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宋殿华,生于一个煤矿工人家庭。现在口腔医院当牙科医生。吉林市作家协会会员,吉林市散文诗学会会员。1999年开始在杂志上发表小说。
虽然本篇题目写的是姥姥和她的五个儿女,其实数目并不准确。姥姥一生所生养的孩子远远超过五个,只是长大成人的只有五个。姥姥在1987年就去世了,时间过去30多年了,老人家要是还能活着,得有一百多岁了。她要是还活着,她还会清楚记得以前的这些事,她还会为此难过吗?丧子之痛应该早就不会有了吧。有人说时间是一副治愈创伤的最好的药。但是现在已经没法去问姥姥这个问题,谁也不会知道她心里的答案。
五个儿女按照年龄顺序从大到小排列,依次是大儿子恕、大女儿芹、二儿子涛、二女儿珍、三女儿芬。在恕的前面还有两个,没站住,很早就夭折了,在恕的后面和大女儿芹的前面,前后挨着还有两个小子,都是长到12岁时病死的,这两个小子的死当年真能把人给心疼死,但是姥姥很坚强,把剩下的五个孩子抚养得很好,很成功。
举一个例子就能证明这一点,在姥姥的不算短暂的生命里,她的五个儿女一共给姥姥生出10个里孙、10个外孙。姥姥不仅挨个都给侍候过,而且还都给抱大了。姥姥这棵大树可谓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姥姥建立此等卓越功勋当然离不开姥爷,姥爷当然也有一半儿的功劳,但是姥爷的功劳今天在这里姑且都记在姥姥的身上吧,估计姥爷不能有意见,也不应该有啥意见,就是有意见也得理解了。因为他去世得过早,他早就说得不算啦,管不着了。
大儿子恕
姥姥的大儿子恕实际上的排行是老三。从遗传学的角度看,老三一般都是兄弟姐妹中最特殊的那个,不是特别出众就是特别完蛋,恕属于特别出众。
首先恕的形象好,恕长得白,面貌英俊,浓眉大眼,身材很匀称,是个帅小伙儿;其次恕的能力强,尤其是在青年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位于金珠乡前后崴子生活大舞台的中心位置上,备受乡人瞩目。
恕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东北还没有解放,新的婚姻法还没有施行,自然他也得走包办婚姻的路线,没有其他的路线可走。女家姓李,是金珠小官屯的大户,和位于前崴子的姥姥家门当户对,生辰八字也十分合,恕的婚姻大事就定了。
看后来将近七十年生活的实际情况,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角度讲,遵循门当户对的原则确定婚姻建立家庭,还真得说是十分踏实可靠的方法,恕的悠久的、漫长的、稳定的婚姻就是最好的证明。
恕在成亲前并没有见过新媳妇,换个说法,恕对李家的唤作芝的千金很不满意,主要是指形象,一见面恕就很失望,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新媳妇主要是形象不行,人长得又黑又小又单薄。但是后来的生活证明她人还是很好很贤惠的。从一开始姥姥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几十年下来,一方面她始终同情大儿子恕,另一方面她又得维护着大儿媳芝。
姥姥的善良和坚韧,从一开始就显露出强大的力量,这是贯穿她一生的品格。姥姥是个好人,做了一生的好人。在这方面她对恕说的一句话很有效,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更有力量的话,几十年里她和恕反复说着一句话,大意就是,她配得上你,配得上你。恕不知是真的听进了姥姥的话,还是慑服于姥爷当年的威风和后来的余威,日子跟芝过到了终老。
