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贤 吴静波
午夜的茶楼,坐着一位穿着旧式旗袍的老妇人,她身边放着一只古铜色皮箱,眼睛望向窗外,耳朵竖起,聆听着楼道上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那只皮箱就像一部怀旧电影里的道具,外表已经剥落,露出了粗糙的粒子。
每年九月的这一天,老妇人总会准时出现在这家茶楼,雷打不动地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时间是深夜十二点一刻。她的脸色看似平静,眼神却稍显不安。她满心期待有上楼的声音出现,可又极其害怕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那足音只有她能辨识出来。因此,当别人上楼时,她没有一丝激动,相反却是深深的失落和忧伤。
已经后半夜了,天开始下雨,一股寒气从窗外飘了进来。
老妇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水,今天等你又没有等到,唉,我只能先走了。我真的老了,心也碎了,明年的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来……”
老妇人的名字叫海棠,她嘴里的“水”,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戚静水。
四十多年来,海棠每年都要上一次茶楼,每次来,她都是独自一人闷声不响地坐着,从午夜一直坐到天亮,从来都不与人交谈。有人说她是疯子,因为正常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也有人说她是个情痴,可能是当年那个叫戚静水的男人相约和她私奔,结果他却背约了,以后也一直缺席。于是,这个薄命的女子,就再也没能从那个古老的梦境中走出来……
但是,人们的猜测都错了,海棠要等的那个人,其实是她的战友,当然也是她的恋人!她没有疯,戚静水也没有背弃她!
时光倒流,让我们随着海棠的记忆,一起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吧。
在烟波浩淼的长江上,漂着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尸身”上背着一只黑色皮包。一个小时前,“死者”还在南京城郊的空地上,躺在叠成小山般的乱尸堆里。半个小时前,他又在蝼蚁一般黑压压的逃难队伍中躲躲藏藏。
他的那只黑色皮包内,装着一份关乎整个中日战局的绝密文件,确切地说,关乎国民政府的生死存亡,其中也牵涉到延安方面,对后来的八路军、新四军的影响也非常大。
淞沪会战后,日军占领了上海,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岌岌可危,可国军与共军还得生存下去,为了不让如此重要的绝密文件泄露出去,各路友军相继接到上峰下达的密令,见到这个身背黑色皮包的男子戚静水,格杀勿论。原因很简单,那份文件——“风之影”绝密文件,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戚静水,此前供职于国民政府总统府,是一名武官,谁知他竟趁着日军即将攻破金陵古城之际,浑水摸鱼,窃走了那份文件。为了逃避追杀,他脱下军装,换上便服,混进外逃的难民之中。途中,日本鬼子在屠杀国军将士与老百姓时,他也被刺刀刺中。他忍着剧痛,干脆躺倒在乱尸之中装死。
后来,他正是靠着一路装死,才得以逃出生天。
一场血腥杀戮过后,有了暂时的平静,他已然出现在长江边。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的“尸体”漂流在长江之上,他要用这种随波逐流的方式将自己送到对岸去。
往日翠玉般清澈的江水,流进了太多鲜血,此时已经泛出了浊红色。
没有哪股势力会放过他,戚静水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不可逆转的漩涡之中。
蒋介石闻听绝密文件被盗,气得在中山陵的地宫中破口大骂“娘希匹”,下令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不惜一切代价追杀戚静水。一旦抓到他,就以叛国罪论处,将戚静水就地正法。军统特工队哪敢怠慢,立即展开行动,从长江的此岸到彼岸,幽灵般晃动着他们的影子。
周恩来得悉此情况后,也指令中共南方局,派出精兵强将,四处寻找戚静水的下落,绝不能让大鱼漏网。新四军南方游击队在山林中布好了口袋,守株待兔,等待着戚静水往口袋里钻。
至于日本人,他们的鼻子比狼狗还灵敏,很快就嗅到了气味。日军驻华东地区最高司令长官松井做梦都想得到戚静水和他手里的绝密文件。
漂过长江后的戚静水从芦苇丛中爬起来,窥视着岸上的动静。拂晓前的江边一片宁静,他悄无声息地上了岸,然后在劲风中开始了九死一生的逆行。
谁知他刚一露头,密集的枪声就响起来了。一路人马包抄过来,一边射击一边大喝:“抓住戚静水这个奸细,别让他跑了!”
戚静水拔腿就跑,速度简直比风还快。可他又能往哪儿跑呢?四周像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只不过是一条在网中挣扎的鱼儿。
紧追戚静水的人是国民党军统特工小分队,领头的是个女的,名叫李艳秋,名副其实的美女蛇,她的副手名叫赵志瑜,也是个冷血杀手。
子弹带着呼呼的风声,从戚静水的耳边飞过。情急之下,他转身钻进了一片树林。
他本想放慢脚步喘口气,冷不防从树枝上射下来数支冷箭,接二连三地落在他的脚下。他左躲右闪,出尽了洋相,总算没有被箭射着。正惊疑间,忽然从树上跳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山里女子,长得人高马大,倒也漂亮,正是新四军游击队女队长马英姑。
马英姑用枪指着戚静水,喝道:“姓戚的,放下你手里的皮包,我们可以饶你不死!”
戚静水也不答话,头一低,往斜刺里疾跑。不承想前面竟是悬崖峭壁,下面是万丈深渊,他无路可走了。
很快,马英姑他们追上来了。
戚静水心一横,眼睛一闭,纵身跳下了悬崖。
戚静水是被一位老艄公救起来的,他在老艄公的茅屋里呆了几个时辰,总算逃过了一劫。此地不宜久留,他怕夜长梦多,各路追杀的人马如果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的。
在纵身跳崖之际,戚静水先将那只黑皮包抛向了空中,飞落进了江水之中。他不知道它有没有沉入江底,如果那样的话,足可以告诉追赶的人,皮包和绝密文件已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消失在茫茫江水之中。如果皮包被江水冲走,不管是谁捞到它,都是徒劳的,因为包是空的,包内的绝密文件,已被戚静水藏起来了。
脱险后的戚静水重返先前的那片树林,幸亏当时做了记号,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藏情报的地方,顺顺當当地取回了放于竹筒之中的东西。
他站起来,眺望东南方向,那个同样在日寇铁蹄蹂躏下的东方大都市,等待着自己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他心神不宁,脸上掠过一丝迷茫。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了,开始朝东南方向走去。他心知肚明,自己正在朝夜的方向前行,从此将步入无边的黑暗。可他已别无选择,就算此时天上下刀子,他也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戚静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上海。此时的上海已经成了日占区,明里暗里都是日本间谍。
当戚静水披着一件风衣出现在黄浦江畔的时候,国民党军统特工小分队也在李艳秋和赵志瑜的带领下,跟踪追击到达了上海滩。
此前,李艳秋已经翻看了从水中捞起来的那只黑色皮包,见里面是空的,她不由冷笑了一声,生气地说:“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给我们使了障眼法!”
赵志瑜说:“队长,戚静水肯定没有死。而且,我敢断定,他下一步是去上海!”
“你说得没错,他手里的情报,只有交给日本人才有价值!”李艳秋阴沉着脸说,“走,我们也去上海!我就不相信他能逃到天边去!”
