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戚佳佳,安徽省作协会员,2018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至今有作品散见于《意林》《鸭绿江》《清明》《安徽文学》《海外文摘》《奔流》《雪莲》《连云港文学》《佛山文艺》《躬耕》等报刊,多次获得全国征文奖。
1
小詹、小詹……
小詹刚进小区,迎面而来的齐大山像是撞见个鬼,嗷唠一声,冲着小詹号,亲娘啊,你可算来了!小詹正低着头,手里提溜着红黄白塑料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听到齐大山这么横空一叫,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唰地一下收住脚,眼瞪着齐大山,又瞅瞅跟在齐大山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哈大,一身慵懒的哈大朝她“喵喵”了两声,算是打招呼,小詹不知道说什么好!张着嘴,眼直勾勾地瞪着齐大山,又瞪瞪哈大。
齐大山乜眼瞥着小詹。
说,啥事?小詹心想,这人就会装模作样,装神弄鬼。
齐大山说,还能有啥,不就是你家张姨又在那耍疯,一大清早,就搁家叫开了。
小詹,小詹……
小詹松口气,半冷不热道,大爷,你和张阿姨又不是一天两天邻居,半辈子都快过去了,她啥时啥样,你不比我还清楚?说着,小詹身体一扭,像是绕开绿化带里的两棵树,拐过齐大山,又拐过哈大,直奔楼栋。齐大山被噎了一下,心里不服气,嘴里嘟囔着,一保姆,还真把自己当棵葱!走,哈大,咱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小詹就跟没听见,加快步子,躲瘟神般,小跑着往楼梯口而去。大概是手里提溜的东西有点儿分量,她的身体被拽得歪歪斜斜,忽高忽低。小詹个头不高,人也精瘦,黑少白多的运动头,利亮,精气神十足。跨起步子来,赶得过二八少妇。
五十多岁的小詹,就因为来到这栋楼,原名詹雪梅的老詹被更成了小詹。小詹在这些层层叠叠的楼梯交接处,速度明显被卡了下来。这是一栋老式楼,楼梯呈Z字形,在埋头“噔噔噔”爬过一层略显陡峭的楼梯后,接着就是与楼梯对等长度的直行通道,而后又是楼梯,以此类推,直到爬上五楼。
每次,小詹脚踏着这一级一级的楼梯,心里都会不自禁地闪过张爱珍“噔噔噔”跨越楼梯的身影。那时她刚八十岁,在此之前,她还像一阵风一样从这些楼梯间刮过。而如今,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呆坐在沙发里,直勾勾地对着电视屏。偶尔,她会挨着凳子,坐在阳台上,眯缝着眼看对过的那座楼。
看着看着,她那半睁半合的眼睛会突然睁开,混濁的眼珠里突然放出一道莹莹的亮光,含着黏液的嘴丫哆哆嗦嗦地波动着。
小詹。
嗯?
正在柜子旁擦拭的小詹一边应着,手中的抹布也不停歇,紧一搭慢一搭地抹着。
张爱珍的解说是不定式的,对过楼梯上闪过谁,她就说谁,小詹轻易不插话,她想自己一个帮工的,瞎掺和啥!她尽管听着就好。
直到张爱珍嗓子里像憋了糖稀,话进出得费劲,小詹便把手中的抹布往盆里一丢,端出之前泡好的茶,递给张爱珍。
2
张爱珍也说她八十岁和八十岁之前的一些事,说时总是满满的幸福感。而八十岁之后的事,她就很少说。八十仿佛一道坎。这其中的始作俑者应该是这楼梯。
八十岁那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儿,在给她过完生日后,就去了古都,女儿的女儿在那里,已经有孕在身。外孙女是军属,一个人在古都上班,怀孕的女人身边不能没人。女儿起先很忙碌,总是在两城之间来回跑,每次急匆匆地从古都赶回来时,一丢下手里的包,就陷进沙发里,缓很长时间,脸上才能泛出鲜活气息。那会儿,张爱珍什么也不敢说,紧绷着脸,小心翼翼地坐在女儿身旁。
女儿也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要操持小的,还要记挂老的。每次回来,都说外孙女也牵挂她,给她带来了好多吃食。张爱珍就问她外孙女的近况,腹中胎儿能踢腿了吗?外孙女的饮食起居怎么样?说着的时候,有一次女儿就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说,你外孙女说,反正小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没有几天捞到搁家,家里地方大,不如让姥姥过来,正好爸爸也在这边,我们一起生活。
女儿说着停住,张爱珍的心咯噔一下,在女儿一闪而过的目光下,她那张淘尽了世事依然能岿然不动的老脸,依然保持了岿然不动。尽管她的内心已泛起了愧意和淡淡的哀伤。嘴上却赶紧表态,小慧,我哪能去古都,这里是我家啊!还有你弟,你不回来也行。你只要把我外孙女照顾好就是功劳,是你的功劳,也是我的功劳。
那你到底可舍得你女儿去?小詹见她说得义正词严,有意塞了一句。
张爱珍不接话,扭脸望向窗外,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你几个孩?