恕的这门亲事当然是姥爷拍板定下的,谁敢不听?不仅是恕,后来姥姥的其他四个儿女的亲事最后都是由姥爷拍板才有效的。姥爷是家里的祖宗、山中的大王,姥姥对他言听计从,儿女在他的面前就是猴子来到了老虎的面前。不仅如此,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姥姥的里孙外孙们扎堆儿冒头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是猴子的孩子——小猴子們来到了老虎的面前。
有时候,这个世界还真离不开老虎,这个世界还真得这样!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老虎,也许世界真的会乱套的。
从记不清具体日子的那么一天开始,姥姥的儿女开启了生养下一代的苦乐人生,恕就是打头阵的那一个。对于平凡的老百姓的人生,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婚丧嫁娶,生儿育女,这些事儿就是生命中、生活里的头等大事儿、全部大事儿。
大儿子恕和大儿媳芝,一生养成了六个孩子。
恕的大儿子春如今已经年逾古稀。在和他一样的年纪时,父亲恕身子骨还很硬朗,还能骑自行车来回60里进吉林城里镶假牙,而且那时候父亲的眼神还足够用,可是春在这个年龄已经接近双目失明了。春当然不会记得他刚降生到这个世界时所面临过的凶险。
一方面他来得晚,就是说春的前面还有两个,一个是男孩,另一个是女孩,这两个孩子如果活下来,春也会和父亲恕一样,会成为家中的老三,前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从另一方面看呢,他又来得早,意思就是说,春是个急性子,他在娘胎里还没长到足够大,时间还不到,就降生了。
这可吓着了姥姥,是姥姥把他搂在被窝里暖了一个月,才把他救活过来。姥姥从大孙子春开始,就又增添了一份操心的事儿,那就是看护里孙和外孙的平安,看护着他们健康并且看护他们长大成人。
恕和芝的第三个孩子春出生的时候,姥姥的大女儿芹已经在省城吉林城里观音古刹北面的皮革综合厂做了工,芹每到休息日都回金珠前崴子娘家。那个时候,姥姥的二女儿珍在吉林化工技校共上了一年半的技校已经毕业,在吉化公司化工机械厂参加了工作。她平时住在职工宿舍,休息日就和姐姐芹结伴儿,17路车坐到终点站九座,下车再走四十分钟,回娘家。
春出生时是冬天,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冷!芹和珍看着姥姥一会儿钻到被窝里,一会儿又捂得满头大汗钻出来,很是不忍,又帮不上忙,又不知怎么办好,只知道这样是怕小婴儿冷,就说,妈,把孩子自己捂到被窝里暖和着不就行了,看把你捂得满头满脸的汗!姥姥说,不行!我得看着点儿,把他自己捂在里面,我怕给憋坏了。
用现在的眼光看,姥姥还是真有办法,她用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个时代没有婴儿保温箱,至少金珠农村肯定没有。早产的婴儿能活下来真是很不容易。接着就不用再说啥了,姥姥还真是成功地保住了春这个孙子!可以松一口气的是,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从那以后,恕和芝接二连三的孩子还真都站住了,都长大成人了。
恕和芝的六个儿女在人生的前几个时期日子过得都不错。以春为例,春虽然是农民,但是有技术,是木匠,而且手艺很好!
20世纪中后期,吉林城里时兴立柜时,姥姥的大女儿芹家里的立柜就是春给打造的,是北京路128号楼的第一个立柜,柜门竟然是烫花的!恕那时在金珠前崴子社办企业机械厂当采购员,他托人找了辆大解放卡车把春打好的大立柜在大年初一拉到吉林城内时,引起一路羡慕的眼光,到了北京路128号楼的楼下卸车、往楼上抬时,更是引起了整栋楼的轰动!