戚静水隐隐感觉到,无论自己逃到哪里,那张无形的网都将他紧紧包围着。
他的感觉当然是对的,此时的戚静水已被军统列为头号通缉犯,蒋介石指令戴笠对他格杀勿论,上海滩的大街小巷贴满了通缉令,悬赏一万大洋取他的人头。戚静水一下子成了可耻的叛徒、大汉奸、民族罪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毫无疑问,他藏着那份绝密文件,就像怀里揣着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引爆。
戚静水一进入上海就被军统特工盯上了,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军统特工也被别的人盯上了。
戚静水拐进了一条巷子,背后跟着两个“影子”,自然是军统的两名杀手。他们正要追上去抓戚静水,冷不防飘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他们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谁知女子突然出手,眨眼间将二人的眼珠子给抠了出来,然后扬长而去。
女子自然是日本特工,她这样做,是在向军统特务发出严厉警告,不要轻易对戚静水下毒手,有人在暗中保护着他。
在夜色的掩护下,戚静水行走在黄浦江边。白天他是不敢出来的,有人惦记着,有人盯着,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七拐八拐之后,他去了一趟临江的静安寺。
一轮明月当空照着,他踏着月色与苍苔走进寺里,出来时已是两手空空。
随即,静安寺被人翻了个底朝天,日本特务不是吃素的,军统的特工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要追查的是那份绝密文件的下落,而不是戚静水这具皮囊。
但是,特务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份绝密文件已经落入一个神秘女子的手里。她悄无声息地从佛像底下将文件取出,迅速从暗道里离开了。这个神秘女子,就是本文开头所写的海棠。那晚,海棠根据计划,提前潜伏在静安寺里,与戚静水接上了头。二人将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所以特务们根本没有察觉。
定时炸弹终于不在身上了,戚静水顿感一阵轻松。
戚静水是在大世界舞厅里认识雪子的。当时,他被雪子的目光击中,浑身上下就有触电的感觉。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心出汗了,灵魂也出窍了。老实说,除了恋人海棠,戚静水从未见过如此标致、温柔的女人,这样的女子,要是和她睡上一觉,欲仙欲死一回,死了也是值得的。而且,她竟然和海棠长得那么像,真是不可思议!
雪子舞技超群,又能说会道,一场舞跳完,戚静水早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后来,他鬼使神差地上了她的车,来到她的住所,彼此都有些情不自禁了。
这个雪子,其实就是在大街上挖掉军统特工眼珠子的那个日本女间谍。她有一种近乎神奇的化装本领,她要是使用易容术,换成别的女子的相貌,就像是从镜子里走出来一样。
他们在情调温馨带有几分暧昧的小木屋内共进烛光晚餐。
雪子笑着说:“戚先生,你一定想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对不对?”
戚静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在她面前,他似乎只有发呆的份儿。
雪子忽然笑出了声,逼视着他,说:“告诉你,我专吃人肉,专喝人血!”
话音未落,她已经将他紧紧地搂住了。她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嘴唇上,忘情地吸吮起来。刚进这栋闹中取静的雅致别墅时,雪子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真想放出狼狗来咬他,而现在,她自己倒成了一条咬住他不放的发情母狗。
亲吻了很长时间,她才松开了他。
戚静水喘着气,忍不住问:“雪子小姐,你难道是日本人?”他闻到了她身上的一股特殊的香味,又见她跳着日本舞,喝着日本清酒,自然就有了这样的猜测。
雪子倒是没有否认,大方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片刻,戚静水忽然冷冷地说道:“你们日本人真是可恶,正在侵略我们的国家,到处屠杀凌辱我们的同胞!”
雪子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软绵绵地说道:“是的,这个我知道。可是,我们太过卑微,改变不了这一切。”
戚静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啊,真是冰火两重天!”
雪子幽幽地说道:“但是,只要你愿意,你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
戚静水再次打量了一下她,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雪子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戚先生,明人不说暗话,你可以在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你得给我一样东西。”
戚静水“哦”了一声,故作不知地问:“什么东西?”
雪子一脸的冷若冰霜,说:“你何必明知故问!”
戚静水面色凝重起来,身子也开始轻轻发抖,毫无疑问,对方不仅是日本人,还是个间谍!但是,他居然没有一点离开她的意思。按理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他把那份绝密档案交给她,那他的命运就真的会出现巨大的改变,从此就顺水顺风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另一种结局:卸磨杀驴,被她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戚静水笑道:“对不起,雪子小姐,戚某可能要令你失望了,我身上并沒有你想要的东西。”
雪子柳眉一扬,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戚先生,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哦。”
戚静水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尴尬了几秒钟后,雪子的脸上又绽开了妩媚的笑容。她从坤包里掏出十根黄灿灿的金条,放在戚静水面前。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戚静水连看都没有看金条一眼,定定地盯着雪子的眼睛。
雪子强压住怒火,笑着说:“戚先生,只要你交出手里的情报,我再给你一百根金条,然后让你远走高飞。否则……”
“否则怎么样?”戚静水依旧不为所动。
“那我只能将你交给大日本皇军的宪兵队了!”雪子轻描淡写道。
戚静水一听,身子不寒而栗,交给宪兵队,不就意味着下地狱了吗?他知道,宪兵队就是魔窟,但凡进到那个地方的人,就没有活着或完整出来的。
“雪子小姐,如果我手上真有你所说的什么情报,我肯定会交给你的,只是……”
“你真是个固执的人!”雪子大笑了起来。她明白,面前的这个人可不是一般人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还得慢慢来。
于是,她不再提情報的事,而是浪笑着,一杯又一杯地给戚静水灌酒。她打定主意要把他灌醉,让他酒后吐真言,再把他粘住,使之成为自己人……那么,一切就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他们开始若无其事地喝酒,其间,雪子还专门给戚静水跳了一支樱花舞。戚静水已有了三分醉意,醉眼迷离地看着她,还情不自禁地给她打着拍子。可这一切都是表面的,在内心深处,戚静水只想着自己的恋人海棠,他的眼前晃动着的都是海棠美丽的身影。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海棠那楚楚动人的模样,竟令他黯然神伤起来,眼眶也有些湿润了。但他很快掩饰过去,为了顺利执行自己的计划,他反复告诫自己,在明察秋毫的日本女间谍面前,自己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戚静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最后酩酊大醉,一头歪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雪子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事也没有办成。看着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戚静水,她气得咬牙切齿,真想拿把刀子捅进戚静水的胸膛。
戚静水和海棠在桃源酒楼里见面了。戚静水坐在窗前,海棠也坐在窗前,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桌子上放着一只黑色的皮包,戚静水先前的那只黑皮包已经扔进江水里了,这个是海棠给他新买的。
“是真皮的吗?”戚静水问。
“是的,皮质非常好。”海棠的回答明显带着颤音。
戚静水轻轻地抚摸着面前的皮包,幽幽地说:“是成是败,就看它的了。”
“那个叫雪子的女人……”海棠欲言又止。
“不好!”戚静水腾地站了起来,将黑皮包抓在手里,问海棠,“你确信进来时身后没跟着尾巴?”
“我没发现什么尾巴啊!”海棠摇了摇头。
“可我怎么感觉有不速之客来了!”戚静水一脸紧张地说。
然后,他闪身来到窗户边,隔着窗帘,小心翼翼地察看酒楼外面的动静。是李艳秋和赵志瑜!这帮人鼻子真灵,连桃源酒楼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被他们发现了。很明显,军统的人马已经将酒楼团团包围了。
戚静水明白,这次被李艳秋逮个正着,就会有一场酷刑等待着他和海棠。他倒是没有一丝恐惧,可海棠呢?一想到她,戚静水的身体就发出触电般的颤栗。必须带着她逃走,就算冒着死亡的威胁,也必须让她逃走,千万不能让她经受恶魔们的酷刑!
想罢,戚静水拉起海棠就要往外冲。
海棠用力挣脱戚静水的手,大声说:“水,你快跑吧,让我来掩护你。”
戚静水哪里肯依,说:“不行,海棠,我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海棠抽出手枪,说:“你得执行任务,这是命令!你可不能前功尽弃!”
