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继贤很晚才回到城西二道街的一处平房里。进院后,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帽子上的寒霜,拉开棉门帘一进屋,邹玉玲就扑进了章继贤的怀里,口气里有些撒娇又有些担心地说:“大哥,你怎么才回来,让人担心死啦。”章继贤把厚厚的狗毛帽子摘掉,拍了拍她的肩头说:“今天开会晚了……”傍黑开完会,韩清华又单独把他留下了,从谈话里他听出韩书记很信任他:“老章,你是我党经受过严峻考验的老同志了,我们几个刚来,县里情况还不熟,还得多依靠你。会上决定派孙新华同志到丰乐乡去搞土改试点,就是他提出来从公安大队抽几名武装警察跟着保卫的,现在乡下土匪活动很猖獗。我已经同意了。”
“玉玲,你不用担心,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没有人会把我怎么样的。”章继贤解去了腰间的武装带和匣子枪,轻松地笑了笑。
“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就去给你热去。”邹玉玲轻盈地一转身,去给他到炉子上热饭去了。
邹玉玲年方二十,穿着棉旗袍,身段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章继贤怎么也想不出她是一个大地主家的娇小姐。自从和他住在一起后,他的脏衣服都是她来给他洗的,饭也是她做的。
邹玉玲把饭端上桌,章继贤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真有点儿饿了。邹玉玲托着腮坐在炕桌的另一头看着他吃,这个男人的吃相总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他讲过头些年在山上当抗联那会儿,真的有时一个月也吃不上一顿囫囵饭,冬天连草根都吃不着。如果不是秋天家里遭到了土匪抢劫,她到城里来投亲戚,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嫁给这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
那是农历八月十五前几日,邹家和屯里的其他农户一样,都准备过这个日本人投降后的第一个八月节。
那日黄昏的落日还没有像牛车轱辘般从屯西黄土岗子沉下去,就听屯子里有人喊:“胡子来啦——”邹保财初听到时还有些不相信,胡子怎么敢大白天进屯来抢?正要打发邹六出去看看,门被“咣当”一声一脚踹开了,先进来两个骑马的人,又从后面拥进几个端枪的人,为首的那个戴着一只黑眼罩的人,正是报号“天照应”的大当家独眼龙,他上身穿着一件黑对襟布衫,腿上穿着一条日本人的马裤。旁边骑马的是他的二当家。
独眼龙叫人把邹家人都押到前院来,就开始各屋翻箱倒柜搜起来,搜了半天他们只搜到一些女人戴的银镯子、珍珠首饰和放在钱匣子里少量的钱,并没有搜到银元什么的。独眼龙就下令把管家和邹保财分别绑在马棚前两个拴马桩上问他俩财宝藏到哪里去了。管家见掌柜的挺着不说,他也没说。这时院子里被圈着的人堆里传出一声喊叫:“爹啊——”循着这声喊叫,独眼龙和二当家的都转过脸来,就看见了人群中如花似玉的邹玉玲,她上身月白衫,下身黑裙子,一副学生装束。此刻她正挣脱拦着的土匪要冲过来。独眼龙一只眼睛倏地一亮!他叫人把邹保财的女儿带到前面来,端详着她。邹玉玲怒视着他:“你们放开我爹,你们还是人吗,日本鬼子刚祸害完中国人,你们又来祸害中国人,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独眼龙看她气得通红的脸蛋哈哈笑了:“哎哟,这是哪里冒出的女学生,还敢来教训独爷我,我这人天生就不怕遭报应,老天爷照应我!”他回过头来又对邹保财说,“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把你女儿带走,我正好缺个压寨夫人。”“你——”邹保财急忙叫邹六去刨水缸底下,邹六刨出一坛银元抱了出来。
独眼龙临走时,又上下看了一遍邹玉玲,对邹保财说,他过一阵子还会再来邹家,到时他要是拿不出一坛银元来,他就把小姐带走去做他的压寨夫人。看来他是看上邹家这个水灵灵的小姐了。他的二当家也跟着说,你别指望去城里保安大队找你什么娘家表舅来给你护院,城里的警察保安队这会儿姓共还是姓国,还不知道认哪个娘呢。你记住了,这种乱世就是我们天照应的天下。
邹保财知道独眼龙会说到做到,过了两天少爷回家过节,他也跟少爷商量了这事,少爷也赞同让玉玲到县里去找她七舅张忠信避避再说,等过了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再回来。
八月节一过,邹家小姐就由邹六赶着马车送进城里去找她七舅。县警察局果然像独眼龙说的那样,正在改编。张忠信在做保安大队副队长之前是旧警局侦缉股股长,那天他正在被新来的局长章继贤找在屋里谈话。身穿白衫黑裙的学生装的邹玉玲站在院外门口,张忠信和章局长都从窗子里看到了,章局长就叫张忠信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张忠信回来了。章局长问那个女学生是谁?他说是他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她家在乡下遭了土匪抢,她爹叫她到我这儿躲几日。那你回去安排一下吧,章继贤准了他的假。