恕和芝的其他的几个孩子的生活状况大致和春的一样。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最小的女儿娥嫁到了吉林城里没用恕给盖房,其余的五个儿女每家都在前崴子给盖了两间砖瓦房。至于在他们人生的后半段,也不是说就过得不好了,听话音儿好像是说日子过得不咋好了似的,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农民啊,古往今来,中国的农民历来过得还不都是辛苦耕耘勤恳终生的生活。他们不可能例外。况且到现在为止,生活还在进行当中,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
恕活到82岁,没有姥姥活得长,姥姥的终年是84岁。倒是恕的老伴儿芝很长久,已经超过90岁了,依然健在,意思就是说芝还活着,眼睛虽然还能感觉到光明,可基本上啥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了光感。
二儿子涛
在姥姥的五个儿女中,二儿子涛排在大儿子恕和大女儿芹之后,涛的后面依次是二女儿珍、三女儿芬。要是按照正常顺序写,写完大儿子恕,最合理的顺序就该写大女儿芹了,这样写才显得比较平等,这里说的是男女平等,就是儿子女儿都是儿的意思。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是男女平等,特别是婚姻自主这类事儿,也只是新中国新社会新婚姻法里所提倡的理想,在当年刚解放不久的中国农村社会里,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先把二儿子涛提到前面写,主要还是想重点谈一谈与婚姻有关的事儿,那当然是谁结婚早就先写谁,那么第二个理由也就是最重要的理由了:二儿子涛结婚早于大女儿芹。
姥姥的大儿子恕和大儿媳芝是完全的封建包办婚姻。到了二儿子涛成家的时候,已经进入新社会很多年了,是1958年以后的事儿了。在东北农村,名义上早已经实行自由恋爱,实行婚姻自主了。但实际上姥姥的二儿子涛还是通过媒人介绍,双方父母同意(实际上是姥爷同意),会亲家,送彩礼……定妥的亲事儿。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不能再算是封建包办婚姻了,而大致应该属于自由恋爱的范畴了。
二儿子涛和二儿媳清的婚姻大致属于工农联姻工农联盟性质,涛是吉林江城龙城发电厂的工人,清是金珠前崴子屯的,是农民的女儿,是农村户口。清的父亲的婚姻就明显带有旧社会的烙印,是一夫二妻,或者叫一夫一妻一妾,都行。清的亲娘和二妈,给她生了一群姐妹,没有哥哥和弟弟。
在涛和清结婚之前,两个人相处过一段时间,算是谈过恋爱。姥姥和姥爷,关键是姥爷对女方的家庭还是很满意的,姥姥当然也就不能有意见,也就得很满意。涛和清还专程到吉林城里找过姥姥的大女儿芹。芹那时还没成家,她那时的工资是一个月十七块钱,她那天刚好开支,就领着弟弟涛和涛的对象清专门去了趟河南街的四商店,给清买了一件藏蓝色的雁领的长款呢子大衣,芹自己买的是一件颜色稍浅的圆领的长款呢子大衣。
芹的这件大衣至今还保存在她的小女儿金疙瘩的衣柜里,完好无损。而清的那件大衣,后来过了很多年,当社会上开始流行短款呢子大衣时,清找裁缝给裁短了一截,原本清穿着这件大衣看上去还是很合身很大方的,眼巴巴地等着裁短了之后再穿上时,效果全无,没法再穿了,很好的一件大衣算是給毁了。清为此虽然很后悔,但也怨不得裁缝。
裁缝不是外人,是金珠前后崴子远近闻名的能人,在前崴子屯第一家买日本原装日立彩电的就是他家,裁缝是姥姥的大儿子恕的二儿子荣,是姥姥的二孙子,也就是后来给姥姥的大女儿芹家做烫花大立柜的春的亲弟弟。从姥姥的二儿子涛和二儿媳清这边论辈分,荣是大哥恕的二儿子,是涛和清的亲侄子。
姥姥没少为二儿子涛操心。二儿子涛和二儿媳清算是自由恋爱,涛从一开始对清就是很满意的。清对涛那就更不用多说啥了,据后来的传说(可以基本上肯定这事儿是真的),是清家先找的媒人,先开始去踩姥姥家的门槛提这门亲的。
清的娘家是前崴子屯的,亲姐妹四人,她排行第二,上边一个姐,下边两个妹,四个人中就数她长得漂亮。虽是经过媒人介绍的,但又是经过了为时不短的相处,怎么说也可以算是新社会的新式婚姻了。按照常理说,这种婚姻应该是美满很牢固的。这里这么说的意思很显然就是指后来真的出现了一点儿问题,不很美满,不很牢固。
涛和清一边生了三儿一女,一个接着一个养大,一边也发生着冲突,当然按照家族内部通常的流行的说法,冲突都是涛挑起来的,原因却是被记在了清的身上。其实主要的原因好像还真不能单纯怨清,陈年旧账谁也无法说清楚,但是清对姥姥的态度不够好,不够孝顺,怠慢老人的情况的确是存在的。涛和清从成家开始就一直和姥爷姥姥一起生活。
在分家前,姥爷在家中就具有天然的最高地位,使大家族一直秩序井然,后来分家了,姥爷姥姥就和二儿子涛和二儿媳清在一起生活。涛和清的冲突发生在姥爷去世后。姥爷死后,姥姥更加勤劳了,干的活儿更多了。涛突然有那么一天就说出来,说他发现清对姥姥不孝顺。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这么想,越是这么想,越看就越像,但涛始终抓不着清不孝的把柄。
这个过程中孩子们逐渐长大了,护着清,清虽然少不了挨涛的骂,但总算没有挨过打。后来据姥姥的大女儿芹的小女儿金疙瘩讲,老舅母(也就是清)对姥姥的态度是当着老舅的面是一个样,背着老舅的面是另一个样,金疙瘩她小时候寒暑假长在姥姥家,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厉害丫头,回到吉林市的家第一件事就是向妈妈告老舅母清的状,如实反映情况,她说清对姥姥不好,老舅涛不在的时候老舅母清总是不给姥姥好脸色看。
芹看来是怕这事儿弄大了不好收拾,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总是一边忙不迭地要捂小姑娘的嘴,一边忙不迭地小声制止:老姑娘老姑娘啊,你可千万别再这么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了啊,这话可别传到你老舅的耳朵里啊!