二人正争执时,李艳秋已经带着人冲上楼来了。情况万分危急,戚静水和海棠没得选择,只好蹿出阳台,纵身从二楼跳了下去。随后,二人一阵风似的朝林子里狂奔。
“抓住他们!给我抓活的!”李艳秋一见戚静水,就兴奋地大喊起来。
一众军统特工紧随戚静水和海棠之后,追进了树林里。
眼看着就要逮住戚静水和海棠了,这时,阴森森的树林里突然冒出另一支人马,雪子带着日本特工幽灵般出现。原来,雪子一直派人在暗中跟踪着戚静水,他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都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雪子和日本特工们用枪指着李艳秋他们。
李艳秋大惊,匆忙之中停下脚步。军统特工们也纷纷举起武器逼住戚静水和雪子他们。
双方对峙了半天,戚静水和海棠处于黑洞洞的枪口中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李艳秋咬牙切齿,不大情愿地吐出一个字:“撤!”然后带着军统的人马狼狈地退去了。
雪子得意地收起了手枪。
她打量了一下戚静水身边的海棠,脸上的表情怪怪的,眼神也很异样。稍后,她的目光落在戚静水手中的那只黑色皮包上。
雪子和她的助手冷樱交换了一下眼神,冷樱心领神会,朝戚静水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冷不防,冷樱一把夺过戚静水手里的皮包,打开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
雪子的眉头不由皱起。
戚静水冷冷地说道:“真是浪费表情!那是她为我买的新包,里面根本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冷樱差点儿跳起来,恨不得将那包撕碎,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雪子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海棠,又看了看石头一般缄默不语的戚静水,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这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一股莫名的妒火在雪子胸中燃烧起来,可她表面上却装得平静如水。她幽幽的目光落在远处高坡上的一处红楼,努了努嘴,一字一顿地说道:“戚先生,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戚静水的心一下抽紧了,他知道那是花园岭上出了名的魔窟——日军慰安所。雪子这条毒蛇,她那充满挑衅与妒忌的目光分明在告诉戚静水,如果他不交出绝密情报,她就会将他身边的这位如花似玉的美女送进红楼去当慰安妇。
戚静水似乎在做着强烈的思想挣扎,好半天后才说:“好吧,雪子小姐,我认输了!你们放过她,她是无辜的,我跟你们走就是。”
海棠看著戚静水,眼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雪子却没有立即表态。
戚静水加重语气说道:“雪子小姐,我可以将那东西交给你们,但是,你们必须放她走,否则,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
“好!”雪子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冷樱,放人。”
海棠却不依,颤声道:“水,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就算下地狱我也要跟着你!”
戚静水苦笑道:“海棠,回去吧,跟我这种出卖国家利益与灵魂的大汉奸在一起,你不值得……”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上路了。
海棠小跑着追了上去。
戚静水转过身,厉声对她说道:“听我的话,快回去,不要作无谓的牺牲,这些恶魔会把你送进慰安所去的……”
“啊!”海棠的身体僵住了,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进慰安所,这太恐怖了!她终于明白了戚静水的良苦用心。
“水,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进入地狱!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你等着,为了你,我也可以不顾一切!”看着远去的戚静水,海棠再也抑制不住伤感和痛楚,倚在树干上大哭起来。
雪子骗了戚静水,红楼确是个欢场,却不是一般的慰安所,它是一个高端的温柔乡,没有相当级别的人,连门都进不去。
在红楼里亲自招待戚静水的依然是日军驻上海梅机关机关长雪子。在雪子的记忆里,自己只在这里破天荒地接待过日军驻华东地区最高司令长官松井将军,对一般的人,她视若无物。当然,她还恪守着一条雷打不动的原则与底线,就是卖艺不卖身。
戚静水没有受宠若惊,他进去的时候,雪子已经安静地呆在里面了。
她起身朝他鞠躬,那最初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宛若浪漫诗人徐志摩诗中所写的“不胜凉风的娇羞”。
他推门而入,她穿着华美的服饰,一路碎步朝他款款过来,温柔地问道:“戚先生,你想喝点儿什么?咖啡、绿茶,还是清酒?”
戚静水想都不想,说:“那就来一杯绿茶吧。”
茶韵幽幽,茶香袅袅,雅室内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雪子又问:“戚先生,你喜欢做点儿什么,是听琴还是下棋?”
难得她有这份雅兴,可戚静水一点兴致也没有,他略思了片刻,半推半就地说:“那我们就来下一盘棋吧。”
雪子笑了,笑得很诡异。她拿出围棋,将棋盘摆好,从棋盒里拿起一枚黑子,大剌剌地放在“天元”的位置,然后定定地看着戚静水。
戚静水摇了摇头,说:“雪子小姐艺高人胆大,承让了!”说罢,他拈起一枚白子,老老实实地摆在右下角“三三”位置。
雪子鼻子一哼,将一枚黑子直接靠住戚静水“三三”位置的黑子,说:“你这个人,真是不识好歹,我给你赢棋的机会,你却不好好把握,那我可不客气了!”
二人接下来落子如飞,很快下到了逾一百手。
冷不防,雪子停下手里的棋,冷幽幽地道:“戚先生,你的这步棋有诈啊!就像你提供的那份绝密档案,其实是假的!”
戚静水身体一颤,但马上镇定下来,说道:“是真是假,现在可不能妄下结论!雪子小姐,你不要心急嘛!”
“是吗?”雪子落下棋子,“那你还得下几步才能证明呢?”
戚静水摇了摇头,说:“若是不信我,下一千步也枉然;若是信我,此时此刻便是真!”还未等雪子说话,他又不无挑逗地说,“其实,我真的并不喜欢下棋!作为一个男人,我骨子里更爱的是女人与酒。”
雪子一听,大笑起来,起身给戚静水和自己各摆上了一杯清酒。
“戚先生,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淡人,这很适合我们。”雪子笑吟吟地说。她说这句话时,刻意强调了一下“我们”二字,表明他们已经是一条道上的人,她是他的知音,他完全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
“你在试探我吗?”戚静水问。
“没有。你的那份情报,的确是假的!”
“真拿你没办法!实话实说吧,那份情报并不假,只不过它的价值不大而已。”
雪子摇了摇头,逼视着戚静水,说:“他们想要轰炸帝国首都东京,这价值难道还不够大吗?”
戚静水大笑不止,说:“可事实上,即将遭到灭顶之灾的是党国的首都南京。一个连自己的首都都保不住的党国,目前还有什么能力远渡重洋,去轰炸东京?这不是自欺欺人,异想天开吗?”
雪子一听,也大笑了起来。
戚静水敛起笑容,说:“难怪雪子小姐会认为它是一份假情报。”
雪子说:“这么说,你手里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情报?”
戚静水肃容道:“当然有,只是……”
雪子步步紧逼道:“军统的人一路追杀你,难道就是为了它?”
戚静水抿了一口清酒,步步为营道:“我说过,一旦时机成熟,自然就会有更重要的情报出现。”
雪子猛地站起,说:“我想现在就看到它!快说!你把它藏到哪里了?”
戚静水闭上眼睛,似在回味清酒的味道,半天无语。
雪子终于沉不住气,勃然大怒道:“如果我把你交给宪兵队,那味道可没有清酒的味道好!”
戚静水猛地睁开眼睛,却依旧不说话。
雪子颓丧地坐下,气急败坏地说:“戚静水,你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二人继续对弈,雪子的黑棋缠住戚静水的一条巨龙进行围追堵截,眼看就要“屠龙”成功,结果一不小心,让戚静水做活了。
雪子好不懊恼,将手里的一枚黑子随便一扔,生气地说:“不下了,你赢了!”
戚静水呵呵一笑,说:“雪子小姐,我喜欢你这样的棋手,要么尽数杀死对方,要么全部被对手所杀。豪气啊!”
戚静水继续说:“雪子小姐,你认为,从目前的战略形势来看,国民政府该迁都到哪里最好?”
雪子沉默不语了,这的确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戚静水非常坦诚道:“在我看来,南京朝不保夕,下一步迁都那是必然的。事实上,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早就带着考察团前往各地考察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一下雪子的反应,见她一脸的平静,若有所思,便继续说了下去,“南京肯定是守不住的,那么,战时的陪都到底会选择在哪里呢?南下的话,有广州,可那里离南海近在咫尺,你们的海军目前足够强大。中线的话,那就非武汉莫属了。作为九省通衢,武汉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处于中国的中心,西北、西南皆可通达。向西北、北方,西安及洛阳无疑是最佳之地。”
雪子瞅了瞅他,冷不防问:“何以见得?”
戚静水悠悠道来:“长江开阔,海军、空军均可直达武汉。特别是水路,海军发达,可溯江而上。至于西安,向来为帝王建都之地,凭关中之险,雄踞此地可俯视天下。只不过此处地方武装非常强悍,军阀似虎,土匪如狼,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再说,离此不远即是共产党的红色政权中心延安,一山不容二虎……”
雪子打断了他的话道:“真是狡兔三窟!”
戚静水幽幽地道:“其实,山河之险不足恃,行王道、施德政、收民心,江山才会稳如泰山!”
