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立新
那些年,昭苏台河年年发水,两岸涝洼地一眼望不到边儿,粮食产量小,人们生活困难。大人小孩衣服上全打着补丁,想穿件新衣服很难,小伙子找媳妇就更难了。那时,大舅春贵二十七八岁了,因小时候掉火盆里把左眼皮上烫了个疤,再加上个子矮,一直没找上媳妇。
一天晚上,姥姥领大舅来到我家,说有媒人给大舅提亲了,姑娘是河南岸的,是家里的老幺。姥姥怕大舅相不成对象,要母亲把手表借给大舅戴戴。
母亲的手表是父亲给她买的。父亲那时在嘎嘎冷的黑龙江北边当兵站岗,他说那儿是国家的边境线。父亲每年只能回家一次,有一年回家,给母亲买了这块表。父亲说,他是用攒了很久的津贴钱买的这块表。这以后,这块表成了我家最值钱的东西。因为太值钱了,母亲平时下地干活舍不得带,装在表盒子里,用红布包上,放到木箱最底层,只有父亲回来时,母亲才戴在手腕上。所以,那表虽然买了两三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那天,母亲把手表从箱子里找出来,小心翼翼交给姥姥,姥姥用手绢包好,仔细揣进里怀兜后,就和大舅回去了。她说,要给大舅拾掇拾掇,明天相亲呢。
第二天早上,大舅早早到了媒人家,姑娘还没到,大舅穿着姥姥给他新做的粗布衬衫,坐在媒人家地当央凳子上,坐着坐着就觉得领口紧,透不过气来,想伸手松松,没敢,怕被说成衣冠不整。就把没地方放的两只手放到两个膝盖上来回倒个儿。这时,阳光照进木格子窗,大舅左手腕戴的白钢手表闪起了亮闪闪的白光。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门口终于传来了女人说话声,是媒人领着那个姑娘进院了。
大舅先是激灵一下,继而马上把头低下,再低下。临来时姥姥对大舅有交代:“相亲时可要低着头啊,别看姑娘长啥样,就咱这条件,是姑娘,能娶上媳妇就行。”
前两次相亲,大舅抬头时,姑娘都坐一会儿就走,撂下话说,虽知男方左眼有疤,个子矮,但真见着了,太吓人,怕晚上睡觉做噩梦,没法一起过日子。
这次,大舅很听姥姥的话,把头死死低下。他低头先瞧见一双穿着黑旧布鞋的脚,鞋边上还沾着干泥巴,他猜是媒人王婶。紧接着是一双穿暗红布鞋的脚,那双脚很小,像小孩子的脚,鞋是八成新的,两边鞋带上各缝着一朵红菊花。大舅想,这该是那姑娘了。这时王婶说:“春贵呀,这是南岸的小英,你俩认识认识,唠唠嗑儿,现在新社会了,婚姻自由,看有没有共同语言。”
往常,王婶介绍对象时,也是这么说,王婶这么说完,大舅嘿嘿笑,说:“好,婶子,我们唠唠。”这回,他只是低着头,说:“嗯,婶。”然后就坐在那儿不言语了。看着那黑布鞋出去了,那双红布鞋站立了片刻,移到了炕沿儿底下,然后就往上抬了,大舅的头也随着红布鞋往上挪了挪,他猜那个小英姑娘是坐到了炕沿儿边上。
唠啥呢,大舅不敢发声,小英姑娘也没言语,沉默了很久,大舅终于憋不住了,小心地把头抬了抬,把眼皮顺着红鞋往上撩了撩,于是他看到梳着两根短辫子的脑袋。原来,小英也把头埋得低低的。大舅的胆子不由得大了,瞧她身形好像很小,胸也瘪得像是没发育。大舅不由得问:“你,多大了?”“十六岁。”小英说。“咋?你岁数咋这么小?跟我三妹一样大。”大舅吃惊地问。“不小,俺啥活都会干。”小英急切地说。大舅这时心里才稳当些了。
“俺眼睛小、小时落下了疤。”
“俺知道,王婶跟俺说了,但是俺,就想找个眼睛有疤的人。”
“啥?”