其实芹何尝不知道姥姥在弟弟涛家里的遭遇,她回娘家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心情复杂地、表情严肃地和姥姥讨论过涛和清的冲突和清的不孝,索问姥姥的意见和委屈,但是姥姥的心情似乎并不坏,姥姥总是乐呵呵地一字不提二儿媳清的不好,反而让芹不要声张,不要和涛说起这类事儿。她说小芹,这都是小事儿,这都不算事儿,这还算是事儿吗?原因你是明白的啊!大女儿芹这个时候就不停地点头说,妈我明白。
姥姥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姥姥的内心不仅无比善良而且无比强大。
大女儿芹
大女儿芹是最早进吉林城里工作和生活的孩子。虽然二儿子涛也是工人,是吃供应粮的,是城市户口,但是他住在金珠农村,二儿媳清又是农村户口,涛和清的孩子也是农村户口,和清一样都是农民身份。所以严格讲,涛处于农村包围城市的状态中,不能算进城了。芹就算是姥姥的儿女中唯一的城里人。
芹从小身板儿单薄,人长得周身齐整,浑身上下看不出缺啥,模样形象也俊俏,就是一身毛病,长得弱小。出生后一家人始终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尤其是姥姥,担心芹不能长久。芹也的确不太好养,嘴不壮,不上食,吃得少。
1950年,芹12岁,那年姥姥很害怕,整天提心吊胆的,右眼皮一股劲儿地跳。后来果然有所应验!那年芹得了重病,病得人事不省,后来病到终于没气了。姥姥哭得很厉害,这是她第三个要扔的孩子,芹的前面已经接连扔了两个半大小子啦!都是在他们12岁的时候扔的。用席子把芹卷好放到屋地上,头朝外,脚朝里,就等着来人把死孩子抱走,扔到外面野地里去,据说死孩子不能挖坑埋。
这个时候,姥爷的亲妹子姑姥姥来家,陪着姥姥,一边说着宽心安慰的话,一边也等着来人把死孩子抱走。说着话的工夫,外面脚步声响起,人也就进来了,弯腰就把席卷儿抱起来要走。姑姥姥这时候无意间发现包在席子里的芹好像很微弱地动了一下,她赶紧揉了一下眼睛,说等等,仔细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转身拉了一下姥姥,说嫂子你先别哭了,你看看小芹是不是没咽气?我看她没死!她的脚刚才动了一下,我看到了!姥姥立马止住悲声和姑姥姥两人赶紧又把芹抱回到炕上。
就这样,姥姥的大女儿芹的命啊,算是阴差阳不错地给捡回来啦。说来也怪,打那以后,芹就开始了顺风顺水的生活,一直都很顺利,除了腰腿怕凉不能下地干农活儿,也不能干家里的活儿,再没有得过啥大病。芹始终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下地干农活,不能参加农村的生产劳动,这是让姥姥姥爷犯愁的一件事儿。不能干家里的活儿暂时外人还不知道,不能干地里的活儿,是没法不让外人知道的,这在农村就是属于难以找到婆家的那种姑娘,芹如果在农村再待下去,就要嫁不出去了。
后来芹就进吉林城当了工人,在吉林市皮革综合厂也就是后来的吉林市皮鞋一厂工作到退休。上班时芹的日常工作就是做男女皮鞋。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这个工作应该是非常好的工作!姥姥的儿孙们很多人都在20世纪60年代就穿上了大皮鞋。姥姥的大儿子恕、二儿子涛、二女儿珍、三女儿芬都有皮鞋,芹的三个孩子从刚上小学时就穿上了小皮鞋,这在六七十年代绝对是惹人羡慕的事儿,全家族老小上下都借着了芹的光。
芹没有留在金珠农村生活,进城当了工人是因为当初不能干地里的活儿。其实当年工厂里的工作也是很累人的。芹后来工作干得好,很快成为生产能手,她第一次得的奖品是上海产的大小两个套在一起的搪瓷盆和一条上海针织厂产的漂亮的大浴巾,厂子里涨工资她也一次没落下过。后来还当师傅带过四个徒弟。
那个时候厂子里抓革命促生产经常加班搞大会战,即使每天上班早来晚走十分辛苦,芹也从来没有耽搁过工作。
三个孩子陆续出生,上班时除了繁忙的生产劳动,还得给送到厂子幼儿园的孩子送饭送奶,下班回家还得洗衣服做饭没完没了地做家务,虽然姥姥的大姑爷勤很勤快,家里的活儿干得只比大女儿芹多,不比芹少,但是芹的活儿真没少干,可见芹不是不会干活儿、不是不能干活儿,而是她天生就该是城里人,虽然她出生在农村。但是芹也不是不请假。