雪子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听他这么一分析,她几乎为他的真诚所感动,亦为他的坦荡所折服,至于迁都何处,只要自己动脑筋分析一下即可,又何必知晓那一纸废文所言?
戚静水卖了个乖,继续说下去:“其实,国民政府早已将机关西撤,分批撤到了大武汉。”
雪子惊问道:“你的意思是,新的陪都就在武汉?”
戚静水笑了笑,说:“武汉不一定会是终点,向西南可达昆明,向西北可抵西安……”
雪子冷冷地说:“我明白了。武汉只是一个中转站,就像驿路上的驿站,古道上的长亭。”
戚静水笑而不语。
雪子忽然面无表情地问:“国军的绝密计划到底藏在哪里?”
戚静水也冷冷地道:“这很重要吗?”
雪子说:“你说呢?”
戚静水抬头看天,说:“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絕对不是现在。如果你们要我的命,那易如反掌,但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我只想告诉你,计划如果不能落实,就等于一纸废文。就目前来说,我只能告诉你,南京遭殃是迟早的事,之后聚焦的将是武汉。至于下一步棋该怎么走,目前还只是一个未知数。”
雪子说:“你倒是很坦率。”
戚静水笑了笑,不再吱声。
雪子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亮出底牌的。”
戚静水又是一笑,说:“等到时机成熟,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雪子想了想,说:“我想出去看看。”
戚静水点了点头,说:“确实应当实地考察一番。”
雪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
戚静水耸了耸肩膀,说:“要不怎么叫相见恨晚呢?”
雪子与冷樱带着几个人,穿着便衣出发了,戚静水随他们一起行动。他们的第一站是武汉,第二站是洛阳,第三站是西安。
雪子看到,国民政府确有迁都西安的迹象。途中,她亲眼看到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带着上百名机关工作人员,与外国顾问团成员在逶迤的山道上蹒跚而行,朝西安方向进发。在西安城内,她看到了古城的扩建,包括文化街、行政区,以及军事设施等。一切的一切,足以显示出城市的繁忙和壁垒森严,不像是故意设置假象来迷惑日本人的。
这天,雪子一行正在山路上行走。突然,一阵吆喝声从山谷中传来,随即从林子里蹿出一彪人马,领头的正是一袭红衣的新四军女游击队长马英姑。她带着一帮游击队员一路跟踪追击,从江南到关西,终于在这里和雪子他们狭路相逢。
“同志们,杀了那个狗汉奸戚静水!”马英姑大喝一声。她嫉恶如仇,一见到戚静水,眼睛就绿了,举枪瞄准了他,意欲送他上西天。可是,她握枪的手突然颤抖起来,迟迟没有抠下扳机。原来,几乎同时,冷樱从侧面用乌黑的枪口对准了她,如果马英姑抠下扳机,那冷樱也会同时抠下扳机,结果自然是同归于尽。
“这些跟屁虫,鼻子倒是很灵!”雪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她扫视了一眼周边的山岗,上面站着好多荷枪实弹的游击队员。不过,在游击队员的对面,一些日军特种兵也执枪在手,与他们对峙着。如果马英姑或雪子一声令下,林子里马上就会刮起一场血雨腥风。
雪子的那声冷笑足以表明,她带来的那些特种兵,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对付这种野猫游击队,那是绰绰有余。也就是说,雪子想干掉游击队,然后逃之夭夭,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双方僵持着,雪子的脸上冷若冰霜,除了轻蔑,就是不屑。
马英姑的脸上、眼神中却只有仇视,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眼前这个罪大恶极的狗汉奸却卖身求荣,出卖国家利益,换取个人的荣华富贵,实属民族罪人与败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她想,今天宁可自己被打死,也要除掉戚静水。
就在马英姑准备冒死抠动扳机的刹那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游击队政委孟楚雄从远处冲过来,一脚踢飞了马英姑手中的枪。
这个变故让马英姑感到非常震惊,她大吼道:“孟政委,你想干什么?你……”
孟楚雄没有回答马英姑的问话,只是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且给了她一个奇怪的眼色暗示。
马英姑狠狠地剜了戚静水一眼,满腹狐疑地带着游击队员们撤退了。
在山坡上的丛林中,日本人的狙击手收起了狙击枪。雪子其实早已在暗中安排了狙击手,一路跟随保护着他们。如果刚才马英姑真要开枪,又不被人阻止的话,估计日军一流的狙击手会让马英姑的脑袋先开花。
和游击队遭遇过后不久,雪子他们来到了一碧千里的大草原。
一群绵羊如白云般飘动在草地上,蓦然,一群骠悍的马队疾驰而来,马上的汉子们挥舞着马刀,将那群白羊一刀刀劈过去,被劈死的羊血溅长空,没有被劈死的则惊叫着四散逃命。
马队过去后,雪子若有所思。她想,中国有句古话,叫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此地民风如此强悍,国民政府迁都西安,当地军阀能容得下吗?再说,离这里不远的延安,又是共军的红色政权中心,八路军盘踞在那里。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旁岂能让他人酣睡?
雪子让手下给远在上海的松井发报,报告了沿途考察到的一切,从武汉到洛阳,再到西安,从荆楚大地到苍凉秦岭,再到草原大漠,所有的细节都一一汇报了过去。她已决定返程,却担心一路上会遇到刀客或土匪之类,凶多吉少,所以还是先把情报送出去再说。
一路上再没发生什么意外,雪子带着戚静水他们安全地返回了上海。
一见到松井,雪子马上拿出棋盘和棋子,对松井说:“将军阁下,我得和您好好下一盘棋了。”
松井点了点头,坐在了雪子的对面。
雪子下的是白棋。棋盘上,西北方向一大堆棋子堆积在一起,而西南方向则是一片空白。
松井环视了一下整个棋局,感叹道:“怎么会是这样,那这盘棋还怎么下?”
雪子说:“将军阁下,目前的局势就像这盘棋子,非常微妙。”
松井饶有兴趣地说:“你说说看。”
雪子幽幽地说:“眼下还盘踞在南京的蒋介石,和在延安的毛泽东,他们也在明里暗里下棋,而真正的操盘手,还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将军阁下想一想,南京被皇军占领,那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蒋介石盘踞西南,毛泽东在西北,我们大日本皇军在南京,三足鼎立之势成矣,到时候鹿死谁手就很难说了。可是,如果蒋介石将陪都迁往西安,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松井大赞道:“不错,这的确是一着妙棋!雪子小姐的意思是,如果蒋介石真的将西安作为战时陪都,那蒋介石和毛泽东就会同睡一张床,接下来就是鹬蚌相争,让我们皇军坐收渔利,对不对?”
雪子点了点头,含笑道:“中国人大大的狡猾,帝国将想方设法将蒋介石引到大西北去,让他在西安做他的黄粱美梦去吧。”
松井举起一枚黑棋,放到一个空位上,狂妄地说:“南京得手后,皇军将利用长江的优势,帝国强大的海军将溯江而上,进攻武汉。武汉这样的战略要地,皇军必然会紧紧地握在掌心,绝不会放弃。武汉必将成为一个焦点,等皇军占领了武汉,不管蒋介石迁都西北还是西南,到时候帝国都掌握了进攻的主动权,国民政府的兔子尾巴就长不了啦。”
“是这样的,将军阁下。”雪子点了点头。
松井又对雪子说:“那个戚静水,该交出他的绝密计划了吧?”
雪子“嗨”了一声,说:“将军阁下请放心,我会让他尽快交出计划来的!戚静水再难缠,也不过是我们棋盘上的一枚小小的棋子,我对他绝对有信心。”
“哟西!”松井满意地点了点头。
雪子心中一动,忽然问:“将军阁下,那个叫海棠的中国女人,她现在哪里?我今天怎么没在红楼里看到她?”
松井一听,兴趣盎然地告诉雪子,他已将海棠带到了自己府上,让她做他女儿幸子的家庭教师。
“这个海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虽说是个风尘女子,却精通中国文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幸子已经拜她为师了,对她非常祟拜。哈哈哈。”松井对海棠赞不绝口。
“将军阁下,我能去您府上看看吗?”雪子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雪子小姐!”松井爽快地回答道。
雪子进到松井家的时候,海棠正在教松井的女儿幸子画画。
一脸稚气的幸子问海棠:“老师,这是什么花?”
