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周培清,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草原》《求是》《军事科学院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近年来集中精力创作小说,但自觉缺乏先锋意识与创新手法,只求用较为简洁顺口之语言表达纠结于心中之情感意念而已。
那个邻居老太太有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们这个单位,是一个研究单位,加上后勤保障人员,有一千人,办公区、车队和宿舍区,从东到西,依山而建,哩哩啦啦有二里多路。
宿舍区不集中,分东区、中区和西区。从东区到西区,有一条大街,人称“裤带街”,是说它依后山弯弯曲曲像一条裤带;后山有一条小路,石砖铺砌,两边树木相拥,不通车辆,只供人们早晚和办公休息的时候散步,人们称它为“步行街”。“裤带街”在山下,“步行街”在山上。“裤带街”和“步行街”相通,形成一个闭合的环路。
我们这个单位,在20世纪50年代就成立了。第一代的拓荒者,大多已经作古,现在在这里工作的,多是二十多年来从全国各地调来的,那些还健在但已经退休的机关干部和研究人员(做后勤保障工作的职工除外),分别在院外的三个干休所居住。
在院内居住的,除了个别退休但还没有移交干休所的,绝大多数都是在职干部和职工(包括退休职工)。由于院外没有退休职工休养所,所以自建院以来,职工们不论退休还是没有退休的,都居住在院内。有的老职工,自从建院的时候住在大院内的某一个房子里,半个世纪以来,就一直住在那里,没有动窝。这个老太太,就是这样的一个职工家属。
我调到这个单位搞研究工作,已经快二十年了。记得我刚刚从我们老家所在的那个省城调来的时候,单身一人,晚上吃完饭,没事干,就一个人顺东区(食堂在东区)上后山,沿步行街,散步到西区,再从西区的山路上下来,沿裤带街,走到东区。这样从步行街到裤带街,再从裤带街上步行街,来来回回走两三趟,天黑了,再到办公室看书、写东西。
在我这样散步的时候,就经常看见一个个子不高,瘦瘦的,衣裳和脸面脏兮兮的老太太,推着一辆小推车,绕大院转,趴在家属楼前的垃圾桶上,翻捡里边的垃圾。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除了惊诧于她把头和半个身子伸进垃圾桶里,两只脚踮着,几乎悬空,专注执着地捡垃圾外,还觉得她穿的衣裳有点怪。但是究竟怪在哪里,一时又说不清楚。
后来不几天,我经过她身边,她正从垃圾桶里爬出身来,只见她花白的头发蓬乱着,瘦干的脸,好像是有好多年没有洗,也没有擦;她穿的是一件女人的红上衣,男人的蓝裤子,红上衣和蓝裤子,一长一短,一肥一瘦,由于脏,红得已经发紫,蓝的已经发黑。
我估计,老太太的这身衣裳,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捡的人家的废弃之物,看上去很不合身(上衣太肥太长,裤子太瘦太短)。她脚上的鞋,是一双男式皮鞋,也不知是从哪儿捡的,很大,不跟脚,走起路来松垮垮的,老是发出啪啪的拖地的声音。
我扫了一眼她车子上的东西,有硬纸片子,有塑料瓶子,有废旧报纸,除了这些之外,我还看见有一个旧的红漆木头盒子,一朵绸子扎的牡丹花,一面断了腿的小圆镜子,一把一次性的牙刷,一缕绿丝线。我想,硬纸片子、塑料瓶子、废旧报纸这些东西,废品收购站收购,能卖钱,而红漆木头盒子、绸子扎的牡丹花、断了腿的小圆镜子这些东西,废品收购站不会收购,捡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就又奇怪地打量了老太太一眼,觉得这肯定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老人,不由得心里发慌,怕因為多看她几眼,引起她的不高兴,对我发起攻击,就急忙掉转头往前走了。走了好长一阵,回头再看,只见她正推着小车,到了下一个垃圾桶前,她好像并没在意我的关注。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向办公室走去。