姥姥的大姑爷那时在吉林市交通局运输管理总站工作,具体的工作是管理农村大车进城拉脚。他人缘极好,人形象也非常好,脑瓜儿灵活,认识人多,倒是他每当见到芹工作很累的时候,不和芹商量就会主动跑到吉林市中心医院找熟人给芹开上三天五天的病假诊断书,芹也不吱声不反对,就在家休息几天,休病假期间厂里也不扣工资。
姥姥的大女儿芹和大姑爷勤刚结婚时是1960年,他们那时住在松江中路市委机关家属楼二楼南边的房间,窗外就是松江中路和松花江。
这栋家属楼的前身是日本人留下的一栋木质结构的二层小别墅,室内有暖气,一共住了四五家。那時姥姥的大姑爷勤在吉林市委行政处工作,管机关农场、管市委食堂。芹和勤可以天天不用生火做饭,他俩可以天天去市委食堂吃饭,能吃饱还吃得挺好。
姥姥姥爷从金珠前崴子第一次来到大女儿芹家时,大姑爷勤就从食堂买回来很多好吃的招待两位老人。姥姥姥爷看到大女儿的日子刚开板儿就过得这样好,姥姥的双眼亮晶晶地就有了喜悦的泪花,姥爷的脾气此时也变得格外的温和,脸色也柔和,眼神变得和蔼又和气,那时还不太老的老头儿姥爷,他的两只结实粗糙的大手之间就相互轻轻地摩挲着,老长时间都不吱一声。
其实大姑爷勤并不是最初姥爷给大女儿芹拍板定的那户人家的小伙儿。
姥爷的大女儿芹虽然进城当了工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是得服从家里的意见,具体讲就是主要得听姥爷的意见,她并没有马上想到已经到了应该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时候了。芹不能干农村地里的活儿,要是放到从前好像找婆家会很困难,但是进城当了工人后,情况就不同了,她的地位无形中得到了提升,找婆家的标准也就提高了不少,首先肯定不能找农民了,至少也得找个工人,最好是找个干部。这一点姥姥姥爷自然也是很清楚,自然也是想到了,也是按着这个标准给芹在前后崴子四乡八邻地物色婆家。
芹进了城之后,气质形象自然而然地也有了很大变化,穿衣戴帽与在农村当村姑时大不相同,脸色也比小时候鲜艳明亮,况且芹在三个姐妹中形象原来就是最好的,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自然就不缺少上门说媒的人。姥爷就给相中了一家,媒人是亲戚,是北甸子王姓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女儿,她的婆家是吉林市电业局的,她是芹的亲姑姑家的妹妹,叫王毅芝。
休息日芹回前崴子的时候就相看了一次,事先姥姥姥爷也没有跟芹打招呼,那时候通信很不发达也没法打招呼,芹没有思想准备,当时也就没啥意见,其实是没有反应过来,来不及发表意见,这门亲事就由姥爷做主,算是给定下来了。转过天芹返过味来,没过几天芹就找个理由把姥爷给定的这门亲事儿给悔了,理由很简单:小伙子长得太砢碜了。
大家都替芹捏了一把汗,姥姥一时间也紧张得不行。这事儿要是搁到从前,姥爷非得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不可,但是这回很让人意外的是,姥爷没吱声,没事儿!等了三四天,还没事儿!这让几天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姥姥着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二女儿珍
二女儿珍在吉林江北化工技校上了一年半学,毕业后在吉化公司的化工机械厂工作了一年半。按照她自己一贯的说法,就是年轻时当过三年城里人。
20世纪50年代末,国家经济进入了短暂的困难时期,城里的工厂实行精简,珍也和大家一样交了申请,返回前崴子又当起了农民。姥姥的几个儿女中,珍是性格最开朗、最外向的一个。她在吉林城里上学期间就是学校和班级的活跃分子,毕业后进了工厂更是如此。
