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六哥聪明,村子百十号人里难找到的。说聪明好听,难听的说六哥一肚子“蛋花”,“拐”点子多。蛋花多,算不上贬义,上春头的老母鸡一肚子蛋花是宝,春鸡大如牛,再馋嘴的婆娘,也舍不得杀了炖汤。
六哥的聪明,来自他的矮。矮子矮,一肚子“拐”,在六哥的身上应验了。
六哥实矮,三寸铁钉般,且胖,或许因为个子矮,略胖点就显得不协调。村里人爱用矮取笑六哥,六哥有话对着:矮好,比你们穿衣省布,高有甚好处,招雷。六哥对应的话中有深意,招雷劈的人,不是好人。
六哥是好人,为人好,重要的是点子多,正点子、歪点子都多。正点子用在正处,歪点子用在歪处,六哥拎得清。
六哥的矮别扭,他的父母都是方丈般的高个子,前面的五个哥哥高高挑挑,轮到他这个老窝底(排行最小的儿子),却像永远泡不发的铁豆,皱巴巴地困住了。
六哥不当回事,急的是他的父母,七八岁时开始灌草头方子,灌到了十五六岁,个头还是长不起来,和同龄的孩子比短了一大截。上学一直坐第一排,不过这好,小动作做不了,实实在在学了不少东西。
村子里的第一台收音机,就是出自六哥手,他鼓捣鼓捣,匣子里就传出唱吆吆的声音,让村里人大吃一惊。
如此的事还多,中学毕业,农活干不了,村里人也不愿让他干,要干也是拿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当童工。六哥自然不愿意,常袖着手在田埂上转悠,算个游手好闲货,没少让父母焦心。
转悠了几个月,六哥迷上了逮鱼、摸虾、掏黄鳝。村子里鱼虾多,不费力就能成篮成篮地抓。
鱼虾抓得多了,六哥把鱼虾晒成鱼干往城里送,多多少少卖些钱,补贴家用,不再是吃闲饭的人了。村里人看这招来钱,跟着学。六哥又开始掏黄鳝,不卖,一律丢在院子里的水坑里,攒到春节,掏将上来,城里人好这口,卖上了好价钱。村里人学不来了,黄鳝滑不是好掏的,数九寒天黄鳝早钻泥巴深处了。一账算下来,六哥的收入,抵上好几个整劳力的。
村子后来成了养黄鳝专业村,老祖宗就是六哥。
村子里生长一种树,榔榆,长得慢,长得疙疙瘩瘩的,六哥又把它派上用场,他把榔榆上的疙瘩锯了下来,做成了一个个笔筒,又卖上了大价钱。村里人恨得牙痒,可也没办法。
六哥成了村子里的第一个富人,率先在村里盖了楼房,成立了公司,哥嫂是他的员工,公司收益颇丰,父母和五个哥哥自然都安置得好好的。
不好的是六哥,快四十的人了,还是寡汉条一人。
不是没女人追六哥,六哥尽管矮,却是有能耐的人,男才是第一,女人爱才,当然也爱财。送上门的有,介绍的有,六哥一律拒绝了。村里人瞎议论,是不是人矮,那什么什么的也短……六哥听了,当西北风口放了个闷屁。
矮六哥四十岁结了婚,女人是个寡妇,丈夫死了。
女人娶回家,六哥的个子像是冒了一截,兴奋得很。村里人不理解,父母和五个哥哥不理解,那么多姑娘追,怎就单单喜欢上了寡妇?女人长相平常,只是個头高,高得如是一棵树,风一吹,摇摇晃晃。
女人进门的第二年,六哥有了儿子,生下就长长的,矮肯定坐不下了。
六哥的公司仍是办得好,多种经营,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女人说:六哥眼一眨一个歪点子,歪点子一出,土就成金了。
六哥家的日子过得好,连带着把村子也带富了,许多人慕名而来,看了兴奋,又失望,失望多因六哥太矮了,矮得对不起观众。
矮就矮吧,高个子招雷。六哥还是这话。
女人听不得人议论六哥矮,差点为这议论和人动手脚。
六哥背地里和女人嘀咕,怎么了?上学时同学说得还少呀,耳朵早磨成茧了。
女人是六哥的同学,自小护六哥。
六哥记得两件事。
同学们下课玩,爱上窗台,六哥上不去,同学们调笑,女人一把把六哥抱了上去,让六哥也风光了一回。
还有就是一同学为六哥取绰号叫榔头,意思是说六哥矮胖,安个把就是把榔头了。还是女人出了手,把这同学教训一顿,让六哥榔头的绰号终止了。
六哥说给女人听,女人说记不得了。
女人问六哥:怎会娶我?六哥对着女人耳边说,很疯的话。女人恼了:真是一肚拐,那么小就知道。
六哥一些话藏在肚里不愿掏,他知女人苦,女人前夫多病,家中没隔夜粮。女人前夫找过六哥,六哥钱没少拿,还答应过一件事,好好照应女人。
何况女人把六哥当作人待,六哥记一辈子。如果说矮六哥歪点子多,其中之一,就是等女人的前夫去了,把女人拿下。
这算“拐”点子吗?六哥吃不准。六哥藏着掖着,一辈子不会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