后来有一天和一个同事闲聊中,我才知道,老太太是大院车队的一个老职工的老伴,行为做派确实有点不正常。主要是爱捡破烂。她捡破烂,跟一般的破烂王还不一样。一般的破烂王捡破烂,主要是为了卖钱,能卖钱的才捡,不能卖钱的不捡,而她却不完全是这样。她捡的破烂,有的能卖钱,有的却不能卖钱。比如,一个小孩玩的玻璃球,一把已经破了的折叠扇,一枝塑料花,能卖什么钱呢?一般破烂王,对此是不屑一顾的,而她却非捡不可。她住的楼道的门前,堆满了这样的她捡回来的各种各样的破烂,简直成了一个万国博览会的现场。
楼里的人对她在楼门口堆放这些东西很有意见,多次向房管科反映,房管科也多次要她清理这些东西,但她置之不理,仍然照放不误。有时谁拿了她什么东西(其实谁也没拿,谁会稀罕她这些东西呢?只不过是她心疑罢了),她就拿粉笔在一块黑板上(粉笔和黑板也是她捡回来的)写上“谁拿了我XXX东西,不还回来,要烂手,烂心,烂肺,不得好死”等恶毒的咒骂。有时,她还把这些咒骂语写在马路上,写在楼道门口的水泥台阶上。
从她写的字看,她是有文化的人。因为她的字写得挺好看,标准的宋体字,清清爽爽,十分秀气,从字上根本看不出她是这样一个人。她迷醉于在大院里捡拾东西,每天天不亮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走出家门,开始她一天的工作,见着一块废纸,见着一个香烟盒子,或是见着一支别人已经用完扔了的一次性圆珠笔,她都爱得不行,像宝贝一样地捡起来,拿回家。人们经常看见,她像瓜儿爬在瓜架子上一样,整天趴在垃圾箱上,翻呀捡呀,翻完一个垃圾箱,翻另一个垃圾箱,从西区翻到东区,又从东区翻到西区,翻了一天又一天,翻了一年又一年……她穿的衣裳,都是捡别人穿过的半新不旧的衣裳,所以她的衣裳总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不合身,但也不舍得扔,一直穿到不能再穿了再换新的,而新的,照样是别人扔了的旧衣裳。
人们说她有福不会享,老头子挣那么多钱,还捡破烂,穿那些旧衣裳干啥?而她却说,那不是破烂,那都是好东西,有的能卖钱,有的能用,扔了太可惜了。她说,她捡那些东西不由自主,不捡心里难受,不捡睡不安稳觉。就是一个钉子,只要她看见了,也要把它捡回来。只有捡回来,心里才踏实。她说,年轻的时候,捡一根柴火棍都不容易,那时要是有这些东西可捡,日子就不会那么苦了……
我调来不久,就把家迁过来了。想不到的是,单位给我分的房子,就在西区老太太住的那一栋楼的楼上。她在一楼,我在五楼,在一个门洞子里。那天上午在房管科领上房门锁匙,我去看房子,走到那栋楼下,看见二门洞右侧的窗户前面堆了不少东西,有各色各样大小不等的包装盒子展开的碎纸片子,有饮料瓶子、墨水瓶子、酱油瓶子、辣椒酱瓶子等大大小小的玻璃或塑料瓶子,有小孩子玩的花花绿绿的积木、塑料汽车、树脂恐龙、电动车等玩具,窗台下有一个木头碗柜、橱柜,橱柜上放一把折断了的二胡,一个大红的空塑料暖瓶壳子,一个铝盆子,窗台前面的铁丝晾衣绳上,挂着一嘟噜过年装饰房子用的花炮,每一个花炮上写着“新春快乐”“恭喜发财”等喜庆语,花炮旁边还挂一个撕开一个三角口子的大红灯笼,灯笼下面堆着一堆旧衣裳,大多是孩子穿过的裙子、裤子、上衣、帽子,也有姑娘媳妇扔了的旧裙子、旧衬衫。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堆衣服旁边还放着两个白瓷坐式抽水马桶,一个糊满了黑油的抽油烟风扇,一个还有一半斑斑驳驳水银玻璃的镜框子,一把断了一条腿的小凳子,一个表皮破损了的银灰色的电脑操作台(从破损处看,操作台是用锯末压制的),两个黑人造革皮面的单人旧沙发(皮面都已经破损,露出了里面的麻线和生了锈的弹簧),沙发旁边,是一棵有胳膊粗的棗树(现在是夏天,枣树上已经结了不少的青枣)。