一个。
成家了?
有两娃了。
那你出来做事,娃谁带?
他们自己带。
应该让他们出来打工,年轻人,不能惯。
他们在大城市打工,孩子他们带着,我落个清闲,出来权当见世面。
老伴呢?
家里还有几亩地,他不舍得抛荒。
那你应该搁家陪老伴。老伴老伴,老来的伴。
小詹顿了一下,不接话。张爱珍咧嘴笑,小詹,我们娘俩投缘。以后,你要是走了,我还不舍得呢!
小詹才说,只要没什么大事,就不走。停了下,又补了句,我要是走,不还有电话?小詹和张爱珍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摆在茶几上,盖着一块白纱手帕的电话机,相视而笑。
小詹说着转身收拾厨房,这是小詹这一天里,在这个家最后一道工序,等到把锅碗瓢盆都清洗干净,收拾妥当,也到点了。张爱珍看着小詹解下围裙,心抖了一下。她看似顺口却又分明是试探地说,小詹你适合住我这儿。
小詹把解下的围裙挂在厨房门后的支架上,不紧不慢地说,我和老乡合租的房子,挺好。小詹想,一天是一天的钱,住家是住家的钱。我要是丢得开,我也不出来给人当保姆伺候人了,谁不想偎着老头子过日子。
3
出了楼栋,小詹直奔儿子家,那里还有两个娃等着她侍弄呢。她本来想实话实说,她的儿子和儿媳都在这个城市,她是随他们来的,孙女上学,孙子上幼儿园,儿子儿媳要摆地摊。
每到节假日,詹雪梅就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去儿子儿媳摆摊的商业街溜达。儿子儿媳摊位的地点处于城市最繁华地段,没有固定摊位,临时地点,来去自由。每天要跟城管打游击战,错峰出击。城管上班,他们下班,城管下班,他们上班。越是特殊的日子里,街上人山人海,城管越是盯得紧,实行车轮战,轮班制。遇着这样的状况,他们就提溜着大包躲在路灯的阴影里,或者把包放在路边的店里,而后甩着膀子假装溜达,观测战事。每次詹雪梅看到这情形,看着儿子两口子那看似从容却焦虑的神情,跟做贼一样,心里就不是滋味。心想,我就看不出这提心吊胆的日子,能比搁家种地强。
这些话只能搁心底压着,人家两口子忙得一头一脑的劲,她帮不上什么忙,不能添堵。她想,哪一天他们夫妻俩要是能有个固定摊位,在这城市安个家,她就是死,眼也能闭上。她就这么一个儿,他是她在这人世间的希望,是她生命的延续。她想他和他的儿女好好活着,平常活着。
两个孩子并不懂奶奶的心,只要一出来,他们便在父母的身前身后蹦蹦跳跳,打打闹闹,还时不时钻进路边的面包店里瞧瞧,瞅瞅,也不说要,只眼巴巴地看,偶尔吸一下嘴里的口水。詹雪梅就不能见孙子孙女那馋相,临来前特意揣的几块钱,在她的口袋里都要被她捏出水,左掂量右权衡,最终带着俩孩进了店里。
儿子见了嗔怪着,就那么好吃?儿媳则哈哈笑了说,两个小好吃。两个孩子就蹭上两张娇滴滴的脸,撮起嘴,嘻嘻地冲他们笑。
大约要到八点,穿制服的终于朝他们停在路边的白色带蓝杠的面包车走去,隐匿的摆摊人一股脑地涌出来,仿佛是在鱼塘里丢下了一把米,瞬间,鱼儿便纷纷浮出水面,争抢吃食。一眨眼工夫,刚刚还空荡荡的人行道,已被熙熙攘攘的地摊占领。一个冷冷清清的街面,突然就热闹起来。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詹雪梅带着孩子们,抢着帮忙扯帆布,摆摊,把堆在一起的货品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看起来井井有条,井然有序。
谁都想在这一天中最后的时刻碰碰运气,只要摊子还有机会摆,只要摆出来,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有可能会开张。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开个大炮。一个大炮,就能糊住一家人这一天的嘴。