海棠说:“这叫海棠花,白得像雪,非常的嫩,非常的美。”
幸子仰着头,一脸天真,目光清澈如水,说:“老师,这海棠花真美,好像上野的樱花!”
海棠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海棠无香,终究是一大遗憾。”
随后,海棠又弹起琴来,琴声深情而忧伤。
一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雪子,被动听的琴声迷住了,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海棠一愣,琴声戛然而止。回头一见是雪子,她冷傲地站了起来。
“琴棋书画样样好,吴盐胜雪处处娇!”雪子微笑着走上前来,定定地看着海棠,“卿未负你,你又何负卿?”
海棠面上一紅,反唇相讥道:“他已有你,我负不负他又如何?”
雪子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狡黠的目光已经落在海棠那双抚琴的手上。这是一双何等白皙而纤长的手,它可以用来弹琴,当然也可以用来发报。前不久,日军电讯侦缉人员捕获了一种奇怪的电波,竟然是从松井司令长官的家附近发出来的。
刹那间,雪子的眼前出现了幻觉,那个正在弹琴的娴静女子,手下的古琴幻化成了发报机,她正在滴滴答答地发报。
“你到底是什么人?”雪子突然掏出手枪,抵住海棠的额头,“我根本不相信你仅仅是戚静水的恋人!”
海棠笑了,她用手轻轻推开雪子的手枪,倨傲地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们大日本帝国服务的!你如果不想得到他手里的绝密情报,就开枪吧。”
海棠的话让雪子清醒过来,她收了手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你怎么肯定他会交出绝密情报?”
海棠冷冷地说:“他和我一样,吃软不吃硬,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下,雪子的脸“唰”地变红了。她心烦意乱,讷讷地说:“你……你怎么长得跟我如此像?有时候……”
海棠没有听她絮絮叨叨,而是坐下来继续弹琴。
琴声幽怨凄绝,雪子听得分明,竟是《胡笳十八拍》!
戚静水终于做出了惊人之举,交出了那份绝密情报,其核心内容果然是国民政府将洛阳作为战时行都,将西安作为陪都。计划非常详细,白纸黑字,与雪子他们实地考察的情况基本相符。
那么,这份绝密计划到底是真还是假呢?雪子和松井都犯难了。
松井将文件拿到鼻子底下闻,仿佛他的鼻子特别灵敏,能够嗅得出上面的味道。他又将它拿到眼皮底下使劲地瞅,又怀疑那是一个视盲区。应当说,它已经没有多少新鲜感了,可松井的兴致还是非常高。毕竟,这对他的大日本皇军来说,是一份价值不菲的情报。
“将军阁下,我们只有通过鉴定,才能知道它的真假!”雪子说。
“哟西!赶快拿去鉴定吧,我要马上知道结果!”松井拿着机密文件,爱不释手道。
经过专家鉴定,绝密情报初步被认定是真的!
悬在雪子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这个结果说明,国民政府确实有迁都西安的计划,至少有这个意向。如此说来,戚静水并没有拿它来诓骗自己。
松井获悉结果后更是大喜,他马上设了盛大的宴会与舞会,来为戚静水庆功。酒宴之上,戚静水接受了大日本帝国的特等勋章,日军驻华东占领区最高司令长官松井亲自把它戴在了戚静水的胸前。
次日,戚静水受勋的巨幅照片就出现在上海滩的各大报纸上。这下好了,戚静水再次成为中国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掉臭名昭著的大汉奸戚静水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各种暗杀行动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戚静水却无所谓,他很神气地出现在街头,上了雪子的小汽车。她要送他去一个幽静而美丽的地方,那是她的寓所,叫作樱园。
车子驶进樱园里,在樱花丛中停了下来。
戚静水和雪子下了车。
看着满眼如雪的樱花,戚静水一脸不解,问道:“雪子小姐,现在都是秋天了,怎么你这里还是人间四月天,樱花开得这么灿烂?”
“你猜猜看!”雪子得意地看着戚静水。
戚静水摇了摇头。
“我这里一年四季都开满鲜花,你相信吗?”
“我明白了,这些花都是人工制作的,真是巧夺天工啊,跟真花一模一样!”
“那你喜欢吗?”
“喜欢!不过,我更喜欢真的樱花!”
二人走到一棵很大的樱花树前,树下摆着大理石的茶几和座椅,茶几上放着清酒和木质酒杯。二人相对坐下。
雪子呷了一口美酒,幽幽地问:“静水君,国民政府真的会迁都西安吗?”
戚静水一听,刚刚喝进嘴里的清酒差点儿吐出来了,这个东洋魔女,不愧是上海滩第一日本女特工,在这个时候,在这浪漫的时光里,她依然不忘迁都之事,间谍终究是间谍,三句话不离本行。
戚静水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试探着问:“雪子小姐,那你是希望蒋介石迁都西安,还是别的地方?”
雪子一怔,沉思了片刻,幽幽道:“西安偏远荒凉,又有黄河天险,皇军鞭长莫及。兵荒马乱的,这的确是个可以暂时避世的大后方。可话说回来,这会不会是国民政府施放的一枚烟雾弹?”
戚静水摇了摇头,说:“你到现在还在怀疑那份情报的真假?”
雪子逼近他,将嘴里的酒气喷在戚静水的脸上,半真半假地说:“我没有怀疑那份情报是假的,我只是对窃取情报的人不放心!告诉我,那个叫海棠的女人到底是谁?你们仅仅只是恋人关系吗?”
“我难道不能有自己的隐私?”戚静水巧妙地回绝了雪子的问话。
“好了,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再问这个了。静水君,你为皇军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情报,是帝国的第一大功臣,本小姐今天要好好慰劳慰劳你。”
话音未落,雪子便站了起来。她朝一间小木屋走去,临进门时,她回眸一笑,笑容十分灿烂。片刻后,她重新出现在门口,穿着一件绣着樱花的白色和服,光彩照人,美丽绝伦。
“静水君,雪子今天漂亮吗?”雪子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戚静水。
戚静水呆住了,痴痴地望着她。在他的注视下,她款款地朝他走过来。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那个朝他走过来的美女,幻化成了身穿旗袍的海棠。海棠袅袅婷婷,娴静似水,步步生莲……他的心中一阵隐隐的疼痛,他想,要是眼前这个东瀛美女真的是海棠,那该多好!
