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连
1
花芽睡眠比较轻,因为丈夫睡觉打呼噜,他俩已经分房睡好几年了。为此丈夫老王抗议多次,说刚到中年就分居,你不怕影响夫妻感情?
花芽总会软软地来上一句,是分房,不是分居,老王同志不要混淆概念。
老王不愿在这件事就这么轻易败下阵来,还会追一句,哪个男人睡觉不打呼噜,没听说人家都分居,就你矫情。
花芽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软口气,轻笑一声,是分房,在你需要的时候,我随时出现在你身边,隔壁老王同志。
老王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只好妥协。经过多次的这样抗议,收效甚微,老王慢慢也就习惯了这样分房不分居的生活。
花芽性情柔软,从不大声说话,结婚快二十年就没和老王吵过架。有时候老王憋得想和她吵一架,她总能用一句软话把丈夫的火憋回去。就分房不分居这件事,老王非常想和花芽大吵一次,但是最终没吵起来。
老王本以为,分房睡这件事也就这样了,可是这次他出差回来,晚上,花芽早早地睡在他身边,依偎在他肩膀上,说话还是一贯的柔声细语。老王内心还挺得意,女人就不能守着,自己孤单一段时间,就知道想男人了。等俩人把一月几节的必修课做完后,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到了睡觉的点,花芽还躺着不动。老王纳闷了,以前无论他出差走多长时间,花芽都是完成必修课之后,和他说会儿话,就走了,今儿一点没有走的意向,太不正常了。
今儿不和我分房睡了?
嗯。
咋忽然和我一起睡?
没咋,就是想和你一起睡了。
老王乐了:这么说,后半辈子,我不用打光棍了?
啥时候让你打光棍了?你老婆不是常在你身边吗?花芽翻身嘟囔着。
花芽睡着了,老王睡不着了。妻子忽然和他一起睡的事儿,像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勾在了他的心里一样,已经分房睡好几年,抗议多次无效的事情,今天忽然不用抗议就有效了?难道她做下了对不起我的事儿,心里有愧,所以才重新回到我床上了?
睡不着的老王开始在床上烙饼,一会儿花芽就被翻醒了,轻声问:你不困?有心事?
嗯!有心事,你说我是不是个不正常的男人?你不和我一床睡,天天盼着你过来,你过来和我一起睡了,我却睡不着了。
你不是不正常,是因为太正常了,才睡不着。你是不是以为我做下什么亏心事了,和你一床睡是来赎罪了?
老王坦率道:嗯,有那个想法。
花芽呲呲笑了:傻老爷儿们儿,你听不到,那屋窗户下边来了一群鸭吗?鸭子叫起来的声音比你的呼噜声音高多了。
鸭子?哪来的鸭子?
一楼养的。
你这个老文青不是一直有乡愁吗,难道你的乡愁里没有鸭子?
乡愁是用来抒发的,不是用来体验的。
问清原委,老王一颗心掉进了肚子,呼噜声很快响起,花芽听着老王起伏有序的呼噜声,又失眠了。
花芽想,这样下去,迟早抑郁。
2
鴨子是俩老人养的。花芽是个老文青,老人头天搬来,她就去串了门,想收集些农村素材,因此老人因何住进小区,花芽可打听了个清楚。老人原来在农村住,一直以来还保持着古老的小农经济模式,养几只羊,喂一群鸭,捎带一头猪,一年忙忙碌碌,到了年终杀猪、宰鸭,年的氛围因此浓烈极了。老人以为这样的生活会过到他们动弹不了,但是治理空心村的政策改变了老人的生活模式——农村的老房子拆了,政府给了一大笔补贴款,老人可以自主买房居住。老人本来打算住进政府给百姓盖的安置小区里,但是住在镇上的儿子为了方便照顾他们,把老两口接到了他家,而他家就在花芽楼下。老两口住进了楼房,以前的牲畜不能饲养了,但老太太舍不得还未养成的那群鸭子,想等到年根再处理,于是这群鸭子就跟随着俩人进了小区。
花芽家是一处两居室的住宅楼,在二楼。当时她想得比较远,房子不像衣服,一年一换,房子买上就是终身制,等老了,腿脚不利落了,二楼好爬点。这几年,听人们抱怨楼层太高爬不动的、楼层太低家里有异味的苦恼时,花芽越发觉得自己当时买二楼是多么英明的决定。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出有一天她家楼下会来一群鸭。花芽住的卧室向阳,鸭子正好在她的卧室窗户底。这群鸭子来了后,一点没有到了陌生环境的局促感,只要想歌唱,它们随时引颈,那歌声在小区内回荡、碰撞、翻滚,别说花芽了,整个小区都能听到,只是声音远近高低各不同。