进了门洞,两边都还堆着东西,一边摞着一排鞋:布鞋、皮鞋、胶底帆布鞋、女高跟鞋、雨鞋,大人的鞋,孩子的鞋,应有尽有;一边立着两把旧雨伞,放一辆旧童车,墙上挂两顶旧草帽。进了楼道,左右两边的房门都紧闭着。右边老太太的房门上,一上一下有两个大红的福字,上面的大一些,是用红纸手写的,显然是原来就有的,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下面的那个,小一些,是印刷品,金边,金字,下面有“XX保险公司赠”等字样,拿图钉钉上去的,一看就知道钉上去时间不长,因为那金边、金字和底面的红色,都还很鲜亮。我没有细看,上了楼梯。
我看完房子出来,下了楼,走出楼门时,看见老太太正在门口,把一个黑色的黑釉小瓷瓮从车上往下搬。我看见她很费劲,就上前帮了一把。
放下瓷瓮,我有意和老太太搭话问道,废品收购站还要这些东西吗?
老太太说不要。她紧接着说,不要也不能扔了呀!这么好的瓮,放米,放面,腌咸菜,都行,扔了多可惜。我年轻的时候,想腌咸菜,看见公社供销社卖瓮,可想买一个了,可是转过来转过去,到底也没买成。不是我不想买,是没钱呀!现在有现成的瓮,好好的,我能不捡回来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老太太说话。虽说她说的是山东老家话,口音重,有点听不大清楚,但细听,还是能听明白她的意思。而她说这些话,层次清楚,入情入理,根本听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我就说,您现在还缺这样的瓮吗?
她说,现在不缺了,什么都不缺。但什么都不缺,也不能糟蹋东西呀。好好的东西,用不着,放在那里,看着也心宽。谁知道万一什么时候世道变了,东西又紧缺了,有这些东西在,不是就不用着急发愁了吗?她接着问我,是不是要往楼上搬?
我说是,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请您多多关照。
老太太说,说什么关照,你以后有不用的东西,不要扔,跟我说一声,我去拿。你缺什么东西,就跟我张嘴,不要不好意思,我家里什么东西都有。
我说,那一定,以后肯定少不了麻烦您。
我看她穿的还是我那天看见她时穿的那身衣裳:女人的红上衣,男人的蓝裤子,一长一短,一肥一瘦,手脸衣裳都脏兮兮的,心想,这人心里这么清楚,为什么成了这么一个人呢?真是奇怪。我怀着满心的疑惑,跟她道了别,走了。
不久以后,我就和老太太做了邻居。因为她天天都在楼前整理拾掇她捡回来的那些东西,或是叫收废品的人来收走她那些东西,我在上楼下楼的时候,就和她几乎天天见面,还经常看见她的老头子。老头子有七十多岁了,人很精悍、利索。
那是个秋天的星期天,吃完早饭我下楼晾晒被褥,看见老头子正坐在窗台前边枣树旁边的那个破旧黑人造革皮沙发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晒太阳,就凑过去,问他多大年纪了,他说七十五。
我说,听说您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
老头子立马来了精神,拧住收音机,说是,说他在朝鲜战场上开汽车,给前线送过弹药,给志愿军司令部拉过蔬菜和粮食。说着,他回家给我取出来好几个用红布包着的颜色已经晦暗的纪念章,让我看。
这时,老太太推着车回来了。车上放着一双红色女高跟鞋,一把没了木头把子的菜刀,一个包装漂亮的纸盒子,一个多彩的,还缠绕着红丝带的水果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干朽了的土豆和胡萝卜)。
老太太见我和老头子在一起,就把小车推到我们面前,拿起那个漂亮纸盒子,嘟囔着说,没见过现在的人,好好的东西就不要了。说着,她打开盒子,露出里面装着的速冻水饺,叫我们看。
老头子瞪了她一眼,说,人家扔掉的过了期的东西,你捡回来干什么?
