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昆仑

 
斜阳昆仑
2021-02-01 21:55:41 /故事大全

夏轩

诗曰:

五族交飞日月昏,就中造休尚堪论。

景云峰起龙城裹,犹为遗黎忆太原。

这首忆太原诗,是南宋朝遗民陈普,借诗咏叹五胡十六国时的第一名将、前燕太原王慕容恪。慕容恪乃前燕文明皇帝慕容皝第四子、景昭皇帝慕容儁之弟,他武功卓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端的是威震天下。陈普在经历亡国之后,叹大宋朝国无良将,亡于虏手,因此慨然,有感而发。

有道是沧海桑田,變幻无方,有人唱罢,有人登场。慕容恪卒于公元367年,在他身后594年,即公元961年,便是北宋建隆二年,北汉天会五年。一个斜阳时分,一骑快马,风尘仆仆地驰到北汉国都太原城下。

这太原又名晋阳。三家分晋时赵国以此为都,之后1300余年间,多个真龙天子:前秦哀平帝苻丕、北齐神武帝高欢、唐高祖李渊、后唐庄宗李存勖、后晋高祖石敬瑭、后汉高祖刘知远,俱以太原为龙潜发迹之所,再有后周太祖郭威,也是自幼徙家太原,直至成人,而今北汉国又是以太原为都,因此世人皆道此城生有龙脉,故而以龙城呼之。

此刻来到太原城下的,是个身材高瘦的长汉,四十岁上下年纪,形相清癯,蓄着短髭,脸色黧黑,神色略带愁苦。眼见城楼之上,一面北汉王旗正在斜阳下猎猎飞扬,而南边却有成片的乌云向北飘来。长汉望着城门,暗叹一声道:“死里逃生,却又还故乡来了。”

这长汉非是常人,乃去年在扬州投火自焚的中书令、淮南节度使李重进。

李重进祖籍沧州,但生长于太原。他是后周太祖郭威的亲外甥、太祖四姐福庆长公主之子。郭威当年起兵,其留在京城的亲属无论长幼,尽被后汉帝诛杀,李重进领兵在外幸免,成了后周太祖唯一的男血亲。在后周朝,李重进以皇亲执掌兵权,战功卓著,在军中威望甚高,尚在称帝前的赵匡胤之上。时人因他脸色黧黑,尊称其为“黑王”。

赵匡胤陈桥兵变建宋,除李筠反叛外,前朝勋旧他皆予留用,独李重进身为前朝太祖的唯一血亲大将,更兼文武全才,令他极是忌惮,定要将之除去,以绝后患,遂造口实,御驾亲征。李重进自知难敌赵宋倾国之兵,不欲扬州无辜军民陪死,长叹道:“我是周室宗亲,自当以死报国,不干军民事!”遂要举家自焚。便在那生死一刻,忠勇亲将陆九原挺身而出,自甘替主牺牲,由他与李重进妻妾幼儿慷慨赴死。赵匡胤只道已剪除了劲敌,满心欢喜,诏令亲信李处耘镇守善后,班师回京了。

李重进死里逃生,潜出了扬州城。他悲愤交加之下,竟大病了一场。李重进先人是沧州武林世家,家传了高强的武功。饶是他内功精湛,却也数月方愈。李重进病愈后,感念陆九原的忠义,遂携了黄金,前往陆九原的家乡,要代义士对其父母行孝。哪知等他找到陆家,才知陆九原父母也受牵连,被朝廷鹰犬杀死沉江了。

李重进心中悲愤难抑。当年后周太祖郭威立储时,属意养子郭荣承继大统,为绝自己唯一男血亲李重进的争位之念,特诏命李重进向郭荣行君臣之礼。自那时起,李重进便全然断了帝位之念,唯恪守臣节而已。至赵匡胤陈桥兵变建宋,夺了大周江山,李重进便知抗争已是无济于事,虽为大周不甘,却也无意起兵反抗,反而上表,请进京拜见新皇。不料赵匡胤拒他入京,更造口实,道李重进据扬州谋反,致李重进家破人亡。赵匡胤所为,终令死里逃生的李重进忍无可忍!