老人的儿子是个理发师,有孩子,没妻子,可能是离婚了。他每天早出晚归,守着理发店。现在理发挣钱,做一个女人发型好几百块钱,花芽曾有那么一刻还生出给他说个媒的想法。小辫是花芽和老王给一楼住户取的代名词。之所以不说是外号,是因为他们真不知道整个单元住户都叫什么名字。住楼房每家每户挨得那么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人情远了,以至于,一个楼道住着,却不知道姓甚名谁。可是,住久了夫妻俩免不了要说点楼里人家的闲话,于是他们夫妻俩便以每家的男主人或者女主人的外貌特征给他们取上了合适的名字,当然这名字仅限于他们夫妻俩知道,所以这不是恶作剧外号,只是为了夫妻交流方便些。把一楼的住户叫作小辫是因为那理发师常年头顶梳个小辫子;小辫对门是一家邢台人来买的房子,只为夏季来坝上避暑。坝上人对和他们说话口音不一样的人统称侉子,所以邢台人在花芽夫妻俩口中就成了侉子,男人叫侉子,他媳妇就叫侉子女人;花芽家对门住着一个小媳妇,出来进去都带着浓烈的香水味,她在花芽夫妻俩嘴里就成了香水。香水丈夫是个长途车司机,很少在家。花芽家三楼男主人眼睛特别大,夫妻俩都在工厂上班,花芽夫妻俩就叫他大眼,他妻子就是大眼媳妇儿;大眼对门男主人脸上汗毛比较多,在花芽夫妻口中,他就成了毛脸,他媳妇儿就是毛脸媳妇儿。毛脸家是整个单元最有钱的一户,一直做着贩运大牲畜的买卖,挣钱不少,媳妇自然每天打扮得喜气洋洋,应了现在流行的那句话——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花芽家四楼男主人个子比较矮,于是他的名字在花芽夫妻俩口中就成了小个。小个是个出租车司机,常年在镇十字街路口“钓鱼”;小个对门男主人是个胖子,名字自然就是胖子了。胖子做什么工作,一个单元住这么多年,花芽真不知道,听小道消息说这个男人是“耍大钱”的,每年能赢不少,大伙都说他比毛脸有钱,但花芽不那么认为,她坚信到最后还是毛脸会更有钱。五楼的房子还没卖出去,所以他们单元一共住了八户。
鸭子们第一天住到楼下时,花芽首先想到了气味,以后只要她家一开窗户,这鸭粪味定会长驱直入,她家肯定满屋生臭,以后吃饭就着鸭粪味?花芽越想越恶心,她觉得她得和小辫说说:小区院子是小区业主共有的,你圈一片养鸭子不合适吧?但等她遇到小辫时,问出的话居然是鸭子晚上叫不?语调就像一个旅游到此的人,正在欣赏着鸭子,询问着鸭子的习性。小辫说:不叫吧?花芽愤愤着,话在心里翻滚着:不叫吧?你都不知道叫不叫,就敢往楼下养?但话就像扔出去没拉绳的手榴弹,没响。等晚上叫,我再和你算账。花芽心里继续愤怒着,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笑容被阳光照得很灿烂,只说了一句:那你忙乎着,我上班去了。
上班路上,花芽看到了开出租车的小个。小个看来没“钓到鱼”,正在和几个出租车司机聊大天。花芽放慢了腳步,大声地咳嗽了一声,一改往常的低沉嗓音,如同大街上叫卖的商贩一样,高声扯了一句,今儿这天气可好的了!一伙司机都听到了花芽说话,一起转过头,眼神各异,只有小个冲着花芽点了点头,算是和熟人打了招呼,而后几个司机忽略了花芽的怪异,继续聊天去了。看来聊的话题比较劲爆,几个人笑得前俯后仰。花芽的故意搭讪,就像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石子扔进水里,只荡起了几纹涟漪。她不甘心,向小个靠近了一些,再一次大喊道,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小个可能意识到花芽是想和他搭讪,扭脸搭了一句:今年冬天确实暖和。
这么暖和的天气,一楼就应该让他父母在农村找住房,不该带着一群鸭子住进小区。
一楼那人就不是个正常人,不找老婆,天天带个小伙子出来进去的,谁知道是咋回事?