我拿过那个盒子,找着上面的保质期时间,确实是已经过期有一个月了。
可是老太太不懂什么叫保质期,看见老头子气汹汹的,就低了声音,嗫嚅着说,这么好的饺子,怎么能过期了?过去,要是遭了天灾,过年也吃不上一顿饺子。李自成进北京,不就是为了天天吃饺子?现在倒好,好好的饺子不当回事,这不是造孽吗?老天有眼,真是不该了!说到底,都是没经过饥荒的人,要是受过饿,肯定不会把这么好的饺子,说扔就扔了。说着,老太太一手拿着那盒饺子,一手提着那个放有干朽的土豆和胡萝卜的水果篮子,回了家。
老头子看着她走进楼道,就摇头对我说,脑子有了毛病,已经不懂人事了,你们不要见外,看见她就装成没有看见算了。
我问,一直就是这样吗?
老头子说,不是,年轻的时候好着呢。
我说,那现在怎么成了这样?
老头子说,还不是穷怕了。她从小家里就穷,嫁给我以后,我刚从朝鲜回来转业到这里,工资少,养不活一家老小,她就带着孩子,一个人住在老家农村,靠挣工分吃人民公社的大锅饭过日子,天天省吃俭用,吃糠咽菜。邓小平领导改革后,她靠种责任田,给四个孩子成了家,才从老家农村来和我团聚。
谁知道一来城市,赶上城里人不把东西当回事的时代,她的脑子就晕了,眼睛就花了,看见什么爱什么,把垃圾箱当成聚宝盆,整天不着家。开始还注意点形象卫生,后来一天天变得什么也不顾了,从早到晚头不梳,脸不洗,一早就出去,看见什么捡什么,什么都爱,什么都捡。我说她,咱们现在不愁吃,不愁喝,孩子们都有钱,不用你接济,你捡这些东西干什么?可是她不听,她说她不捡东西心里难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捡的东西多起来,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她就放在家里。家里放不下,就放在楼门前。放在楼门前她不放心,有时半夜还要起来看一看,总是怀疑有人拿了她的东西,她就写字骂人,脑子一天一天不正常了。说着,老头指了指前面斜放着的一块写着“不准偷拿我的东西”粉笔字的黑板,叫我看。
我說,字写得挺好的。
老头说,50年代初在村里的夜校学的。她那时长得好看,人也聪明伶俐,写得一手好字,当兵前我就找了她。她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掉地上一粒米也要捡起来,街上有一根柴火棍也要拾回来。那时东西匮乏,有一个钱的东西,她就心疼得不得了。从没东西的日子一下子到了遍地都是东西的时代,就像在黑房子里待久了的人,一下子见了太阳,饿晕了的人一下子见了食物,渴极了的人见了水,把持不住自己,就走火入魔了……
知妻莫如夫。我觉得老头子的话有道理。从此以后,我再见到老太太的时候,就不再因为她浑身脏、不讲卫生而厌恶她了,而是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心。多少年过去了,随着级别的提升,我在这个大院里搬了几次家,早已不和她做邻居了,而她一直住在那栋楼里,每天还是穿得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的,推着那辆小推车,绕着大院捡东西,或吊在垃圾桶上,从清晨到日落,从春天到冬天。
大院里的人们,无论是老一些的,还是新调来的年轻人,都嫌她脏,都把她看成神经不正常的人,见了她躲得远远的。只有我见了她,上前和她说几句话。
我每次搬家,都上门把她叫过来,把没有用的旧家具,旧衣裳,还有其他不要的东西,叫她拿走。每当我给她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都要给我钱,我当然不会要,而她却过意不去,等秋天她家门前的那棵枣树结了枣子的时候,她都要给我家送一些。
我现在住东区,由于单位忙,整天加班加点,平时很少像过去那样散步了。今天吃完晚饭有点时间,我从东区上了后山的步行街,突然想起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个我曾经的邻居出来捡东西了,这使我感到很意外。老太太是人老干不动自动“退休”了,还是生病了,抑或是已经去世了?我决定沿步行街到西区,到我曾住过的那栋楼下去看看她……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