雪子在戚静水的对面坐下了,她那种撩人的风情,让他有一种眩晕感。风月多情,今天恐怕是难过“美人关”了!戚静水内心极其恐慌,他打定了主意,万不得已,自己只能故伎重演,喝它个酩酊大醉……
凌晨时分,静安寺的钟声响了。晨曦初照,山雀噪醒了江南一隅。
海棠来到了静安寺,每逢周末,她都会来这里焚香祷告,保佑心上人平安无事。但是今天,她是偷偷來到静安寺的,在焚香祷告了一番后,她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是从禅房后院出的后门,然后沿着江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拐进了一个小公园,再沿着后山拾级而上,进了一个幽静的山谷,步入一个无人知晓的冷庵。从此,她将隐姓埋名,带发修行,成为一个尼姑。自然,也没有谁知道,这个与青灯黄卷作伴的落寞女子,将一部发报机带到了这里。雪子造访松井的府邸,让海棠感知到了极大的危险,她倒不是怕死,而是担心手里的发报机被敌人搜去,她接下来无法完成自己的重要任务。所以,她只能不辞而别。
松井发现海棠不见了后,倒是没有显出太大的奇怪,毕竟在松井眼里,海棠只是个风尘女子,来去都是自由的。但他的女儿幸子却天天哭叫着要找老师,松井只好下令,让雪子他们去寻找海棠。冷樱带着人几乎翻遍了整个上海滩,也没有发现海棠的踪影,到后来只能不了了之。
海棠做出这样的“抉择”,有两个目的:一来可以断了戚静水最后的那点儿念想,从此可以“死心塌地”地应付雪子;二来也算是找到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继续自己的秘密工作。此后,一些进了静安寺的“香客”,总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地来到海棠这间冷僻的草庵,和她秘密地商谈一些事情。然后,神秘的电波再次出现在静安寺及附近山谷的上空……
雪子不知道戚静水的内心差不多快疯了,尽管他的外表依然平静如水。海棠的神秘失踪,对他来说就像是没有了空气,失去了灵魂。他能猜得出海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但他依然受不了这种剜心之痛。可在雪子面前,他一丝一毫也没有流露出来。
百无聊赖的戚静水出现在百乐门夜总会上。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际,化装成舞女的李艳秋,她那双发绿的眼睛,已在暗处盯上了戚静水。后来,李艳秋到了舞池中心,她显然喝多了,走上去的样子有点儿飘飘的感觉。她居高临下的样子又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无意中扮演起了临时舞会皇后的角色,借着酒兴,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夜上海》。歌声缠绵悱恻,夺人心魄,软绵绵的曲调里似乎又让人感到一丝悲凉,如同在重温一个感伤的梦境。
除了妖艳的李艳秋,赵志瑜还带着一帮特工混在舞厅里,来了这么多人马,仿佛要造成浩大的声势。
赵志瑜不动声色地点上一支香烟,猛吸了一口,朝半空中吐出了一个淡青色的烟圈儿。一支烟刚刚吸了一半的时候,赵志瑜狠狠地掐灭香烟,假装很随意地踏上楼梯,突然,他转身掏出了一把精致的手枪。
“砰”的一声,枪响了,不偏不倚,正中舞池中与雪子共舞的戚静水。子弹从戚静水的肩胛上穿过去,再往下一点就命中胸膛了。
戚静水倒在了地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上帝会从空气中跳下来拯救他。
一直在暗中保护戚静水的冷樱立即开枪还击,子弹不停地射向赵志瑜。雪子也举枪朝门口射击。舞厅里一片混乱,尖叫声四起,红男绿女们大呼小叫着四散逃命。
这时,舞厅的灯突然灭了,黑暗中更是乱成一锅粥。戚静水不会吃第二颗子弹了,子弹在黑暗中也会变成瞎子,摸不到它的目标。等灯再次亮起时,赵志瑜他们早已撤走,李艳秋也遁得无影无踪。
戚静水被送进了日本人的医院,他闭上了眼睛,很痛苦的样子。他流了很多血,脸色显得苍白,额头上还渗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赵志瑜的枪法是很准的,如果他开第二枪,击中戚静水的心脏根本不成问题,可是他居然只对着戚静水开了一枪。李艳秋更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还是一个双枪手,她要是同时开枪,两颗子弹一定会同时从戚静水的两只眼睛中穿过去。以往赵志瑜打人只打胸膛,李艳秋打人只打眼睛。
雪子的眼眸里有晶莹的泪光。这次戚静水被袭,让她心里的疑云荡然无存,她感觉自己与戚静水再也没有距离,她完全信任他了。
医院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让人恐怖的死亡气息,死里逃生的戚静水依然心有余悸,背脊一阵阵发凉。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好想忘掉舞厅里发生的一切。
雪子静静地站在戚静水的病床旁,像一尊滴水观音一样安静,生怕惊动了“昏迷”中的戚静水。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就俯下身子,在戚静水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随即,两颗大大的泪珠便滴落在戚静水的脸颊上。
“昏睡”中的戚静水什么都感觉到了,他好不伤感,真想睁开双眼,哭出声来,但他没有。他想,如果没有这场可恶的战争,这个有点儿可爱的东洋美女,或许会成为自己的知音吧,就像海棠一样。唉……她们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海棠,你现在哪里?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进来了。她在给戚静水换药的时候,悄悄地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了他的被子里。
女护士走后,戚静水赶紧打开纸条观看。
“海棠,原来你……”他惊喜地叫出了声,好在病房里没有其他人。
这已经是戚静水枪伤痊愈之后的事了。
这一次的行动,多少带有一些浪漫色彩,就像一对新婚夫妇外出度蜜月。只是天公不作美,居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地上已积下了薄薄的雪,人行在雪野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风越刮越大,雪也越下越大,到了后來,不知不觉中竟成了狂风暴雪。戚静水裹紧黑色大衣,逆风而行。雪子紧随其后,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冬天还没有到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竟然会有这样一场暴风雪。
他们进了一座荒村古庵,其实是两间竹篱茅舍。
雪子对戚静水说:“不要点灯。”
戚静水问:“为什么,你喜欢黑吗?”
雪子说:“外面的雪光映照进来,够亮了。再说,它像月色一样,看上去很美。”
戚静水缄默不语。
雪子问:“怎么这么大的声音?”
戚静水说:“这声音并不大,只是这庵堂中太安静罢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那是落雪的声音,那飘飞的雪花,像天使的羽毛。”
过了片刻,草庵里面忽然传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带来了吃的,还有清酒。”接着,冷樱举着白烛走出来,形同鬼魅。
戚静水吃惊地问:“冷樱,你怎么也在这里?”
冷樱冷冷地说:“狗总是离不开它的主人。”
戚静水故意揶揄道:“你这话是在说你自己吗?”
冷樱的脸色一变,嗖地拔出一把东洋刀,指着戚静水骂了一句:“八嘎!”
雪子似笑非笑,将冷樱的刀轻轻地推了回去。
冷樱一边将刀插进鞘内,一边说:“姓戚的,你不要以为自己献情报有功,就可以胡作非为,以后对皇军要放尊重点儿。如果下次再出言不逊,我会让你像空气一样消失的!”
戚静水对着冷樱做了一个鬼脸,还夸张地吐了一下舌头。
雪子让冷樱坐下,问道:“冷樱组长,查出静安寺里有什么蹊跷没有?”
冷樱摇了摇头。
雪子不相信地说:“这就奇怪了,神秘电波明明是从这一带发出去的,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我看那个海棠问题大得很,她在松井司令长官家里时,神秘电波就在那一带出现。现在她失踪了,司令长官家附近的电波也消失了,而那个电波竟然出现在静安寺这一带……”说着,她把目光投向戚静水。
戚静水一笑,说:“你们是来执行任务的,我可是来赏雪的!”
雪子无奈地对冷樱说:“冷樱组长,你们已经在这里熬了一整天,既然什么也没查到,干脆就撤了吧。不过你得留下来,我们一起陪静水君赏雪喝酒吧。”
“是,机关长!”冷樱转身去传达命令。
他们很快烧起了一堆火,古庵中飘溢起烤鱼诱人的香味,他们喝着清酒,享受着古庵夜晚的静谧,也打发着格外漫长的时光。
那晚,在风雪包围的草庵,在一尊很大的佛像肚子里,还藏着一位女子,她就是海棠。而在这尊佛像的底座下面,还有一个暗洞,洞口可以移动,洞里藏着海棠视作生命的发报机。这庵堂的另一处,有一条暗道与后山相通,只是在雪子他们的眼皮底下,海棠根本无法溜走。她坐在佛像肚子里,屏住呼吸,忍着饥寒,上下牙打磕,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
次日一早,海棠在佛像脚下拾起了半截烟蒂,她知道那是戚静水特意留给她的。她将烟蒂轻轻展开,便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她赶紧按动机关,移开佛像,取出发报机,将纸条上的内容通过无线电波传送了出去。
又是一个黄昏,戚静水戴着礼帽,戴着墨镜,围着围巾,低头出现在街头。暮色之下,有些阴暗,他疾速行走,刚步入一条幽深小巷,突然被暗处蹿出来的一个人用枪顶住了腰部,那人厉声喝道:“狗汉奸,别动!不然打死你!”
戚静水来不及拔枪,只好站住,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慢慢转到戚静水面前,用枪管戳着他的腹部,得意地冲他笑着,随即摘掉假胡子,取下头上的帽子,原来是军统锄奸队队长李艳秋。
李艳秋说:“戚静水,今天姑奶奶让你看看,我们军统的锄奸队长可不是吃素的!”
戚静水也笑了,说:“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李队长,你想打死我的话,开枪好了!”