小伙子?咋回事?
两个大男人,天天住一个家里,都没老婆,能正常了?
花芽本来想和小个说说鸭子的事,没想到带出这么大个新闻,八卦心理立即被撩拨得火热:我楼上楼下住着,没注意到。
哎哟,我的姐哟!小区里的人都注意到了。
小辫天天带着个小伙子回家到底干什么的疑问,把花芽心里的那群鸭子赶跑了,她带着这个疑问,到了单位才想起来,还没和小个把鸭子的事说清楚呢。下班,又路过十字街,小个可能钓上了鱼,不在。
花芽本来想着,先和小个说说,引起他对鸭子的反感。小个和小辫因为小区停车位的事吵过架,结果小个理亏,没占上便宜,那小个能不恨小辫?只要挑起小个的愤怒,小个还能让小辫在楼下养鸭子?就算他住在四楼,鸭子唱起歌来,那分贝,他家听得一点不比花芽家少。
进了小区院,走到自家楼下窗前,一声高亢的叫声,引得花芽向鸭棚望去。那引颈高歌的哪是鸭子,分明是只大鹅。鹅有狗的本领,会看家护院,看到陌生人,它就要伸长脖子大叫,以示威风。如今大鹅到了小区院里,人来人往,它这一天肯定叫得很累。花芽抿着嘴,斜睨着棚里的大鹅,弯腰捡了块儿小石头,扔进棚里。大鹅见有人想袭击它,翅膀奓开,脖子挺直,叫得更凶了。一楼的老太太从窗户口探出头呵斥大鹅,意思让它少叫几声,然后和花芽笑着说:他大姐,你别害怕,圈着它出不来。
花芽内心独白着:我不怕它,我恨它,如果晚上这么叫,我还睡不睡觉了?
没事儿,阿姨!这鹅还真挺厉害的。花芽嘴角弯弯的,话里带着笑音。
一根鸡尾巴毛从花芽眼前飘过,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彩虹般的颜色,慢悠悠地落在了花芽脚下。一群鸭子加一只鹅咋会有公鸡的羽毛?花芽纳闷着。
老太太还在炫耀着她家大鹅看门的本领,可不,在家时,陌生人是进不了院子的,鹐得人也可疼了。
花芽下意识躲远了些,冲着老太太伸头的窗口,也冲着大鹅干笑着。那根羽毛被风吹动着翻了一下身,靠在了花芽的鞋帮上。花芽狠狠地踢了一下,想让这根羽毛离她远点。受风的羽毛飘了起来,飞了一会儿,扭捏了几下,不偏不歪地落在了花芽头发上。花芽像被蚊子咬了一样,快速地撸着羽毛,心里愤骂,一群鸭子欺负我,我一时没辙,难道还能让一根羽毛也欺负了?花芽捡起那根羽毛,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用力搓了搓,快步离开了鸭棚。
一晚上,鸭子和鹅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谈着心说着话,这下可苦了花芽,只得离开主卧,到了老王的卧室,好歹离鸭子们远了些。关上门,确实听不见鸭子们的嘀咕声了,但是花芽有认床的毛病,都好几年不在这个床上睡了,她还是睡不着,打开手机看了两集电视剧,数了两千多只羊才睡着。花芽梦见她放了一群鸭子,鸭子们嘎嘎地叫着,声音很欢快,忽然鸭群里有公鸡打鸣的声音,花芽就驱赶鸭子,看看鸭群里是不是有公鸡,但是无论她怎么赶,就是赶不完,鸭子越赶越多。公鸡打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花芽狂躁了,生气了,忽然醒了。天还没亮,屋里很黑,公鸡打鸣的声音穿透了墙壁,清晰地调戏着她的耳朵。难道鸭群里还有公鸡?花芽恍然大悟,彩虹颜色羽毛的出处,原来在这。
3
老王说:小区本就不能养鸭子,何况还养在咱家楼下,明天我和小辫说说,让他把鸭子弄走。
花芽说:又不是吵咱一家,小个不是和小辫吵过架吗?他一定不会任由鸭子在楼下的。
鸭子吵到咱家的生活,咱就去说,至于别人说不说那是别人的事儿。
咱们去得罪人,大家清静?你先别着急,再等几天,我想总有人去说的。再说,我上次去小辫那儿做头发,人家还少和我要了二十块钱呢!