那个时代的吉林市江北化工城热闹非凡,国家“一五”期间开工建设并投入生产的大型国有企业就有好几家,放眼望去是一幅蒸蒸日上、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壮美画卷。“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首友谊之歌……”
每个人都相信,美好的共产主义理想就在眼前,好像马上就要实现了一样!在这千万个欢聚一堂的青年人当中,就有一个来自河南省的优秀青年看上了姥姥的二女儿珍。他是吉林化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小郑。小郑工作干得非常出色,那时已经是车间的主任。但是当珍把小郑领回前崴子家中给家人相看时,没有得到姥爷的同意,姥爷没相中!小郑也是,一张嘴,满口的河南腔,姥爷的脸子就撂下来了。
过后姥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这小子说话叽里呱啦的,什么玩意儿,说话这个烦人,能会干啥?将来能有啥出息!小珍你不能跟他!那时候珍刚上班不久,心思也不重,从农村刚进城的大姑娘还是习惯于听大人们的话,主要是她从小习惯了服从姥爷的权威。就领着小郑主任回过家这么一次,就再也没有往家里领过。
这时候姥姥的大女儿芹已经在吉林城里参加了工作,住在姥姥的小表妹潘姨姥家,潘姨姥家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吃得不好,芹看上去总像是给饿瘦了似的。珍每月工资32元,比姐姐芹每月17块钱的工资多出接近一倍,休息日珍和姐姐芹一起回娘家时,珍总是给芹买些好吃的东西带着,从娘家回到吉林分手时总是三块五块地给芹钱。她们姐妹从小的感情就好,长大了感情就更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时间就快进入60年代了,国家经济出现了暂时的困难,珍和很多从农村进城工作时间还不长的青年一样,响应国家号召又回到了农村务农。
珍回到金珠就被任命为团委书记,大队书记娄盛林真是慧眼识珠!珍工作干得十分出色,她既没有因为回乡务农而情绪消沉,也没有因为和小郑对象没成功而烦恼。上门给她提亲的人总是不断,但是这些人家的小伙儿她都没看上,当然,凑巧的是姥爷也都没看上,否则还真会有些麻烦。
因为有前面的小郑作对照,对象就不能再找农民了。这个时候,金珠乡政府的青年干事,家住九座屯的喜托媒人找上了门。
一开始珍就没相中他。她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因为喜的年纪比她大好几岁,言外之意就是嫌他长得老;二是因为喜长得不够英俊,意思表达得很委婉,就是嫌他长相难看。其实这两点都不能算是喜的缺点,甚至可以算是很大的优点!姥爷很可能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相中了喜。
姥爷马上和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用今天的说法就是他和二女儿珍认真地谈了自己的意见,姥姥当然也只能是和他观点一致。他说:小珍,我看喜行。你城里的工作没了,已经不是工人了,你都回农村当了老农民了,还挑啥呀你?你看你长得这么点儿的小个儿!喜是国家干部,又知根知底,他将来一定有发展,能发达,定了,就跟他吧。二女儿珍的婚事真就这么给定下来了。
姥爷说喜“将来一定有发展”,这句话被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千真万确的!喜也用一生的实际行动和实践成就报答了姥爷对他的期待:在他将近60岁就要退休时是金珠乡的副书记,而且至少已经当了十年了。
单从这一点上看,姥姥支持姥爷当初在珍选择婆家这件事兒上的决定就是正确的,姥姥的二女儿珍听从了姥爷的话也是正确的。
换个角度说,珍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共三个孩子,从小的时候起就是出生和成长在国家干部家庭里的,而且父亲的职位是陪伴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而一步步高升的,一直升到乡副书记这么大的官职上,在基层这就可以说是已经把官做到了最大限度,不能再比这大了!三个孩子从小起内心的优越感和自豪感是普通干部和普通农家里的同龄孩子无法比的。