“不,俺是说眼睛有疤不耽误干活过日子。”
大舅心里越发稳当了。一颗种子在他心里忽地发了芽,迅速生长起来。这颗种子时常夜里日里在他心底潜滋暗长过,可都被他死命地扯断了,他不敢让它生发出来。如今,这颗差点没夭折的种子又开始疯长了,大舅他再也扯不断了,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太好了,俺很乐意呢。”说完,又觉着自己的话太唐突,于是啥也不说了,稍微把头往上抬了抬,尽管那小英还是把头垂得快勾到自己平土垄似的胸了,大舅还是把小英瞧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的脸又黑又瘦,头发也像烤焦的烟叶子一般,没水分。小英像是知道大舅在打量她,说:“别瞅了,俺也同意你。”一会儿,又说:“俺要回去了。”
大舅的心忽地轻松了,他没想到一切竟这么顺当。大舅心里一喜,说:“俺送你回去吧。”于是,小英在前边走,大舅在后边瞄着那双红鞋,跟着。
晚上,太阳西垂了,姥姥的晚饭早做好了,才看见大舅耷拉着脑袋回来,两条裤管湿漉漉的。进屋就杵在姥姥跟前,低声说:“娘,那块表,不小心掉河里了,咋的也没捞到!”“啥?天杀的,你咋那么不小心呢?”
姥姥说着,跳进仓囤子里,提溜上一个捞鱼的抄网就往河沿儿走,大舅不敢怠慢,紧紧跟在姥姥身后。
姥姥的鞋还趿拉着呢,她半道弯腰提鞋时没忘了问大舅:“对象相得咋样啊?”
“那姑娘耳朵上有胎记。”
“有记好生养,不犯毛病。”
“但她也没同意。”大舅声音蔫得蚊子腿一样软。
“不同意,还把手表弄丟了?咋这样不拿事?”姥姥双脚的倒换声比责备声还急,好像那手表刚掉进河里,好像要不麻溜赶过去,手表就会顺水漂走了。
“娘,俺不中用,俺以后再也不相对象找媳妇了。”大舅盯着姥姥紧倒腾的两只小脚,低着头,不住声地说着。那声音像秋天时霜打过的干茄子秧,飘到姥姥耳朵里时,抽巴得没一丁点儿水分不说,还扎人心。
“不找媳妇?咱们费家的香火在你这儿断了?你让我到那边怎么和你爹交代?”姥姥的声音很尖,很响,越过长满桐麻蒿的河滩地后,飘出去很远。
河沿儿很静,河水像是等着姥姥来似的,哗哗地淌得很静很缓,任凭姥姥端着抄网淘水声响亮,它都波澜不兴。远处田里的青蛙“咕咕呱呱”的叫声压得大舅喘不上气来。河水太深了,姥姥的抄网戳不到河底儿,只捞到了几条死鱼和一些水草。最后捞得天暗了,月亮碎了,两只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大舅几次去抢姥姥手里的抄网,姥姥像自己不亲自上场不甘心似的,骂着把大舅推到一边。后来大舅干脆跪在河沿儿,一动不动。
第二天,天刚放亮,姥姥又颠着两只小脚去河沿儿捞那块手表,姥姥发现波光粼粼的河水比头天晚上清亮,清亮得姥姥的心像浸了水,滴了汗,酸肿的胳膊不听使唤。
很快,村里人都听说这件事了,二百元的金贵东西呢,咋就能掉河里呢,咋就不加小心呢。大家也都来帮着捞,河滩地、草棵子里找,可找了两天两夜,捞了两天两夜,也没见表的踪影。姥姥的嘴起了一串火燎大疱,喝稀饭都丝丝啦啦地疼,眼睛里淌出的眵目糊擦去一堆,又生出两堆。
后来,地里干活的母亲听说了消息,顾不上回家换身衣服,急匆匆走了六七里地回到娘家,去河沿儿把姥姥拉了回来,又去代销点给姥姥买了山楂罐头和败火药片。安慰她说:“不就是一块表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没啥,人还得活着不是?再说,就是找到了,那表进水了,怕是也修不好了。”
姥姥两眼窝深陷,在炕上躺了两天才勉强起来,从那以后,家里没人提表的事儿了,生活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不过,村里人都知道大舅相亲没相成,还把二百元的金贵手表弄丢了的事儿,有时有人见着大舅就跟他打趣,说:“春贵,今天相亲没有啊?”大舅的脸立时胡萝卜一样红了,也不搭言,低头耷脑就走。
后来,再有人提亲,大舅也不积极了,被姥姥逼着去相一次亲,可还是没相成。