二十块钱就把你收买了?哈哈!好好,依着你。反正这样对我来说正好,晚上不用再打光棍了。我见沙发上有根公鸡羽毛很好看,哪来的?
我捡回来的,本打算拿回来烧掉,结果怕烧着屋里烟味太大。
烧鸡毛?要干啥?
没啥。解解恨。
鸭子、大鹅还有公鸡继续和大家做着邻居。公鸡很尽职,晨曦刚起,它就长三声短两声地叫,而鸭子虽然不大声叫,但数量多,并且它们知心话也多,就那么叽叽嘎嘎说一天,大鹅很威武,花芽觉得大鹅的叫声都快赶上毛驴叫的声音了,高亢嘹亮,无论在家里的哪个地方,都能清晰地听到。
这天上班花芽终于又遇到了小个,她急匆匆地赶到小个的身边,像老鹰发现了兔子一样。
好几天没看到你,我以为你出门了呢?
哦,楼下鸡鸭鹅吵得厉害,我搬我妈家住一段时间,等它们走了,我再回去。
啊……哦……好办法,你咋不和他们说说让他们把鸭群弄走?
我反正有地方住,谁没地方住让谁去说呗。
小个的话使花芽像饿了很久,却喝到了一口热汤,嘴里顿时被烫起了热泡,她唏嘘地离开小个,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小个那儿碰了个软拳头,是花芽没想到的,弄得她心里很堵。既然小个指不上了,只能换个目标。换谁呢?侉子常不在,不能算目标,香水一个年轻女人,缺少泼辣,肯定赶不走,大眼?大眼夫妻倆白班夜班倒,那大鹅白天不断鸣叫的声音,他们一定也烦透了。可是大眼夫妻上班常不在家,想要和他们说,还得专门去家里。
花芽这么计划着,心里宽敞了些。她继续计划着,大眼不行还有毛脸,毛脸媳妇儿刚生了二胎,孩子和产妇能受得了鸭叫鸡鸣的?还有胖子,耍大钱的人都是混社会的,他就能任由小辫把鸭子养在楼下?
花芽越想越心里越敞亮,她决定晚上先去大眼家串个门。
4
花芽住的小区虽然不大,但到了晚上家家灯光透着温暖,使回家的人加快了脚步。以前在农村住着时,花芽喜欢看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炊烟象征着“温”和“饱”,象征着人气,画家们画农村景色时,一定会画几缕炊烟,炊烟的美无声无息,却像拂尘一样拂过每一个农家孩子的心,使心纯净而温暖。
花芽看到自家窗口溢出的灯光,心里自然很温暖。老王在家,会早早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因为花芽说喜欢家里灯光辉煌的温暖。
老王已经做好了饭,还挺丰盛。
花芽洗手后,笑盈盈地坐在餐桌前,抬头看着老王说:我嫁了个好丈夫,有福。
又给我点眼药,快吃饭吧。老王也笑盈盈的。
夫妻俩一边吃饭一边开始聊鸭子。自从楼下住了一群鸭,花芽觉得夫妻俩的沟通多了起来。以前下班后就吃饭,吃完饭基本上就是人手一部手机,玩困了各回各屋。
小个搬回娘家住了。
一个大男人也住娘家?
他说怕鸭子吵,所以回去住一段。
哦!这倒也是个不得罪人的办法,就怕明天他妈楼下也养了一群鸭,他往哪儿去?
哪有那么巧?
在占便宜这件事上,人都有效仿心理。
吃完饭,我去大眼家串个门儿,我见他家灯也亮着。
串门儿?住进楼房这么多年,没见你串过门儿,今儿咋想起串门儿了?
和他说说鸭子的事儿,他就不嫌吵?
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咱干脆找小辫去说多省事儿!何必绕那么大弯子?