难怪很多很多年后,姥姥的二女儿珍的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冬冬,在回想过去思考现在和展望未来时,仍然是无限感慨,她不止一次说的话大意就是:我父亲做官做到了这么大,但是他始终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没有忘本!两袖清风,艰苦朴素,为官一生,不谋私利,家教很严。我们家两个哥哥在工作和生活上一直很低调,从不炫耀,就是父亲教育的结果。
老姥爷,也就是姥姥的亲小叔子,姥爷孙成文的亲弟弟,姥姥姥爷的五个儿女的亲叔叔孙成业,年纪和姥姥的大女儿芹同岁,在吉林市的吉化公司干到车间主任,1972年国家在河南郑州创建大型石油化工企业,从吉化公司调走了一大批业务骨干和干部,老姥爷孙成业也在其中。孙成业一家也都随着他去了河南省。
老姥爷是在河南省石油化工厅厅长的任上退休的,做官做到了厅长这么大!老姥爷退居二线后接替他的厅长职位的是郑厅长,这位郑厅长不是别人,就是当年被姥姥的二女儿珍领到前崴子屯家里的那个大学生小郑,小郑老家是河南的,工作和事业干得也是这么好,官当得也这么大,竟然干到了厅长的级别!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确切。
其实刨一下根,姥姥姥爷也都是关里人,祖籍并不是金珠本地的。他们的先辈,不会超过两辈,说话的口音基本可以肯定也和当年的大学生小郑、后来的郑厅长是一个味儿。如果当初其他条件不变,只有当年大学生小郑说话的口音不是关里方言,没有引起姥爷的反感,或者,不是由于当年国家经济遭遇了暂时的困难,姥姥的二女儿珍没有精简回乡当农民,而是继续留在城里当工人,姥爷的意见就不一定发挥作用,珍的人生就很可能完全是另一个局面。
三女儿芬
三女儿芬是姥姥43岁那年生的,也是她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姥姥是1902年生人,如果她活到今年就是119岁了。但是姥姥只活到85岁。她是1987年12月离世的,那一年的10月姥姥二儿子涛唯一的外孙女小帅出生,11月大女儿芹的大外孙大路出生。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非常早,11月初就已经是大雪纷飞,冰天雪地。这样,加上小帅、大路和这之前出生的大儿子恕的大孙女大萍、大孙子小民,姥姥在生前就见到了重孙子小民、重孙女大萍、重外孙子大路、重外孙女小帅,儿女以下共三代人她都见到了。
姥姥的五个儿女中,三女儿芬的经历是最特殊的一个。换个角度说,她是最苦命的一个,也是命最硬的一个,也是让姥姥最操心的一个。但是姥姥生养了那么多的儿女,到了晚年儿孙绕膝,她怎么能记得也不可能掂量出她在孩子们身上付出过多少心血,操了多少心。
三女儿芬的身份始终都是农民,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嫁给了金珠农林村的泰。三姑爷泰可是个能人,他不是农民,是金珠农电局的职工。他在后崴子屯供销社北边的道北路边盖起了一座崭新的两间砖瓦房,芬和泰结婚后就一直在这座房子里住。
姥姥的二女儿珍和二姑爷喜刚结婚时住在九座屯,泰的新瓦房盖好之后,珍和喜一家一同搬进来住,二女儿珍住西屋,靠铁路一侧,三女儿芬住东屋,靠公路一侧。
很久以后,二姑爷喜单位分了公社家属房,珍一家这才搬了出来。这样,除了大女儿芹在吉林城里住,姥姥其余的两儿两女就都住在了前后崴子她的身边。家属房在金珠卫生院旁,二女儿珍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城镇户口,孩子们的身份也变成了城镇居民,不再是农民了。
1970年,姥姥的三女儿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1972年第二胎出生,1975年芬生第三胎。第二胎是双胞胎男孩,第一胎、第三胎都是女孩。