李重进决意向赵匡胤报仇雪恨。如今宋朝远未统一,其北有北汉和燕云,南有后蜀、南唐、吴越、漳泉、南平、湖南、南汉,李重进审时度势,天下诸国中,北汉承继后周之前的后汉朝而来,于法统上可得名望,又有契丹骑兵为其后援,当是能与赵宋较量的中坚。若能向北汉借得一支劲旅,便可驱兵南下,直取汴京。彼时天下诸国自会乘势而起,赵宋当陷首尾难顾之困境,如此大周朝将可重光。

李重进意决,遂向西取路往北汉而来。

此刻在太原城下,李重进叹罢,又回首朝南望向汴京,恨了一回,方才进城。

李重进入得城来,所见房舍敝旧,多有崩损破败,不禁心中微诧。他生长于太原,熟知城中地理,于是径去南街口那家郭氏客店投宿。

店家见客人到,上前问道:“客人高姓?”

李重进应道:“我姓郭。”他道姓郭,承的自是大周国姓了。

店家笑道:“原来是本家,却不知从哪里来?”

李重进道:“从江南来。”

店家道:“听本家的口音,说的好一口太原乡谈哩。”

李重进道:“我原本就是太原人。”

店家听了,心生狐疑,道:“本家既是太原人,却从江南来,此中怕有隐情。”

李重进不悦道:“你自顾你的营生便是,多问作甚?”

店家赔笑道:“本家不知,南人多有细作,因此官府行下文书来,着我等仔细盘查。”

李重进双眉一皱,哼一声道:“若真个有细作,怕你也奈何不得!”店家见李重进将眼一瞪,双目精光炯炯,霎时间英气勃勃,吃了一惊,急教店小二牵了马匹入厩,自领李重进去廊下东头客房安歇。

李重进草草用过饭,洗漱了,自在灯下回想进城所见民居之状,不由心中思量道:“原也听说北汉贫瘠,不意果是如此。这等军国,能助我复仇么?”

李重进和衣而卧,虽一路风尘,终究心中有事,不免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而此时外间暴雷轰鸣,大雨如注,搅得人越发烦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李重进正辗转难寐间,突然听见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声。这声响极细微,又是混在雷雨声中,本极难辨,但李重进武功极高,人又极是警觉,异声一入耳中,便知有人伏在了门外。李重进屏气凝神,暗自戒备。

便在这时,一阵淡淡香气袭来。李重进一闻,不觉心中微怒,晓得是江湖上下三滥惯使的迷香,暗提内息,默运玄功,先护住了五脏六腑,再凝神待敌。

门外伏者听屋内杳无声息,便轻轻拨开了门闩,闪身而入。黑暗中那人蹑手蹑脚,先踅到案前摸索一番,渐渐地便摸到床头来。李重进道:“你这小贼是在寻银袋么?”

那人浑不料李重进竟未被迷翻,大吃一惊,慌忙刀交右手,循着发声方位,照李重进面门直劈下来。李重进一个侧翻,左足一招“后羿射日”,疾踢而出。虽是在黑夜里,李重进的腿法依然辨位奇准,不差毫厘。这一脚飞踢,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吃痛撒手,利刃登时向上飞出,直插入屋顶梁中。

那人一招未过,又被踢飞了刀,情知自己不是李重进的对手,急要抽身逃出去。还未待那人身子动作,李重进左足已是顺势而下,一招“大河奔流”,足尖晃处,瞬息间点了那人身上膻中、鸠尾、巨阙、气海四处大穴。那人身子一颤,扑翻在一张杌上,哪里还能动弹!