大家的事儿,干吗咱们去说?你不许去找啊!
老王没和花芽继续争论,他知道花芽虽然性子柔软,但是她语言组织能力极强,只要她认为不对的事儿,她的思维和语言强大到能赶上律师。
敲门声响起,老王看着花芽,一脸疑问,家里很少有人来串门儿,这个点儿会是谁?
花芽冲着门点了一下头,老王走过去打开。是大眼夫妻俩。
大眼夫妻俩忽然来串门,花芽很意外,急忙站起来迎接:呀!是你们两口子,稀客。住一个单元这么长时间,这是第一次到我家吧?快坐快坐。不用换鞋,不用不用。
大眼夫妻俩非要换鞋,说是家里太干净了,怎么可以不换鞋就进屋呢!换好鞋,沏好茶,四个人坐定后,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儿孩子们的事情。大眼媳妇说:一直没来过姐家,见你阳台上养了不少花,今儿趁机参观一下。
阳台花是花芽的最爱,平时就爱给花花们拍照,然后微信发朋友圈显摆,获得几个赞都要和老王分享,现在有人登门看花,花芽热情一下被激了起来。带着大眼媳妇儿进了卧室。大眼则瞪着一双大眼睛,和老王聊起了轿车的信息。
阳台上的花被花芽打理得开花的怒放娇艳,不开花的青翠欲滴,确实成了家里一景。大眼媳妇眼睛虽然没有丈夫的大,但此时也瞪大眼睛,赏着花,发出了啧啧的声音。花芽得意地笑着,有人夸她的花养得好,就像夸她教育的孩子好一样,令她骄傲不已。
花芽脸涨得粉红,语气比平时高了一些,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说:姐就这点爱好,孩子在外地读书,我下班没事儿干,也就弄弄这些花。文人把这叫作闲情逸致,用咱们土话说就是闲着没事干。
姐,你家打理得这么温馨干净,可这楼下养了一群鸭全给破坏掉了。我们住在四楼还好点,加上我俩上班不常在家,你咋不和一楼说说,让他把鸭子弄走,这可是等于就养在你家窗前了。
大眼媳妇忽然提出鸭子的事,花芽有点猝不及防,她这才明白,大眼夫妻俩今日登门不是来看花的,是来说鸭子的。本来她把说辞都准备好了,就等收拾完碗筷上大眼家去说,结果却让大眼媳妇儿抢了她的台词。
花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说话的语气也恢复成了一贯的柔和:这种事儿,也得靠自觉,也确实该和他说说,不单单是鸭子,还有鸡和鹅。
是啊是啊,我们天天下夜班回来,那鹅吵得根本睡不上一个整觉。我说去和他说说,我们家的……大眼媳妇儿的话猛然刹住,她慌乱地看了一眼客厅,嘴动了动,最后抿紧了,离开卧室,冲着大眼说:走吧!
大眼的一双大眼睛冲着媳妇儿眯了一下,略显尴尬地和花芽笑了一下,没等他媳妇儿就出了花芽家的门,大眼媳妇急忙尾随。花芽假装送出去后关上了门,等楼道里没了脚步声,她轻轻地开门虚掩上,然后像猫走路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大眼家门口,耳朵贴在了门上,大眼夫妻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本来以为女人们说这个话更简单随意,没想到你比猪还笨,一句话就把我们的意图全暴露了。二楼那女人多精明,能听不出咱们忽然去串门儿是干啥?
我是嘴快,说话不过脑子,不过我就是不说,就凭二楼女人也能看出我们去串门儿是什么意图。
花芽又无声无息地回了家。老王眼神怪怪地审视她,良久伸出大拇指说:侦探!
5
花芽没想到,有一天小辫家的公鸡会消失。公鸡消失了一天她才知道,还是对门的香水在楼道里看见她时一脸神秘地说:姐,公鸡丢了?
啥?花芽脑子像是拧了结,转不过弯儿来。
你今天早晨没听见公鸡叫吧?
花芽想了想,好像是没听到。这几天她睡觉比较沉,为此老王逗了她好几次,还是和老公睡在一起踏实吧?以后楼下的鸡鸭鹅走了,你也别去那屋睡了。
这下早晨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香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花芽说。
花芽终于接上了香水的话:你没和一楼说说,鸡鸭鹅太吵的事儿?