这个时间流程里包含着一个巨大的变故,也可以說是灾难性的事故,姥姥的三姑爷泰32岁英年病逝,三女儿芬的生活道路从那以后变得坎坷艰辛。
两口子过日子发生点儿矛盾和口角是难免的,特别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虽然那时候的金珠属于吉林市城郊数一数二的富裕乡镇,但生活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姥姥的三女儿芬有一次在两口子有矛盾时就反应过度,言辞激烈不说,还动手打了泰,把泰的脑瓜打出了血。
泰在这种时候,一是不能跟媳妇打,好男不和女斗,二是打也打不过,芬是泼辣女子,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又没有道理可讲,就只好向姥姥求助。姥姥和芬的哥哥姐姐们就劝芬,她也能听话,但是她的命运好像是已经注定了的,改变不了。
三姑爷泰是很文明、很讲道理的人,人长得好,工作干得好,在单位人缘好,对家人对孩子对亲戚也很好,如果没有病逝,以后也一定会有些前程。
在泰病重弥留之际,他还惦记着芬和刚出生不到一百天的小女儿,在他感觉稍强一点的时候,他还挣扎着过来抱抱孩子,还要给小女儿洗洗尿布。
后来就起不来了。他的同事小谭和几个年龄相仿佛的年轻人天天来探望他、陪着他,其他同事也不闲着,带来各种偏方给他试用,甚至去山上抓来蚂蚁、毒蛇给他下药用,都不遗余力地想挽留泰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着。
有一天泰突然很想看看外面天气是什么样子了,小谭他们就把他包裹严实,把他背出家门,大家轮流背着他在外面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唉!兄弟,没想到冬天这么快就到了。”小谭听到伏在他后背上的泰这样说。这可能是泰最后一次亲眼看到外面的世界。
姥姥的五个儿女中,生活条件最优越的还得说是大女儿芹。芹的家一直坐落在吉林市中心,几次搬家也没离开过吉林市的核心地带。芹的家是金珠前后崴子的亲戚们在吉林市最常光顾的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据点。
多少年里,芹家里常常住满金珠来的亲戚和孩子。姥爷是69岁去世的,姥姥活到85岁,如果姥姥和姥爷岁数相同,姥姥也比姥爷多活了16年,这16年里姥姥为儿女们多付出多少劳苦、多流了多少汗水是无法计量的。
芹总是希望辛苦了一生的姥姥能在城里的家中多住几天休养一下,说妈你下回自己来吧。
姥姥每年都来城里住好几次,每次都能住上四五天。但是姥姥每次来都带两个孩子来。姥姥说,小芹,听说我进城,都眼巴巴地瞅着呢,不领着怎么忍心?姥姥说的是实情,这里住得也挤,但主要是吃得比农村好。能逛公园,能看电影,还能住楼房,孩子们都盼着来城里。听姥姥这样说,芹的眼窝也变得湿润起来,也就不出声了。
其实姥姥说的也是芹的心情。那个年代生活虽然苦了一点,但是每一个人内心的亲情、乡情却是十分浓厚的。
姥姥的大儿媳芝在年纪已经很大的时候,每当谈起姥姥的二姑爷喜,还是无限惋惜。她总是说,那天中午猪跑了,我出去找猪,在抽水站大岭的坡下遇到喜骑着自行车上班去,喜下车和我唠嗑,那天他还挺乐意唠,大嫂长大嫂短地说的啥我都忘了。我怕耽搁他工作,就没和他多唠,我说你别耽搁班上的事儿啊。那天我要是多和他唠一分钟,他上坡时就会错过那辆刹车失灵的大货车。
姥姥的二女儿珍在喜出事后哭了很多年,有一件事儿她提起多次,过后才发现这件事儿的确反常。喜生活一向俭朴,在出事前的一个多月主动要求添一条新裤子,而且反复催问了珍几次,珍就随着也去催促小裁缝荣,也就是姥姥的大儿子恕的二儿子。荣是个忙人,很爽快,说,好好好,二姑,我先给二姑父做!出事前一周,喜终于穿上了这条新做的裤子,但是也就再也没换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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