李艳秋说:“你这个狗汉奸,不仅出卖国家利益,还背叛你的知心爱人……一枪打死你真是太便宜你了!走,我要押你去见戴老板,送你上军事法庭……”
李艳秋话音未落,突然,远处传来“啪啪”两声枪响,子弹呼啸着从她和戚静水的头顶飞了过去。
李艳秋一愣神,戚静水抓住机会,一把推开了李艳秋,同时掏出枪,顶住了李艳秋的头部。
“狗汉奸、负心汉,有种就开枪啊!”李艳秋大声喊道,“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嘭”的一声,戚静水突然出拳,狠狠地砸在了李艳秋的脸上,她哼也没哼就歪倒在一边。
戚静水看到她像一条白蛇一样在地上扭动,又飞快地晃动枪,再次顶在了她的脑门上。
李艳秋似乎一点儿都不畏惧,厉声道:“戚静水,你开枪打死我吧,姑奶奶我……”
戚静水笑了,他抬腿踩在李艳秋身上,打掉她手里的枪,然后徐徐蹲下身去,开始解她的衣衫。很快,李艳秋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
戚静水定定地瞅了她的胸脯一眼,摇了摇头,眨眼间手里多出了一把短刀。他声音很轻,幽幽地问李艳秋:“告诉我,哪儿是心脏?”
“你想干什么?”李艳秋终于开始发抖了。
戚静水红着眼吼道:“快说,哪儿是心脏?”
李艳秋脸色苍白如纸,干脆把眼睛闭上了。
“海棠,你来这儿干什么?”戚静水一把将地上的“李艳秋”拎了起来,“你难道是来送死的吗?”
对方缓缓撕下面膜,露出了真实脸孔,果然是海棠。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快跑吧!你这个傻瓜!”戚静水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要你安全,我就是安全的!我不需要你用这种笨办法来掩护我!”
“不行,我现在不能走!”海棠捡起地上的手枪,又将面膜贴上,还原成了“李艳秋”。
戚静水喝道:“你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海棠还是固执地站着不动。
这时,雪子和冷樱带着人追过来了,雪子举枪就朝海棠射击。
海棠躲在戚静水身后,连连开枪还击。雪子他们投鼠忌器,只有闪身躲避的份儿。
海棠见时机已到,便施展轻功,轻捷如燕子,凌空飞越过弄堂一侧的围墙,消失在暮色之中。
“静水君,她没把你怎么样吧?”雪子冲到戚静水身边,一脸关切地问。
“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我就没命了!这帮军统的跟屁虫,真是比苍蝇还讨厌啊!”戚静水喘着粗气说。
“下次再见到李艳秋,一定要乱枪打死她!”雪子恶狠狠地说。
雪子对戚静水的过度关心让冷樱产生了极大的反感与不满,她觉得雪子被感情牵绊,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头脑清醒、心狠手辣的雪子了。于是,她绕过雪子,直接向司令长官松井汇报了最新情况
冷樱对松井说:“将军阁下,对于国民政府迁都一事,属下有自己的看法。”
松井“哦”了一声,问:“冷樱组长,你有什么看法?”
冷樱说:“国民党的部队及政府机关人员,虽然表面上正源源不断地往武汉方向撤退,但会不会中途出现变数呢?也许陪都的地点根本就不是西安!”
松井盯住她问:“你是说,戚静水提供的情报有可能是假的?”
冷樱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戚静水出逃后,军统的锄奸队一路都在追杀他,直到现在还想除掉他,这说明他的投敌并不是假的。而且可以肯定,他提供的情报也基本上是真实的。”
松井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有这种怀疑呢?”
冷樱说:“属下只是非常忧虑大日本皇军的安危!狡兔三窟,迁都这么大的事,他们会不会准备几套方案供选择?再说,国军的原迁都计划已经泄密,难道蒋介石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松井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沉思了片刻后,他忽然说,“冷樱组长,关于国民政府迁都一事,以及提供‘风之影计划的戚静水,我要重新开启秘密调查。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你暂时不要告诉雪子机关长。”
“是,将军阁下。”
冷樱带着日本特工乔装打扮,再次来到了长江之滨的武汉,随后溯江而上,到了宜昌。他们乘船“游览”了长江三峡,为那里的雄奇与险峻所震撼。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果然名不虚传。过了三峡,就可进入天府之国四川,直接通达山城重庆了。
置身于三峡之上的冷櫻不寒而栗。如果国民政府最终选择将成都或重庆作为陪都,这三峡之险,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何况,国军已在这里布置好了重兵,除了中央军,还有地方军阀,他们个个实力雄厚,如果他们强龙与地头蛇合兵一处,那是非常可怕的,像长沙的薛岳、四川的刘文辉和刘湘,他们皆拥有虎狼之师。加上宜昌、石牌镇等皆为天险,日军要想入川谈何容易!
至于长江中游的宜昌,那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宜昌城时,冷樱看到了国军的军事设施与防守将士,还有日夜忙碌运输的码头、离岸西行的船舶。一句话,这山河雄关,可谓固若金汤。如果国民政府迁都西安只是虚晃一枪,真要去的地方是大西南,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假设真如此,那戚静水岂不是在糊弄大日本皇军!
回到上海之后,冷樱将沿途所见所闻,写成了详细的考察报告,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与建议,呈到了松井的案头。
松井看了后,长叹一声:“晚矣!晚矣!”他想,如果真的像冷樱所说的那样,那国军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大日本皇军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了。他当即找来雪子,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和担忧。
雪子一听,不由愣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回到戚静水身边后,她大发雷霆,指责戚静水提供的是假情报,甚至说他叛变国民党也是假的,目的是为了配合蒋介石他们唱一出大戏,误导大日本皇军。
戚静水面红耳赤,极力争辩道:“你们不要见风就是雨,应该多动动脑子。如果用逆向思维,那为什么不能这样理解,国民政府欲迁都成都或重庆,其实是一种伪装,真正的迁都之所就是西安!那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之计!”
见雪子无话可说,戚静水继续道:“中国有句老话:一山不容二虎。你想想,蒋介石是个什么东西?他其实就是一个独夫民贼!就算大敌当前,就算国家和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考虑的只是他的蒋家王朝。他不是天天在喊‘攘外必先安内吗?那就是他心思的最好写照。他将陪都放在西安,那里离延安近在咫尺,目的就是方便他随时可以向延安发动进攻,打败共产党。所以,迁都西安,那是他的唯一之选、上上之选……”
戚静水的这顿迷魂汤,完全将雪子灌迷糊了,本来半信半疑的她,一下子又全信他了。
其实,日本人压根儿就不知道,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在这之前也带着考察团,暗中对成都、重庆作了一番详细考察,最后,蒋介石在南京中山陵地宫中作出了决定:迁都重庆。只不过这次的秘密被很好地保护住了,日本人根本不知道。
但是,不管怎么说,冷樱的这次秘密考察,还是引起了松井的高度重视,他又向日军高层作了汇报,引起了日军高层的震动,他们又开始怀疑戚静水了。
冷樱对松井说:“将军阁下,我们要不要把戚静水抓起来?”
松井摇了摇头,说:“不行,现在还没有完全证实,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打草惊蛇。你给我多长只眼睛,暗中监视戚静水的一举一动,一旦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报告给我。”想了想,又说,“冷樱组长,你也要注意与雪子机关长搞好关系,她毕竟是你的顶头上司。记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冷樱“嗨”了一声,正欲退出,松井却拦住了她。
冷樱知道松井要干什么,害羞地低下了头。松井随手将窗帘拉上……
冷樱前脚刚跨出门槛,雪子后脚就进来了。二人擦肩而过。冷樱头发凌乱,她赶紧戴上帽子,但一绺黑发还是从帽沿边垂了下来。
雪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径直往里屋走去。
松井虽说扣好了最后一颗钮扣,但神色还是有些慌张。他一挺身板,恢复了军人凛然的模样,问道:“雪子机关长,你这么急着找我,又是为了戚静水的事吧?”
雪子点头道:“是的,将军阁下,我来是想确定地告诉您,戚静水这个人没有问题,他的情报也是真实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继续怀疑他!”
松井正色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雪子冷冷地说:“军统的锄奸队一直在追杀他,他几次都命悬一线,就凭这一点,我们也得相信他。”
松井不以为然道:“可是,现在情况有变,国民政府的迁都计划与戚静水提供的情报不符,我们该怎么办?”