开始我也想说来着,后来想想,一楼父母要是因为养不了鸡鸭鹅而搬走,一楼一到冬天就在理发店住,房子不就闲置下来了,闲置了肯定就办停暖了。暖气公司的人说楼上楼下的邻居办停暖,会影响到我家的温度,所以我就没去说。
花芽哦了一声,内心羡慕和感叹着香水的坦率。
但是鸡鸭鹅确实吵得厉害,我准备一楼交完供暖费,就去和他说。香水继续着自己的坦率。姐,我一朋友在供暖公司上班,我已经告诉她一楼交了暖气费就告我,你猜一楼叫什么?香水的笑里藏着狡黠。
叫什么?
叫苟不理。草字头苟。居然有姓苟的。哈哈……香水的笑顺着楼道绕着弯儿,撞着墙。
花芽附和着干笑,生怕小辫正好回来听到她俩的谈话。小辫叫苟不理,花芽内心确实也感到够可笑的。但她不习惯想笑时就大笑,想哭时就大哭,所以只是干笑了几声,和香水告了別。
家里有点冷,一定是老王又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这也是花芽不愿意和老王睡在一起的原因。她怕冷,老王怕热。她说老王像宋丹丹演的白云一样是在火堆边出生的。老王说这是因为我身体好。老王确实身体好,都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夫妻生活的需求还特别旺盛,这也是花芽不愿意和老王睡在一起的原因。这几天,和老王睡在一起,除了推说腰疼、头疼、肚子疼,还是没少让老王折腾。
阳台上的花像是缺了水,叶子发白,花打蔫儿,可是花芽不想浇,养这么多年花,第一次觉得浇花是个麻烦事。
老王推门而入,见一向勤快的花芽大白天破天荒地在床上躺着。
又腰疼、头疼、肚子疼了?老王趁机调侃花芽。
花芽一下来了精神,猛地从床上坐起,用吵架一样的大嗓门喊着: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自私自利的人。
是啊,都是自私自利的人。老王的笑挤进眉眼。
花芽重新把自己摔在床上,心里跑过无数辆马车,乱糟糟的。
6
清晨,晨曦刚起,天空像病人的面孔,苍白里带着灰,同样灰白的薄雾萦绕在山尖,像是神仙老儿刚睡醒打呵欠哈出的那一口气。
花芽迷迷糊糊中听到楼下有人高声说着什么。拿起手机看时间,居然和公鸡打鸣的时间是一个时刻。花芽趴窗户口一看,原来是小辫老妈妈在楼下高声自言自语,仔细一听,居然是二人台呱嘴《王婆骂鸡》:
后生偷吃了我的鸡
找不下个媳妇就坑死个你
爱死你 想死你
找个媳妇不和你睡
一到黑夜就生气
前炕推到后炕里
后坑蹬到你炕头起
蹬的推的更生气
反正不和你孙子睡
气你个孙子
哼嗤嗤哼 哼嗤嗤哼
后半夜还得挖炕皮
坑死你
再来偷吃老娘的芦花大公鸡
……
花芽听老太太能说这么长的台词,不由羡慕老太太记性好。不但记性好,关键嗓门也好,就这么反反复复在楼下喊了二十分钟,音质一点没变。估计整栋楼的居民都被喊醒得差不多了,老太太才回了家。
花芽真想趴窗口和老太太喊一句,您老歇歇吧,公鸡都没您老这好嗓门呀!但整栋楼,都静悄悄的,花芽也选择了静悄悄。
日子在鸭和鹅的吼唱陪伴下继续着,当然,整栋楼,每天早晨还得听二十分钟小辫妈妈的二人台呱嘴,每天都是《王婆骂鸡》,只是词不一样,今天骂后生,明天骂姑娘,后天骂老头,大后天骂老太太,反正每天只反反复复骂一种人,听了十多天,自认记性不好的花芽把词都快记熟了。花芽努力把老太太制造的噪声当艺术欣赏,最后居然也品出了一些味儿。老王受不了,要去找老太太,让她每天早晨安静些。花芽不让去,还是那句话,人家能受得了,咱们就能受得了。明儿老太太要来咱家理论耍赖,你不是惹麻烦?老王再一次妥协,没办法,这么多年,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花芽拿主意,老王以妥协两字为标准即可。
这天早晨,楼下安安静静,既听不到鸭鹅的聊天声,也听不到老太太的呱嘴音。听到的却是花芽家的门被敲得山响。花芽打开门见是小辫。
小辫的小辫子歪在一边,像是霜打的豆角一样。他眼睛猩红,像是一夜没睡觉似的,杵在花芽门前,声音没出来,唾沫星子已经飞到了花芽的脸上。
姐,楼上楼下住着,你不至于这么狠吧。前几天偷吃只鸡我没找你,现在你把整群鸭都偷走,你真够绝的。你嫌鸡鸭鹅吵,你说话呀,我立马拉走,可是你没说,我以为你不怕吵,结果你玩这种阴招。咱们都是有子女的人,做多损事,会有报应的。
你慢点说,慢点说,我偷吃你家的鸡?我偷了你家的鸭子?兄弟,你弄错了吧?