李重进待要取火折子来点灯察看,就在这时,蓦地门口风声飒然,又有一道黑影随风扑入,疾向李重进咽喉抓来,招数极是狠辣。黑暗中二人全凭掌风拳势对决,以快打快,瞬息之间便已交手数招。那黑影见双拳尽被李重进制住,施展不得,不禁又惊又怒,疾地右手两指一立,直取李重进双眼。李重进头一偏,左手斜刺里掠上,右手便即递掌,拍向黑影前胸。这番黑影闪避不及,被击得踉踉跄跄,直往后跌。

那黑影已知李重进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再斗决计讨不了好,当下不顾倒地的同伴,往门外窜去。李重进早窥破黑影的心思,身形一晃,已然抢先截在门口,连环蹆疾起,左右开弓,噗噗两声,正踢中黑影双腕,黑影双手腕骨登时齐折,往后一头倒栽下来。

短短一番搏斗,兔起鹘落,片刻之间,屋内已是倒了两个。李重进晃着火折子,点亮油灯察看,不觉一怔,随即心中恍然,原来后面那黑影,赫然便是客店的小二。想是这店小二见李重进来自江南富庶之地,定有金银珠宝随身,因此约了帮手,趁雨夜下手抢盗。

李重进凝神细听四处动静,除雷雨声外,不覺再有异象,当下掩了房门,寻了条麻绳,将二贼捆作一团,自己和衣歇息。

待到三更时,外间雷雨已然止息,廊外西头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哽哽咽咽的啼哭声。那哭声只抽噎两三声便即止住,似是强自收声。李重进心中纳罕,一时参详不透,索性不去理会,卧在床上,等待天明。

一夜不再有事。看看天色放亮,只听外间一个粗大嗓门怒气冲冲道:“主人家,怎的使人半夜三更啼哭,扰俺清梦?俺的房钱不曾短你的。”

便听店家连连赔礼,又去拍廊下西头一间房门,发作道:“你秋娘也忒无礼,你这般啼哭扰客,我这里留不得你了,须得快快将你送入翠玉楼去!”

便听得开门声响,一个女子颤声告道:“是奴家对不住了,只是奴家万万去不得那翠玉楼……”

店家哼一声道:“你欠下关大娘子这多银两,她着我将你看管,而今你坏我生计,没奈何了,只得将你交回关大娘子发落。”

李重进出来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客商和店家俱是怒容满面,瞪视着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年约二八,身着素白旧衫,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美丽。

只见那女子娥眉微蹙,面有泪痕,朝胖商深施一礼道:“奴家扰了客官清梦,这厢赔礼了。”

胖商见是个美貌女子,火气稍平,问道:“你是哪里人?为甚凄苦?”

女子含泪道:“告禀客官,奴家小字秋娘,本是襄阳人氏,与父亲前来太原投奔远亲。不承想远亲找寻不着,眼见盘缠用尽,我父忧急攻心,旧患发作,不幸亡故。奴家无钱办丧殓后事,正在窘迫,遇着关大娘子,她说自己是相府买办,采买女婢来的,先替我出钱,安排收殓了我父,举火烧化了。哪知这关大娘子却是青楼老鸨,要逼奴为娼。奴是清白人家,自然誓死不从,她便翻了脸,每日催逼卖身还钱。奴家走投无路,雨夜里伤心,因此忍不住啼哭,扰了客官清梦,多多得罪了!”说罢又深深一福,落下泪来。

李重进见秋娘那份凄惨不似作伪,但他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万分小心,暂且立在廊下,冷眼旁观。

胖商听罢,不住摇头道:“你说的原来是翠玉楼的关虔婆,听说她背后仗的是郭相国的权势,你这劫怕不易消哩。”

秋娘愈是凄然道:“奴家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话音甫落,客店门忽地被人推开,有个肥大妇人叫道:“小贱人快还钱来!”此妇面涂厚脂,柳眉倒竖,后面紧随着四个凶巴巴的汉子。

店家见是翠玉楼的关虔婆引了龟奴来到,急忙上前唱喏道:“见过大娘子。”

关虔婆手指秋娘冷笑道:“小贱人嚼烂舌根也是枉然,你今日再无钱还,便须用身子来偿!”回头对身后龟奴喝道,“你四个预备捉人回去!”那四个龟奴捋袖揎拳,齐声答应,分作两边排开了。

此时店门洞开,好些街坊和路人伸头延颈,朝店里张望。

秋娘面色惨白,不顾地上湿淋淋的,上前向关虔婆跪下,哀求道:“请大娘子开恩!”