十天后的晚上,下了班,张忠信找到章继贤到街上的小酒馆里吃饭。天冷,两人边喝边唠嗑,不知不觉都喝多了,是张忠信把喝醉了的章继贤扶回去的。
章继贤半夜酒醒,以为是在他的宿舍里,可是他分明听到身边有个女子在抽泣。他一愣,刚要起来,见已脱掉了衣服躺在被窝里,就在模糊的黑暗中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抽抽嗒嗒羞怯地说:“俺七舅叫俺来这里照顾你,还说要……”章继贤没等她难以羞愧地说出口,心下就明白了。想起在酒桌上,张忠信问他有没有妻子?没有他给介绍一个不知能不能相中?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会把他外甥女介绍给他呀,他俩年龄相差这么大。章继贤翻身起来要穿衣服,叫她把灯点着,说我一会儿就走。谁想邹玉玲刚刚把灯点亮,手上一哆嗦,火柴杆掉到了炕上,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哎呀,你、你的后背……”原来章继贤正背过身去穿衣服,后背上被日本宪兵烙铁烙的好几块伤疤都暴露了出来,还有胸前两道被刺刀捅的伤疤。章继贤停止了穿衣,向这个惊讶的女子讲起了六年监狱是怎么挺过来的。邹玉玲在长春念书时也对反满抗日分子产生过同情,可是亲眼见到这样一位经受日本人严刑拷打的汉子还是第一次。女人的心是容易被同情软化的,她被打动了,她小巧的手悄悄抚摸上了这个结满伤疤的胸膛。她又一次流泪了,不过这一次流泪却和先前的泪水不一样……她拥抱住了这个男人的胸膛。当这个活了三十五岁从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被这个小巧柔软的女人拥抱时,他觉得他体内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在进入她处女身体的那一刻他的身体软了下来,他的心也变得柔软了下来……
他和邹玉玲结婚了,住在张忠信的房子里。这个房子是张忠信从一个搬走的小商人手里买下来的,一直闲着,他答应先借给他们住。章继贤说等他攒够了钱就买下来,他也同意了。
也许是女儿嫁给了公安局长叫邹保财放松了警惕,也许是他忘了独眼龙说过的话,刚入冬的一天傍黑,独眼龙又带着几个人潜进了他家的院子,他这回不是来拿钱的,他是专门来拿人的,看人不在,他就成心要报复邹家。他叫手下的人把邹家人都看好在各自的屋里,他和二当家独自去了邹保财的正堂屋里。鄒保财正和小老婆胡仙草倚坐在炕头上吸着长烟袋,满屋的烟气让屋子里的光线很模糊。他们几个人脚步轻得像猫似的一下从墙头上跳进院子里。门帘一挑,胡仙草的烟袋吓掉在炕上。仙草说了一句:“找玉玲的人来了。”邹保财刚说一句:“你胡咧咧个啥?”独眼龙和二当家的就进了屋。“你闺女呢?”独眼龙问他。“小、小女进县城了。”“那你说这事就不好办啦。”二当家阴阴地说。“银元给你们备好了,等我拿给你。”邹保财想,银元先拿给你,等我叫我姑爷找到你们,你们再给我吐出来。“慢,今儿个我们不要银元就要人。”又是二当家在说。“要人小女不在,她……”他刚要说出玉玲嫁给县公安局长了,不料被早在一边恼羞成怒的独眼龙不耐烦地打断了:“那就她给顶了。”独眼龙一指玉玲的母亲胡仙草,胡仙草身子一哆嗦。
胡仙草是十七岁那年被邹保财娶进家门的,邹万灵屯凡是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说这是几辈子没有见过的俊人。
现在独眼龙被胡仙草迷住了,他嘿嘿地淫笑着,嘴都歪斜了:“太他妈了个巴子的迷人啦,想不到传说的小胡?杀人褂信宋叮米湃?老子解解馋了!”说着就往炕上扑去,动手去解胡仙草的衣服。
“不要,你不能……”邹保财奋力挣脱二当家的手腕,要冲过去阻挡。
“老不死的,我还要当着你的面做了你的女人。老二,看住他!”
“你、你们这样丧尽天良,会遭报应的!”邹保财被二当家推在门边挡住了,他捂起了眼睛蹲在了地上。
炕上的胡仙草在独眼龙的身下发出了一声惊呼:“天哪,她爹——”就再也没有声气了。地上蹲着的二当家扭头问了一句:“老大,压裂子过瘾不?”
邹保财第二天一早就到县城里去了。到了章继贤的办公室,他气咻咻地丢下一句:“你这个共产党公安局长,土匪都祸害到家里了,你总得回乡里去管一管吧?”章继贤给他倒了一杯水叫他慢慢说。他就把昨天夜里的事情说了,还说当着你这个姑爷面说这个叫我没法活了。章继贤听完一拳头砸在桌上,说:“这个我一定管!”震得塘瓷水缸子都跳荡了起来。
两日后,章继贤亲自带着两个中队下到乡里去了,得到眼线报告,天照应这伙土匪又出现在永乐乡别的屯子里。他们在屯外边埋伏了起来,断了土匪的后路,傍黑这伙土匪从屯子里带着抢来的财物和鸡鸭鹅出来时,迎头遭到了伏击,当场撂下二十几个弟兄。剩下的土匪丢下财物,像鸭子一样往四处跳蹿。章继贤又带人紧追不舍,一直追到肇源境内的江边上,把剩下的人打掉一半。天照应的二当家也被打死了,身上被穿了两个枪眼,头上又被赶过来的章局长补了一枪。独眼龙只和不多的人骑着马没命地蹿进了江套子里去。章继贤看天太黑了就没有往里再追。这一仗让独眼龙伤了元气,好些日子没敢再轻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