错?没有证据,我能冤枉你?前几天我见你外套上粘了根鸡毛,正好是我家公鸡丢了的第二天。没偷我家公鸡你身上怎么会有我家公鸡的羽毛?大街上,我只是没当面戳破你,给你留了面子,没想到你跟我玩儿这么狠的,整窝端了。大姐,做贼做得干净点,你倒好,戴着根鸡毛满大街招摇。我妈还打算年根宰了鸭给你家送一只,呸!喂了狗也比给你强。小辫的嘴在唾沫星子的笼罩下上下碰撞着,如带压力的喷壶。
花芽承受着喷壶喷过来的水分,脸涨得通红:我……我……花芽一向麻溜的嘴结巴起来。我只是喜欢那根羽毛好看的颜色,捡了一根回家,放在了沙发上。不知道啥时候挂身上了。她说着话向家里挪了挪,指了指沙发:后来我在沙发上找不到那根羽毛了。
花芽的话显然没有说服力,小辫的喷壶继续喷着:喜欢鸡毛?你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我看你是喜欢鸡肉吧?
老王走了过来,忙和小辫解释:你姐睡眠不好,是嫌鸡鸭鹅吵,但是她绝不会做出偷鸡摸狗的下作事。
香水应该是听见了吵吵声,门开了一点,探出头看着小辫不说话,只是抿嘴笑着,有点高深莫测;三楼、四楼的大眼、毛脸,不知道是不在家,还是在家不愿出来,反正没出来。胖子经常不在家,也许现在也不在家。
小辮接住了老王的话,抢白着:我就知道你嫌吵,嫌吵你说呀,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虚伪的女人,你偷偷往鸭棚里扔石头,以为我不知道?
我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了。花芽较好的语言组织能力,此时像摔碎的瓷器,怎么也拼凑不起来了,只是手不断地摆动,加强着语气,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还没有,单元里好几个人和我说,你和她们说鸡鸭鹅的事。小辫说这话时,香水那屋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老王怒了:你这小伙子,怎么话越说越难听了。我们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你咋平白无故地冤枉人呢?你再这样无凭无据地瞎说,小心我告你诽谤。
随便你告,丢了鸡鸭鹅,我老娘已经急病了,要是严重了,我就抬到你家,死在你家。
随便你,我们清清白白,半夜不怕鬼敲门。
小辫甩脸走了。头顶的小辫子一摇三晃,像是也很愤怒一般。
花芽仰脸看着老王,含着泪问:咋办呀?
没事,天塌下来,有我。老王搂着花芽的肩膀,花芽靠在他的肩上泪珠滚了下来。
晚上,倚靠在床头,花芽盯着天花板发呆。对鸡鸭鹅实行一锅端的到底是胖子还是毛脸?或者还另有其人?
老王拍拍花芽说:别瞎想了,反正咱没做那下作事,实在不行报警调查,还不能还咱清白了?
第二天花芽刚下楼,就遇到了从不在坝上过冬的侉子。没等花芽开口,侉子先开了口:没有鸡鸭鹅的吵扰,晚上睡得好不?你怎么知道鸡鸭鹅的吵扰?难道你不是昨天回来的?花芽的思维在跳跃。侉子没回答,只是一脸神秘地笑了笑,走了。
初冬的风带着清冷拂过花芽的脸,花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望着曾经圈鸭群的地方,陷入迷茫……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