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波把盒子里的最后一支烟拿出来点上,吸进一口后,过了很长时间才吐出来。就像一声悠缓的叹息,从心底的最深处涌上来,伴随着白色的烟雾,在周围的空气里弥散;又如同烟草的气味一般,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留驻,却又能随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吃过饭的秦波浑身有了力气,那些感觉冰凉的部位也慢慢热起来。他用手又摸摸自己的脸,除了油渍,便是如刷子一样的胡茬。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当手面轻划过下巴时,一种坚硬在皮肤上刺压,咝咝啦啦的声音,显得极为粗糙;当手稍微用点力,看似坚硬的胡茬瞬时便弯软下去。他接触到了自己的皮肉,然后才最终确信,这一层毛茸茸的东西确实是附着在自己的皮面上了。
秦波把一支烟吸完,烟蒂丢在地板上踩灭,顺势把腿拉长舒展开来,又把双手拢进口袋,倚靠在凳子上,头垂下来。喜庆的日子没过几天,“新郎”的感觉尚没有品味出来,他不知道怎么那么快他就变成了一个父亲,而且还要面对这样的境遇。
那次意外,他已经忘记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了,记得的只有刺激和甜蜜。隐约知道那天是方敏的安全期,他执意不肯戴套。因为兴奋,他觉得那次做爱是他经历过最美好的,甚至还想重温,但方敏再不肯冒这样的险。后来他们又做过许多次,直到一个多月后,方敏被自己的身体困扰,不愿让秦波再近身,而忧虑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的无所谓让他品尝到了难受的滋味,好几次他都想让方敏去医院做掉,却不知怎么开口。时间一拖,方敏的肚子显出来之后,他便期盼着孩子尽快生下来,再继续以前那种生活。可当孩子生下来,秦波的劲头却被完全粉碎了。
小花出生时没有像其他婴儿一样,被医生拍了几下屁股之后,才哇哇地象征性叫了几下,然后又闭上了嘴巴。经过医院检查,小花被确诊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经过心脏手术才有可能继续活下去。初为父母的两个人都吓傻了眼,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陪同来医院的家人听到这个消息,也无声地离开了。方敏最先流出眼泪,接着开始啜泣,后来哭声渐渐变大,秦波的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眼角涌出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这个家庭没有迎来添丁的喜悦。自从小花出生以来,方敏和秦波就没有离开过医院,准确地说,就没有离开过病房,从最初的重症监护室,到现在无奈入住的普通病房。开始他和方敏还会轮流回去休息,相互送饭,后来索性在医院里住了下来,日夜陪护着长睡不醒的小花。秦波发现方敏生下小花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以前喜欢吃辣条,喜欢玩手机,喜欢熬夜,现在辣条是再也没有见她吃过,手机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虽然还是经常熬夜,但都是为了照顾小花。本来孩子是躺在医院专门的病床上,她更多时候却将她抱在怀里,天天以泪洗面,两只眼睛变成红肿的鱼泡眼之后,就再没消下来。
秦波本来就没有固定工作,在家具厂帮忙送送货什么的。这些年木材家具市场不景气,外面的家具厂已经倒了数百家,他工作厂子里的存货也是一大堆卖不出去,资金无法回转,银行已经催过几次,老板为此焦头烂额。他在没有活的时候感觉无所事事,小花出生前,他白天一直在电脑前打游戏看电影。随着小花出生后一大笔花销的到来,他变得有些慌了,以前那个闲散无所谓的人,现在不得不为这个新生儿操心。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银行卡里的钱根本不够支付任何一笔费用,那些缺口,都是靠父母来弥补。他们勤劳一生,本打算留着给他买房的钱,已经全数花在小花身上了。他心疼他们,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减轻他们的负担,准确地说,是他的负担,自己才是小花的父亲。
他举起双手紧紧抱住头,仿佛要把它挤碎,好让它不再经受压力和痛苦,不再让他觉得沉重不堪。
经过漫长的痛苦煎熬之后,方敏感觉有一团温热滑溜的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排出来,她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她晕了一小会儿,或者说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因为没有听见那一串尖利的哭声,她强行让自己睁开眼睛。看见医生手里抱着的那个身体泛着青紫的婴孩,像在漫长的沉睡中没有醒来一般,自然垂落的手和身体,看起来柔软极了。方敏没有看见小鸡鸡,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用力发出微弱的声音问,孩子怎么没有哭声呢?孩子怎么没有哭声呢?
看着床上自己焦虑虚弱的样子,方敏真想伸手过去抱抱她,但她知道这是梦。产房里的医生都没有说话,他们拍了好一会,孩子好像才醒过来,哇哇哭了几下,又不哭了。看着孩子的反应,又看看医生的表情,方敏已经猜到了什么。孩子的身体有问题。想到这里,眼泪急速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她不说话,捂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方敏想记起从产后到第二次见到小花的这段时间有多长,但是她完全回忆不起来。小花的名字是她取的,第二次见到小花时她已经被衣裳包裹着,只露出一个头,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皱皱的,就像一朵刚刚挣开的南瓜花。她安静地睡在每一个人的手里,放到床上,也不声不响,乖巧得让人心疼。
小花越乖巧,方敏的心便越疼。再见小花的时候,医生也一起过来了,对方敏说出了小花的病情。小花患上的是一种比较罕见的心脏病,正是因为心脏疲软无力,所以出生时才没有其他新生儿那一串嘹亮的哭声。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方敏感到身上有好多个地方疼,蜷曲着的手和腿都麻酥酥的,想抻一抻,但根本使不上力气,手上和腿上就像有几窝慌了神的蚂蚁,来回钻爬,让人恶心,但又没有办法阻止。房间里的灯还亮着,空气里弥漫着特有的味道,方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更不知道小花睡了多久,她紧闭的小嘴好像更青白了。她环顾四周,只有她和小花,秦波不在,方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秦波去了哪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他的踪影,她想发火,忽然记起睡着之前,秦波说出去吃晚饭,顺便给她带一份回来。
身上的蚂蚁逐渐匿迹,方敏小心翼翼地把小花放在床上,然后用被子盖好。小花努了努嘴,并没有哭出来。方敏多想她哭一哭呀,她听说刚出生的孩子即使睡着了,一旦离开母亲的身体也会哇哇大哭。但是小花却从来没有这样子哭过,小花太安静了,这种安静让方敏感到害怕,越来越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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