媚眼和纤长飞翘的兰花指,勾得我热血沸腾。特别是那句“心忙忘戴了我的紫玉簪”,更是令我要疯掉。我顿时就迷上了这如窑姐一般的霍小玉。
戏演完后,我撇下了那位政协委员,径直去寻 “霍小玉”去了。当油彩卸下后,我才相信了眼前这位确实已有八十高龄了,头发全白了,脸上全是褐色的斑块。一个老男旦,曾经下过海,他的故事肯定很精彩。我决定采访他。
他住在沙市区老影城后面的一栋筒子楼里。当我踏进那个昏暗逼仄的楼道时,我就闻到了贫穷的气息。知道我要来采访,他早早地就吃完了早餐,在桌旁等候我的到来。桌子上用纱罩罩着一碗黑糊糊的酱和几个没吃完的馒头。老伴去世多年,子女不在身边,他是一个人过日子。对我的到来,他很热情,同我握手,给我让座,他戴着一副宽大的眼镜,我看见他扶眼镜的时候都是用花旦特有的兰花指扶的。我想笑,但是我强忍住了。屋里很简陋,厨房连着卫生间,两个卧室的门统统都朝着狭小的客厅开着,客厅的墙上挂着四幅演出剧照,通过装扮大致可知是《红娘》里的“红娘”、《卖水》里的“春香”、《梅龙镇》的“李凤姐”、《棒打》里的“金玉奴”。老先生跟我讲他从小学戏的事儿。他进到房中拿出本影集给我。我一翻,里面哗啦啦掉出若干老照片。我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赶忙拾起。我发现一张照片背面有字,我拿起一看,上面写着“雷春生与刘小荀合影存念”的字样。正面是两个身穿长衫的男子,左边一个男子年长,头戴礼帽,手里握着一杆银质的烟枪,眼睛直视前方,显得几分拘谨与呆滞。右边一位是位美少年,穿白色西装,梳小分头,但那站相里透着柔弱与温婉,偎在年长男子旁边,低眉顺眼的。
“雷春生,雷春生。”我在心里默默念叨。我心里一惊,问道,此人是不是松滋的?
老先生两眼一瞪,说,是松滋的。
我说,可是雷家岗的?
老先生蹒跚着从椅子上起了身,说,雷家岗雷十三家的春生幺爹。
我激动不已,我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的机缘竟巧合到如此地步。我说,此人是我的老外公,我奶奶的亲爹爹啊。我说,我奶奶虽然没见过您的面,但恨您却恨了一辈子,我奶奶常说她爹爹种鸦片的钱全搭在了您的身上。
老先生顿时热泪长流,他时而哭时而笑,不能自已,情绪完全失控,以致无法顺利进行采访。但我大抵知道了他的故事。他说,五二年的春天,我接到邀请到武汉黄鹤戏楼去唱头牌,但苦于没有盘缠,春生幺爹说他回去给我凑,但是至那便一去不回了,而我也没有去成黄鹤戏楼,春生幺爹是我的知己,只有他懂我的戏。没有他在台下给我叫好,我唱的什么劲儿。我在沙市等他等了十四年,可是他再也没有来。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们便不准我唱戏,说只要我敢唱出声便叫我这辈子当哑巴。他们把我分到棉纱厂跟女人一道做纺织工,我说我是个男的,做不了这活儿。他们说,你在台上不是小姐丫头吗,唱戏的时候你是女的,到了工厂劳动的时候,你又不是女的啦?那好,明儿让你到码头扛沙袋去。我不敢再争辩,我在棉纱厂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到退休,三十年里我结婚生子,三十年里我有十年没唱过一个字儿,我难受啊。七六年“文革”结束,沙市街上锣鼓喧天,人人欢呼,我一个人跑到荆州城边的护城河扯着嗓子唱了段《霍小玉》的二黄原板。说着老先生唱了起来:
曾记得定情私语话衷肠,
一些儿瞒不得雪衣娘。
又谁知那海誓山盟都是谎,
你弃旧恋新抛得奴孤苦凄凉。
旧日恩情全不想,
忘却了灯残画阁,月暗星稀,
迟松纽扣,羞整翠翘,曲效于飞,
怎样的偎依,往事思量,怎不悲伤,
私拭千行泪,暗断九回肠,为郎憔悴却羞郎。
还没等老先生唱完,我已然泪流满面。我感叹着光阴感叹命运,感叹人生无常,感叹冥冥中那个操纵宿命的天数。
老先生说,那猛地一回唱,把我的嗓子给唱倒了,这些年汤药不断,慢慢调养,才渐渐恢复了一些。
从老先生家里出来,我全身乏力。我赶到报社,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我写下老先生的故事,我的题目就是《大花旦刘小荀》,是的大花旦。半个世纪前,我的老外公用银钱想把他捧成大花旦,没成。半个世纪后,我用手中的笔将这个头衔封给了他。他的故事我写了两个版面,怕不发,我特意到烟酒专柜买了两条精装的黄鹤楼,并着稿件一起交给了总编。次日里,荆州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接着他上了电视。
后来我匆匆离开荆州,再也没有与老先生有过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