媳妇没找成,大舅把心思转移到了干活上。那时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地分牲口。姥姥家分了二十亩地,一匹马。别人家农闲时牛、马基本也闲着,可姥姥家的马不这样。十冬腊月,大舅赶着马车,从牌楼砖厂往出拉陈砖,给河对岸送去,每天挣些拉脚钱。夏天太阳火热,烤得人的脸皮像辣椒水洗了似的紧绷绷疼,大舅顶着日头去河滩地打青草,一车一车往家拉,晒干,码成垛,冬天拉集上卖。有时还割柳条编土篮卖,反正那时,大舅一年四季汗流浃背不闲着。
有时,姥姥心疼大舅,说:“歇歇吧,别累坏你的体格子。”大舅说:“闲着才会闲坏体格子呐。”
有一年立春后,河开化的炸裂声音响了一回,躺在炕上的姥姥半夜里听到了,跟大舅说:“河要开了,再别往河对岸拉砖了。”
可说话的第二天下午,家里来了一个女人,她要往河对岸拉砖。姥姥说:“河炸裂声响过,不拉砖了。”
可女人说要是不把砖拉过去,等河开化了,她家的房子就修不成了,房子修不成,夏天儿子娶媳妇的事就泡汤了。
那是个犟得钻牛角尖的女人,坐在姥姥家场院里不走,说她儿子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媳妇的。大舅听了这话后,心软了。
女人见大舅迟疑,就说:“我给双倍的脚钱,还不行吗?”大舅说:“不要你双倍钱,给你送一趟吧。”
白天大舅答应了那女人后,晚上,姥姥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她耳朵里老是传来开河的炸裂声和哗哗的流水声。本来是幻觉,但搅得她翻来覆去。望望睡在北炕的大舅,听大舅匀称的呼吸声,姥姥的心慌慌的。
第二天清早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后,大舅吃了姥姥煮的鸡蛋和一碗稀饭拌咸菜,给枣红马喂好草料就上路了。大舅那天穿的是黑棉袄,腰上系着个黑腰带,那是姥姥让他系的,说立春风硬。等大舅赶着马车出了院门,姥姥放下手里的猪食舀子,紧倒腾着两只小脚追了出去,见大舅已经走远了,姥姥在风里张着嘴想喊他,可不知咋的,没发出声来,她拢了拢飘在前额的花白头发,站在门口发了很久的呆,才回院。
那女人家住在酒馆村,大舅拿着女人的砖票,到牌楼砖厂交了票子,把砖装了车,就往南去。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挨近七九的昭苏台河岸,已听到春的声音了,岸上的柳树干泛起红褐色的皮肤,被北风打磨得又黑又细,干巴成枯柴模样的柳枝忽然柔软了,扭动着腰身,把自己褐绿色的肌肤渐渐向外显摆。河床上,一汪一汪融化了的积雪水泅在冰面上,在阳光下闪着亮闪闪的光泽来。
大舅赶着马车,很小心地过冰面,马蹄子已让他包上了布,他尽量让马慢慢走,尽量不让马蹄子发出声音来,他怕惊动了冰。
小心翼翼,总算是过去了。回来时,马前脚掌上的布已磨得秃了,马蹄踏在冰上发出“哒哒”响声。以前这响声大舅很习惯,甚至听着也很舒坦,可那一天这响声像是踏在大舅的心上似的,慌得他心惊肉跳。他紧紧牵住马缰绳,希望它能走得慢些,又希望它走得快些,赶快逃离这儿。可怕啥来啥,突然,马脚下一滑,两只前腿重重地跪在了冰面上,冰面裂出一个口子,马拽着车陷进去一半,卡在冰缝里的马望着站在冰上的大舅,现出哀求神色。大舅不忍心了,他使劲拽了一下马缰绳,想把它拽上来,可只这一下,大舅脚下的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那天傍晚,昭苏台河北岸各家的烟囱像以前一样早早地冒了烟,催着外出干活的人回家吃饭。有人来家报信时,姥姥正蹲在灶坑边上往灶坑添苞米杆儿,锅里炖的土豆正飘出淡淡的油香味儿。那天的灶坑有点呛烟,熏得姥姥直淌眼泪。听到信儿时,她手上满是黑烟灰,她的眼泪也还没擦干净呢。
那一晚,夜的北风很猖狂,把姥姥的白发和母亲的黑发吹成了秋天的蓬飞草。一家人在河边坐了一夜,哭到眼窝变枯井,再淌不出一滴泪了。
等待河开化的日子是漫长揪心的,姥姥每晚都数星星,也有时一个人沿着河沿儿走。常从暗夜走到天亮,河风没日没夜地刮,把姥姥的花白头发吹成了全白,把姥姥堆满皱纹的脸吹成干胡桃一样僵硬。
七九过了一段时间后,昭苏台河终于渐渐开化了,水面上鱼鳞一样的波纹闪着诡异的光。人们在很远很远的下游找到了大舅。被河水泡了一春的他,身上的黑棉袄已胀成破碎片,那条黑腰带也没了踪影。姥姥淌着泪,颤声说:“春贵呀,临到了,你咋还魁式了呢?你先去找你爹报到了,是怪我没给你找到媳妇呀?”