雪子说:“蒋介石又不是个傻子,迁都计划既然提前被曝光,他完全可以临时改变主意,另觅他处!”
松井说:“好吧,就算这个解释有道理,但我们也不能不对戚静水采取行动。雪子机关长,你觉得怎么处置他好?”
雪子想了想,说:“想必将军阁下早已有了安排吧?”
松井一阵狂笑,说:“雪子机关长果然冰雪聪明。来吧,上次我们还有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我们今天接着下。”
1937年11月18日,蒋介石以国防最高会议议长的身份,在南京主持召开国防最高会议,并于会上作了题为《国府迁渝与抗战前途》的讲话,明确告知与会者:“现在中央已经决定,将国民政府迁移到重庆。”11月26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一行顺利抵达重庆。12月1日,国民政府开始在重庆正式办公。
国民政府迁都疑案至此水落石出。
松井像一条中了狂犬病毒的疯狗,气得暴跳如雷,大骂戚静水“八格牙鲁”,应该“死啦死啦的”。尽管之前雪子对此事已作了反复解释,可松井就是听不进去。他认为,如果不是戚静水“出卖”的情报有误,导致日军重点关注的陪都目标是西安而不是重庆,那抗战的历史就要重写了。国民政府争取了西撤迁都重庆的宝贵时间,機关人员、军队及大量军用物资、生活资源得以顺利完成战略大转移。也就是说,日军错失良机,与武力阻止国民政府迁都擦肩而过。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政府与军队已做好了“三国鼎立”的战略布局,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的格局是正确的。如果国共两党都集中到大西北办公,只能让日本人坐收渔翁之利。在延安的毛泽东早已以战略家的眼光洞察了一切,并用雷厉风行的行动改变了这个布局,从而确保了持久抗战的最后胜利。一切的一切,像在下一盘棋,日本人彻底输了。
就像发生了超级大地震后,余震总会源源不断。对戚静水来说,他又得开始逆风而行了,只是与以往任何一次逆行不同,这次的风实在太大。别说日本人不会放过他,就连军统锄奸队,现在依然要取他的性命。汉奸终究是汉奸,卖国贼终究是卖国贼,所有正直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会放过他这个“出卖民族与国家利益”的败类,永远也不会放过。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海棠。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是冒着天大的风险,他们也要见上一面。
这天,他们终于在静安寺秘密约见了。
到处是日本特务与军统特工,他们的见面如履薄冰。原来,在军统内部,也有隐藏很深的日本奸细。国民政府很有可能改变迁都计划,由迁都西安改为迁都重庆,就是这个奸细最早将情报传送给冷樱的。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形势错综复杂,诡异莫测,身边的一切,显得扑朔迷离。当然,戚静水他们眼下不可能知道这个奸细到底是谁。
当然,他们也不是傻子,知道四处都是身份可疑的人,便虚晃一枪,将各路间谍引进了静安寺,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出了暗门,来到江边,再一路小跑,隐身一个山谷,转身潜入了一片幽深的小树林里。他们这次见面,泪眼相对无语。海棠冲动之下,一头扎进戚静水的怀抱,热烈地拥抱他,亲吻他,抚摸他。
他替她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她笑了一下,向他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组织上要求他们不仅要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生命,想办法好好活下去,还要求他们忍辱负重,继续在魔都魔窟中潜伏下去,继续获取具有较高价值的情报。毕竟,打入日军高层非常不容易。之前,戚静水“窃取”的国民政府将迁都西安的“风之影”绝密计划,还真是一份真实情报,可只有将它交给日本人,才能阻止蒋介石迁都西安的愚蠢行为,阻止他去落实这种亡国之策。其实,这也是延安最高层的意思。现在,戚静水他们胜利地完成了这个神圣的使命,继续留在上海会有生命危险,组织上也考虑过将他们调到南方局工作,或者去新四军游击区,与马英姑他们一起并肩作战。是走是留,最后还是由戚静水自己作选择。
戚静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继续潜伏,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海棠不无担忧地说:“水,接下来的危险是看得见的,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
戚静水摇了摇头,一脸坚决地说:“吾意已决,之死靡它!而且,我得想办法查出藏在军统里那个可怕的奸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有个幽灵躲在我背后兴风作浪,不揪出他,我寝食难安!”
海棠不再阻拦,幽幽地说:“那么,水,就让我陪你喝上一杯吧。”
戚静水笑问:“海棠,你什么时候也爱上喝酒了?”
海棠说:“送壮士再次出征,哪能没有酒?不爱喝也得喝啊!”话音未落,她已从怀里取出了一小瓶从老家东白湖古镇带来的蕃薯烧酒。
戚静水一见,眼睛顿时亮了,一把将酒夺过去,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感觉忒爽,脱口而出:“好酒!”
海棠笑了,说:“你真是个酒鬼!”
丛林中忽然传来异样的声音,他们警觉起来,屏住呼吸。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野猫从树枝上跳下来,钻进树丛不见了。
他们相视而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起来。
过了片刻,林子那边有白光一闪,随后又有黑影一闪。
戚静水皱起眉头,说:“不好,有人。”
海棠一把拉住戚静水,快速跑出了树林。
那道白光是雪子,那个黑影是冷樱。她们像两条响尾蛇,在暗处死死地盯着戚静水和海棠,只是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二人离开后,她们收起手中的狙击枪,站了起来。
冷樱冷冷地说:“雪子机关长,这回你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总该相信戚静水有问题了吧?”
雪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恶狠狠地说:“不用你多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雪子带着宪兵将戚静水团团围住时,戚静水正在自斟自酌。半山之上,玲珑的小院子里,清竹生风,一片寂静,连鸟雀也停止了啁啾。石桌上放着两碟小菜,一瓮美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自语,大意为“午间小憩为小快活,夜间安睡为大快活,与世长辞为真快活”。
知道雪子来了,他头也不抬,指着一处草坪,脸上带着笑,说:“此地甚好!此地甚好啊!”他的意思是,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好了。
是的,他累了,想休息了,是那种永久的休息。郁郁不平使高山伟岸,心平气和使大海辽阔,海平线总是最低的。他知道在别人的眼里,自己是个臭名昭著的汉奸与叛徒,可他对生前身后的名利功业向来看得很淡。他的一生非常平凡,却又是千古绝唱,特别是生命最后的旅程,更是一段绝响。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雪子毕竟了解戚静水,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三棒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就没有将他交给宪兵队,也没有将他送进刑讯室。她与冷樱直接将戚静水带到了荒郊野外。
所有的人都以为戚静水要被枪毙。
一直悄悄跟着雪子他们,此时躲在暗处的海棠更是绝望了,她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忍心看过去。
一排刽子手朝戚静水举起了枪,就在他们要抠动扳机之际,雪子却将手一挥,让他们停止了射击。
雪子冷冷地说:“这个人的眼睛太厉害,能看透一切。”顿了顿,她又说,“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留在世上,应该挖下来。”随后,她猛地拔出东洋刀,逼近戚静水,就要挖他的眼珠子。
戚静水定定地看着这个东洋魔女,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脸上尽是轻蔑和嘲讽的笑意。
雪子迟疑了片刻,雙手抖索着,但最终还是将锋利的军刀刺进了戚静水的眼睛里,接连刺了两下,将他的两只眼珠子全剜了出来。
戚静水惨叫连连,但很快咬紧了牙根。
雪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与冷樱上了军用摩托车,刀尖之上,戚静水的眼珠子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海棠愣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血腥的一幕,难道是真的吗?这残酷的现实,就不是一场梦?这绝对不是一场梦!她终于醒悟过来,随即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出来,一路呼喊着,朝渐行渐远的车队追去。她像风一样奔跑着,追赶着,想要追回戚静水的那两颗眼珠子,她想,就算他死了,也要还他一个全尸!更何况,他还活着,一个活人怎么能够没有眼珠子呢?
戚静水倒在地上,要是换作别人,早已痛得满地打滚,可是他强忍着锥心的痛,咬着牙一声不吭。双眼被剜去了,可是那条命还在。眼睛看不见光明,可心头那盏叫信念的灯还亮着,冷风也熄灭不了它。他的眼睛里淌着鲜血,没有泪水,他显然已经不会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