关虔婆冷笑道:“替我接客生钱,自然对你开恩!”

胖商忍不住道:“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关虔婆横他一眼,叱道:“你替她还我钱来?”

胖商道:“几多钱?俺若还,这美娘子须得归俺。”

秋娘一听,顿觉有了生机,急来跪胖商道:“奴家梦里也盼救星!若客官救得奴家,奴家甘愿一生一世为客官奴婢。”

胖商对关虔婆道:“如何?”

关虔婆冷笑道:“我上月殓她父,用去三百两银子,一月贵利,便又是三百两,她是处子,自然身价翻倍,连本带利,共是一千二百两,你若还得起,拿钱来,人归你。”

胖商吓了一大跳,要知北汉贫穷,高官每月也只三十两银子的俸禄。此地丧事至多是五六十两银子,如今关虔婆大开狮子口,分明是仗着相府权势欺人。自己小本生意,哪里与她争得?当下摇摇头,煞白了脸,径自回房去了。

秋娘见胖商掉头而去,自己生望破灭,不由伤心欲绝。她见廊下还立着个瘦长汉子,情急之下便朝那长汉凄声叫道:“这位客官,救我一救!”

关虔婆冷笑道:“普天下人人顾己,指望谁救你这个贱人?胖的逃了,瘦的也须识趣。”

李重进至此已知秋娘极是可怜,起了锄强扶弱之心,待听了关虔婆奚落,心中愈是愤怒,恨不得一掌结果了她。无奈他来北汉要干的是军国大事,不好鲁莽动手。若要救秋娘,唯有用金银替她赎身,但若使了银袋中的黄金,再用什么去打通衙门关节?心念及此,又不免生发踌躇。

关虔婆察言观色,瞥见了李重进的踌躇神色,当下呸一声道:“面有饿纹,不外穷汉。小贱人要盼救星,做得好梦!”四个龟奴一齐附和哄笑。

李重进不由大怒,喝道:“休得无礼!”众人吃他一喝,耳际隆隆作响,都呆住了。

只见李重进大步回房,左手托着个银袋出来,道:“这里是黄金一百两,替秋娘还一千二百两银子,只多不少。”说罢,手掌一吞一吐,将银袋平平朝关虔婆掷去。

关虔婆见银袋飞来,登时喜得笑咧了嘴,急忙张开双手去抱,岂料手掌甫一触到银袋,便被一股大力撞倒,登时站立不定,啊哟一声,撒了手,肥胖身子往后便倒。那银袋余势不衰,仍直往前撞去。四个龟奴两边疾步抢上,拿桩扎马,各出双手,一齐去托银袋。他四人联合出手,本道是十拿九稳,便是飞口硕大肥猪来,也能托住了,却哪知那银袋的惯力巨乎寻常,四个龟奴被它一撞,也一齐被攧翻了,俱都四脚朝天跌倒在地。那地上泥水一片,关虔婆和四个龟奴全如抹地布一般,湿漉漉地揩了个遍。

关虔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谁知那银袋自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关虔婆头上,登时又将她击翻,哇哇地大声呼痛。

客店门外围观的街坊,平日里只惧怕翠玉楼背后的权势,对关虔婆和她手下众龟奴的恶行敢怒而不敢言,今番见他们当众出丑,都是大声耻笑。

李重进掷出银袋,再将手一挥,喝道:“你几个贼男女,快滚!”关虔婆五个都已晓得了李重进的厉害,哪里还敢停留,慌不迭自地上抱起银袋,带着一身的水渍泥泞,跌跌撞撞逃出门去。

秋娘绝处逢生,当下急趋上前,向着李重进盈盈拜倒,连连磕头道:“救命之德,恩同再造。叩问恩公高姓……”

李重进一摆手道:“萍水相逢,何须记挂。你既得自由,便逃生去罢。”

李重进话音未落,忽听店外有人一声喝彩,高声道:“好个大侠风范!”