母亲给父亲发了两封加急电报,父亲才跟部队领导请了假,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赶回来,给大舅办了个体面的丧事。
大舅走后的五年里,脊背弯成干豆角的姥姥常抱着拄棍在窗根底下坐着。那棍是大舅坟旁柳树的枝,是姥姥让父亲砍下来做的。姥姥走路拄着她,晚上睡觉把它放到炕上被窝边儿。一次,它被老姨拿去撵鸡,姥姥打了会儿盹,醒来没找着,急得直喘气。这以后,大家伙说这拄棍是姥姥的影子,誰也不敢去碰了。
一天,姥姥正在窗根底兒下挑豆粒,一个穿蓝色运动衣的女孩进了院,跟姥姥说:“我是来找春贵的。”姥姥举着有些花了的眼睛问:“找春贵?”
多久没有人提“春贵”这个名字了。姥姥脸上的胡桃纹脸霎时舒展了,继而又暗淡着瘪了下去。她拄着棍子站起来,又坐下了。女孩说:“我找费春贵是来谢他的。当年,要不是他,不仅我哥上不了大学,我也会失学。我们就走不出这块地,就没有今天。”
女孩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把自己的头发拢了拢,姥姥看到了她耳朵上的红胎记,她说她小名叫小英。
当年,大舅送小英到了河边,大舅问她咋这么小就找婆家,她说,她想结婚多要些彩礼,她说她哥赶上第一年恢复高考,考上了大学,可她家里没钱供,她正读中学,家里就不让她上学了,想给她找个婆家,用彩礼钱给她哥当学费。
大舅跟小英说:自己家也困难,下边三个妹妹尖顶尖儿地也都上学呐。小英说:那你还戴这么贵的手表,你这手表都能顶上我哥的学费了。大舅说:这手表是借的。但是小英不信。
后来,小英掉了眼泪,说她还想念书。大舅最见不得眼泪了,两个姐姐结婚后,他成了家里的老大,凡事都让着三个妹妹,呵护三个妹妹他习惯了。最后,大舅说:那俺把手表送给你吧,你可以卖了它,给你哥当学费。
小英先是不接,后来说:那算我借你的,等我哥毕业找到好工作,一定让他还你表钱。大舅说:什么还不还的,我不指望你还,你这么小的岁数,就算我帮你了。
那天,大舅回家没敢跟姥姥说实话,她怕姥姥责怪。
但是他心里想:那表放在柜里也是放着,还不如拿出来,顶了一个大学孩子的学费,也是值了。
所以后来大舅拼命干活,拼命地攒钱,想把母亲那块手表钱还上。
小英来的那天,天热辣辣,没一丝风,秋老虎的日头烤得人无处躲藏。大舅坟旁的柳树早已枝繁叶茂,姥姥在树荫里坐到日头落山,小英把大舅坟上的荒草清理干净,又从河边移了一蹲子马蹄莲栽到大舅坟前。初秋的河套马蹄莲已开花了,薄薄嫩嫩的紫色花开了好几朵。
姥姥九十五岁那年,昭苏台河上才开始架桥。桥是小英哥哥设计的。他哥在大学里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分到了省城的设计院工作。为了建这座桥,小英哥没少四处为家乡奔走。桥建成那天,桥两岸的人们敲锣打鼓涌到桥上庆祝。
姥姥被老姨和小英搀着,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姥姥说:“两岸终于有道儿了。”
从桥上下来往家走时,秋风里的昭苏台河水缓慢地往西流着,姥姥对着泪滴一样灿然闪烁的水波念叨:“春贵啊,我能从河这头走到河那头了,你瞅见了吗?”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