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纳兰花
跟姑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在我们家住了?
她忽然问。
我点头,老老实实回答,就是。
接着,我又说,他要是再打你,我们就报警。这样下去我真的很担心你。
姑姑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正是我担心的,我们不和睦,会影响你。你放心,我今儿下决心了,回去就离。他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灵了,每次都那样,把人作践完了,转过来又赔礼道歉,回头又来作践,我原谅一回两回三回四回是给我们两个人机会,但是他越来越过分了。
我灰暗的心情顿时就明朗起来,我说,姑,离吧,像他那么打人,有一天会把你……
后面的话我没敢说。
嗯,离,姑真的想好了。
她又揽住我肩膀,用劲搂着,说,好好用功啊,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想想姑那几年有多苦,你就知道你现在面对的,都不叫苦。
我默默点头,无言以对。
是啊,姑姑能从我们那深山沟里走出来,她的经历足以写满满一折子的苦情戏。
据说,当年的山村小学校里只有她一个女娃娃在念书,上学放学路上没少遭受男孩子的欺负。
据说,她是全乡第一个考上县回中的回族女孩,为了求爷爷供她念初中,她天天抱着爷爷的胳膊哭,后来乡学区的人来作动员,爷爷才下了决心。
据说,初中三年,她住在集体宿舍的门口铺位,冬天脚上手上都是冻疮,为了节省花费,初中三年时间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早餐。
据说,她师范是以全县最高分被录取,学校给减免了三年学费。
这也是姑姑死活不让我去住校、去吃集体大锅饭的根本原因。
姑姑发育不良,个子没长高,胸脯只有很小的两个包,月经从来都没有按时来过,她说都是那时节喝凉水挨饿落下的病根。所以,我第一次初潮,姑姑拉着我的手陪我买回卫生纸,然后关起门亲手教我怎么折叠和使用。
姑姑叹息着说,女娃娃,就应该得到最好的照顾。
我明白,姑姑怕我像她一样遭罪。在她的呵护下,我顺利地跨越着成长历程中的所有苦难。
姑姑的心情也好起来,她说我们今儿改善改善,想吃啥姑请你。
我看到街边一家小吃店的大锅里翻腾着油汪汪的烩粉条,我想吃那个。
烩粉条端上来,香味扑鼻,我先美美喝一口滚烫的油汤,太香了姑——
姑姑望着油碗忽然捂住了嘴,身子一扭,哇的一声吐了。
她怀孕了。
6
我高考分数出来的第二天,姑姑带我去山上看尼姑。
天气很热,坐在房子里都冒汗,我在做清理,把自己这六年念过的书,用过的文具,睡过的被褥,穿过的衣裳和鞋袜,能清洗的清洗,该扔掉的扔掉,能带回去的准备带回老家去。
我在姑姑家借宿六年,终于熬出头,到离开的时节了。
姑姑喊我放下手头的活儿,跟她出去一趟。
我看到她穿了一身运动服,娇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运动服里,头发窝成一个马尾,塞在遮阳帽里。
望着这副劲装,我有点蒙,姑姑咋忽然有兴致了?
我换上鞋,戴上帽子,我们步行横穿县城的文化街。
踩在一座城市的交通大动脉上,我有种做梦的感觉,不敢问姑姑这是要去哪里,姑姑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由开始的不和姑父说话,到后来连我也不愿意多理睬了。我像温水里的青蛙,不知不觉中早就适应了姑姑的变化。
一次父亲来给我送户口本,略略坐了一会儿就要回,我送他到车站,临上车他忽然回头看我,说,你姑咋跟变了个人一样?一句话都没了!
我咂摸着这句话慢慢走回姑父家。姑姑在叠风铃,自从小城里流行起風铃她就迷上了,买回一盘一盘的彩纸一串一串的小铃铛,叠一个巨大的挂在客厅里,叠一个中型的挂在主卧室,叠一个小的挂给我,女儿在奶奶家住,就叠一个小小的送给女儿挂在奶奶家。只要有女同事求她,她都答应人家,回来就闷头坐下叠,做完了装进塑料袋送给人家,似乎叠风铃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
我偷偷打量,我高中猛然发育,个子早就超过了姑姑,体型也早就超过了姑姑。坐在姑姑身边,总是有种恍惚感,时光好快,六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咬着牙赖在姑姑家住了六年。父亲数次流露出想叫我回家的意思,我妈更绝,有一回叫姑姑把我弟弟也带到城里念书,说城里的小学要比乡里好几倍。姑姑没吭声。我妈背过姑姑给我脸色看,说姑姑偏心,要带也该带男娃的,难道女娃能比男娃吃劲。又说我一个女子家,长得人高马大的,住在人家里方便吗?
我反过去问她,有啥不方便的,一个是我姑姑,一个是我姑父,都是和你一个辈分的长辈,还有一个小表妹也是女儿,你觉得这里头有啥不方便的?
我妈气得直翻白眼。说,哼,早知道是个白眼狼,当年就不要供养她念书。看看,这又要带出一个小白眼狼!
又说,人现在是有钱汉了么,看不起我这乡里的穷嫂子。
我在心里冷笑,当年供养我姑姑念书的时节,她还不是我后妈呢,那个真正供养姑姑念书的嫂子是我病故的亲妈。
再说,我妈她哪里知道别人的难处呢,姑姑带我一个已经很艰难了,哪有再拖一个的道理?
看着她那愤愤不平的神气,我好几次都想把姑姑的处境说出来,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又忍住了。因为我知道,说出的后果远远大过了不说,误解就误解吧。
再说姑姑这些年的婚姻状况她是瞒着我们家人的,我从来都没有听到她在哪个娘家人跟前提过哪怕是半句。是因为奶奶不在人世,知道自己其实是没人真心疼的孩子,所以不愿意说,还是太要面子,为了在娘家面前维持一个幸福的表象?
她自己不说,我也不敢说。再说,我能跟谁说呢?父亲是大男人,不合适;我妈嘛,不是亲妈,隔着一层,每次我回去,瞧着她恨不能一眼皮把我夹死的嘴脸,我哪敢再多嘴说这些?
思来想去,其实只有四个姑姑是适合的。奇怪的是,姑姑每次见到她的姐妹,她都显得很幸福,给两个姐姐买一样的衣裳,给两个妹妹买一样的衣裳,给钱的话,每次大家都一样多,你一百她也一百,你一套抹脸油,她也一套同样的。有一回给姊妹四个每人一个叠好的风铃。
得到馈赠的四个农民姑姑都很高兴,穿上衣裳,或者把钱塞进衣兜深处,拿热热的目光看这个叫兰花子的姊妹,等衣裳穿出去,会赢来妇女们的艳羡,钱她们拿回去填补进了各自的穷日子里。后来我慢慢想过,似乎,这些年,兰花姑姑给她们的馈赠真是不算少,每次回娘家都要去看看大家,可她们好像从来都没有跟兰花姑姑说过一声谢谢,也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兰花姑姑过得咋样?
我的姑姑纳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