李重进循声望去,见人群中有几个北汉官兵,簇拥着一个军官,那军官三十七八岁年纪,生得七尺五六身材,虎头燕颔,满面赤须,腰悬一柄长剑。店家一见那个军官,慌忙朝前施礼道:“拜见大将军。”

那大将军分开人群,大步跨入客店来,对李重进一揖道:“在下刘继业,听说城里来了个奢遮人物,而今一见,果然不凡。尊兄的高义,在下都看在眼里。敢问义士高姓大名?”

李重进心中明白,店家昨日定是起了疑心,去官府禀报了自己的入住。然李重进此时并不恼这店家,反倒心中暗喜,他正要设法见北汉的掌军人物,这刘继业来得正合心思。

刘继业本名杨重贵,自幼倜傥任侠。其父杨信趁五代时大乱,占据了麟州,自称刺史。杨信初附后汉,为结交时任河东节度使的后汉皇弟刘崇,遂将自己的长子杨重贵送到太原为质,甚得刘崇喜爱,收为养孙,赐国姓刘,改名继业,又任为统兵大将。李重进虽未与刘继业照过面,却晓得他英勇善战,外号“无敌”,乃是太原的一名骁将。

此刻李重进听刘继业问起姓名,便拱手作答道:“承大将军相问,在下姓郭,名昆仑。”

边上店家听说,心中暗道:“向来极东是大海,极西是昆仑山。我这本家怕是胡诌的假名。”

刘继业对李重进打量片刻,呵呵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今郭义士驾到太原,在下忝为地主,便请义士同去前街济汉酒楼饮几杯,如何?”

此言正中李重进下怀,他道:“甚好。正好昨日夜里有两个蟊贼偷入我房中打劫,吃我捉了,要烦劳将军解去衙门,权当与将军的见面礼。”

刘继业听说,传令教去李重进房中将两个蟊贼解了出来。店主看时,见其中之一竟是自己的店小二,不禁唬了一跳。刘继业虎了脸道:“一直听说晋阳城内有盗,原来就是这厮。”当即令副将杨升将二贼拖去太原府衙严办。

刘继业令毕,伸手来拉李重进道:“请义士吃酒去!”李重进微微一笑,也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一碰,俱是微微一震。两个都是武学行家里手,轻触之间,便立觉对方体中泊泊绵绵,真气鼓荡,沛然护着自身。二人自是会意,知彼此虽是说话客气,然毕竟不知根底,因此不得不暗自提防戒备。而两个只轻轻一碰间,便已探知对方内功极是了得,精纯浑厚,气凝如山,与己可说是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李重进不动声色,先敛了真气。劉继业也自收敛,转头谓秋娘道:“这位娘子一同侍酒去。”

秋娘躬身答应。

三人正待出门,刘继业却想起一事,回头指着店家道:“自今日起,这位郭义士和秋娘的房钱与三餐,全赊在侍卫司府上,你不可怠慢了。”

店家听了一惊,自知去官府讨钱大非易事,不由心中叫苦,却也只得躬身答应。

当下三人来到济汉酒楼,酒保识得是大将军,不敢怠慢,急引到一间僻静阁里。刘继业请李重进上首坐了,教酒保取大樽竹叶酒来,又列下几般肥羊鸡鹅,尽使朱红盘碟盛着。少顷齐备,刘继业挥手教酒保退下,却教秋娘斟酒。

刘继业道:“这竹叶酒以汾清为底,佐以药材,故有竹叶特色,又有汾清和药材之香,入口甜绵微苦,饮后芳香醇厚,余味无尽。义士路途劳顿,饮这酒正好活血益气。”

李重进道:“我少时听说汾清出自二百里外的汾州,只是后来忙于生计,竟未有暇去汾州走一遭,想来颇是憾事。”

秋娘边斟酒边道:“唐人杜牧有首应景诗,秋娘读与恩公饮酒助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刘继业道:“咦,你倒会吟诗。”

秋娘道:“奴家小时学过唱曲,诵过此诗。”

酒过三巡,刘继业教秋娘再斟满了酒,举杯向李重进敬道:“义士周游天下,见多识广,此次驾到晋阳,必有见教。”

李重进道:“既是将军相问,昆仑自当坦陈。去岁中原生发叛乱,赵匡胤于陈桥兵变,夺了恩主江山。而今赵宋人心未附,敢问北国有意乘此良机恢复大汉旧疆的么?”

刘继业听罢,敛了笑容,沉吟良久方道:“在下身为国家大将,自愿为国开疆拓土。只是我汉国地狭兵少,河东十二州之地,盛唐时计有二十八万户,经数代征战不休,而今不及五万户!不瞒义士,我汉国地瘠民贫,而契丹挟制我国,除勒索贡银外,国事也诸多掣肘。去岁昭义军李筠反宋来投,我主封他为西平王,招致契丹遣使问罪。故如义士所言,在下也知是绝好时机,奈何我主深有苦衷,断难应允!”说罢,喟然长叹。

李重进听了,不觉心中一沉。北汉贫穷积弱,他早略有所闻,不料竟如此不堪,尤其人口少则壮丁少,壮丁少则军兵少,兵少如何打仗?原以为北汉有契丹骑兵作后援,却未料契丹原来不许北汉南图,而北汉唯仰契丹鼻息,实作不得自己的主。

刘继业望着李重进道:“李筠自以为是太原人,必得我主青睐,然他又说受大周国恩,不忍背德。他却忘了,郭周与我刘汉乃是世仇,因此我主闻了李筠之言,甚为不悦,此也是李筠速败之因。”

李重进听说,更是一凛,暗道:“他是专来说与我听的么?我倒忘了这一节!李筠只是周将,我却是周帝血亲,岂不更是他北汉的仇家!”不由得如同一瓢冷水扑头而下,原先的借北汉兵之念,至此已然消失殆尽。

却听刘继业道:“在下会看异相,见义士生就一副将帅之相。若义士有意,在下可荐与我主,教义士有一安身立命之地。”

李重进知刘继业已猜到自己的来历,只是不说破,当下摇头答道:“谢将军美意,我乱世里苟得性命,只求终老山林罢了。”

刘继业见李重进神情萧索,便教秋娘道:“你既识唱曲,便唱些个与你恩公开怀。”

秋娘领命,立起身来便待唱,李重进手一摆,道:“罢了罢了。秋娘投亲不着,也须早日返回襄阳去。”

刘继业道:“襄阳离此少不得两千里,她一个弱女子,这般回去,无疑白在路上送死。不若我来供她一条生路:我儿延朗今年三岁,她便到我府上做个奴婢,服侍我儿,也在府上献唱戏曲,我管她吃住,她得一个栖身之处,如何?”

李重进听了,暗自不悦。同是皇亲大将,自己赎救之人,刘继业却视作奴婢,心下一股傲气涌发,朗声道:“救人须求彻,我护送秋娘回襄阳去!”

此言一出,刘继业和秋娘同是一惊。秋娘颤声道:“恩公不是说笑么?”

李重进傲然道:“我既出此言,便是季布一诺!明早便启程!”

秋娘喜出望外,急屈膝跪倒,连磕几个响头道:“秋娘有幸,所梦成真了!”直欢喜得落下泪来。

刘继业见状,只得道:“义士志不在此,在下不便多劝。只望义士一路平安,异日得见。”

李重进道:“方才得了将军的谬赞,又饮了将军的美酒,感激不尽。礼尚往来,我便向将军进二言,权作礼报如何?”

刘继业道:“正要听义士高见。”

李重进道:“这第一言,便是请将军惩治恶霸。将军方才说汉国地瘠民贫,却还有关虔婆这等恶霸,于是百姓愈苦,将军是国之栋梁,须得惩治其奸,百姓得了平安,日后保家卫国时自与你同心。”

刘继业点头道:“义士所言甚是,在下也多闻怨声,拙荆便尤恨翠玉楼,几番要杀那关虔婆。只是关虔婆背后有相国郭无为撑腰,我恐此事闹大,朝廷上不好见面,因此再三劝住。”

刘继业与邻州府州党项羌族豪强折氏两家结秦晋之好,娶了折德扆之女折赛花为妻。折赛花身兼游牧民族的豪迈英气,柔中有刚,疾恶如仇,因此几番要杀关虔婆。

刘继业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是了,今天幸得义士捉下了两个蟊贼,在下教府尹酌情审理,此事便可为了。还要请教义士之第二言。”

李重进道:“这第二言,便是请将军有备无患,提防水攻晋阳。”

刘继业瞿然一惊道:“这水从何来?”忽然醒悟道,“义士说的,可是汾水?”

李重进点头道:“晋阳地势低平,汾河水依势自北而南。若敌军下寨于高阜处,却筑长堤壅绝汾水,阻断南流,又堰住各处水口,加高河堤,待河水满溢,同时决汾河和晋泽之堤,令大水直冲晋阳城下,灌而淹之。他却预备水具,打造战筏,顺流前来攻城。因此将军宜早作预防。”

刘继业皱眉寻思,道:“义士提醒得极是。我须得城里城外多筑土障,自北而南,掘下坑道,引流积水,减轻水患。城中多垒高台,移屯粮秣军需,再备下木料草垛沙石,以助城墙有损时堵缺守御,城上更多置弓弩擂木滚石,专来对付敌之战筏。”

李重进道:“将军这般筹划,再有军民齐心協力,自能守住城池。而敌若欲水攻,必借河东的雨季。然这雨季既是其利,也是其弊。盖因降雨连绵,虽升高了水位,却又必致敌军人马罹患病疾,失去战力。故将军只需保住城墙不失,旬日内当可退敌兵。”

刘继业大喜,击节称善,道:“晋阳得安,义士之功矣!”

两人再饮,至午方罢。刘继业道:“义士好生歇息,在下明早自来相送。”

次日清早,刘继业领了杨升和数个军卒,推了一辆车前来送行。刘继业道:“好教义士得知,义士捉下的店小二已招认,他原是翠玉楼关虔婆所派,专在客店劫掠财物。太原府尹已然将关虔婆收押下狱,青楼也已查封,财物入库。”

李重进听罢,也不多问,只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此言不虚。”

刘继业道:“义士昨日进我二言,今在下将两样物事做回礼。”说着一指军卒推来的车辆道,“我汉国国贫,送不得骏马,只得车辆,难成敬意,但也可节省义士脚力,还请笑纳。”李重进正寻思着如何觅辆马车,好搭载秋娘南行,见刘继业送来了及时雨,当下谢了,并不推辞。

刘继业又递过一只银袋,道:“此是关虔婆讹去的义士的金子,怕已被窃了些去,在下将余下的奉还原主。”

李重进谢了接过,并不清点,却自银袋中取出一块金锭,唤店家上前,将金锭递与他,道:“这金子权当是偿还我和秋娘的食宿及夜里捉贼损坏的物事,可曾短了么?”店家接过金子,见足重十两,便是二人吃住一年也多了,当下大喜过望,连忙掖入怀中,眉开眼笑道:“只多不少,只多不少。”

这时杨升去马厩牵出李重进的坐骑,将车辕架上马背,安上了辔头。套车停当,李重进便教秋娘拜别了刘继业上车,自己长揖一礼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将军保重!”说罢,跨上马车,缰绳一提,催马出城。

刘继业直送出南门外,目送马车远去。身后杨升低声问道:“此人果是黑王么?”

刘继业叹道:“不是他是谁?此人胆略,我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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