既然大人晚上要出摊,孩子就得有人看,这不,小詹就来了。小詹一来,发觉白天是个空档期,上午下午大把的时间,她得和儿子儿媳泡一个屋檐下,她们两口子,大白天的,一得空不是玩手机就是睡觉,一睡觉,房门关得实实的,就连第二道门也得关上,要不然总有一些怪里怪氣的声音,她听得刺心。这样,她的阵地就只有四五个平方米的小屋,她是站也碍事,坐也碍事,最后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心都憋疼了。她想自己不能吃闲饭,得走出这屋子,要不然一个好端端的人,会憋出病来。于是,她找到保姆介绍所,进了张爱珍家。
小詹刚来张爱珍家的时候,张爱珍的腿伤已经痊愈,但身子显得重,坐哪儿半天不想挪窝。刚开始时,小詹还直来直去,偶尔说一两句自己家的事,她想,张爱珍也是从乡里出来的,应该没有那种城市人的想法。但时间一长,她渐渐发觉,张爱珍不是乡下的张爱珍,而是城市的张爱珍,张爱珍说她是干部的家属,是干部的妈。
自从小詹明白之后,小詹就有了秘密,她不能随随便便把秘密扒拉出来,展示于人。她不想让张爱珍觉得她们之间存在了这么大的差距。小詹想,坚决不能让她知道,不能让她觉得她在天上,她在地下。那样的话,她就会在张爱珍面前失去话语权,尽管她本来也不大说话。
4
这边小詹进了儿子的租住屋,那边张爱珍也拧灭了床头的这盏灯。这摆在床头的灯,是那种顶着红色罩子,四周很规律地挂着五粒塑料珠子穿成的小型链子,弯弯曲曲的灯泡立在中心,有点清人佩戴顶戴花翎的感觉,灯泡的大小明暗都由自己喜好。
台灯的座架是老式的,更换的只是中心的灯泡。那不断更迭的灯泡,正如张爱珍这一口老牙,坏一个扔一个,再换一个新的。从笨拙的十五瓦灯泡到玲珑的节能灯泡,再到如今的LED灯泡,换了有多少茬,就连里面的电线也经过死鬼老头子的手无数次地拆解连接,旧的变成了新的,新的又变成了旧的。时光是一支催生剂,曾经的老房子换成新房子,曾经的新房子,如今又成了老房子。五楼双卧朝阳,八十多平方米,沾着老头子干部待遇的光,三个大房间,当年连将要过门的儿媳,一家五口人,个个都有自己的窝。
说也奇怪,小詹说,每次上楼的时候,她的耳朵里总恍然听到一个声音,“小詹,小詹……”
张爱珍对于这一级一级的楼梯,是再熟悉不过了。二十多年,在她八十岁之前,这楼梯像是她的伙伴。每天,她踏着一双塑料平底鞋,一步一步,把楼梯踩得嗒嗒响。
也许是太熟悉了,以至于她都毫无戒备之心。那天生日过后,张爱珍不顾女儿的劝阻,硬是要跟着去火车站,说是送送小慧,也连同锻炼。小慧没法,只得依从。张爱珍原本是高高兴兴去送女儿的,中午她还特意喝了两杯白酒,她端起酒杯,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儿媳孙女孙女婿,以及女儿女婿几个人,一个个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酒还没喝,她就醉了。她说,来来,我们喝。孩子们就一起喊,生日快乐,妈!生日快乐,奶奶!她就笑,她就喝,一杯酒没停顿,咕咚一下倒进嘴里。
妈,你少喝点儿,沾一下就行了,又不是外人。女儿儿子齐声说。我今个高兴,难得我有这个福气,一个从土里走出的泥腿子,竟然有这么大的福气,嫁了你爸那样一个好男人,国家干部。还有你们两个这么好的儿女,我知足啊!可惜你爸没这个福气,他是把他的福气留给我了。说着,张爱珍就说不下去了,声音有点儿哽咽,眼睛也泛红了。
不说了,妈,今天是个好日子,来,我们再敬您一杯。就像是有预兆,送走了儿子一家,张爱珍又张罗着去火车站送女儿两口子。她从未送过女儿,这是第一次。女儿说,你中午喝了酒,还是在家歇着吧!她说她要去送,她今天喝了酒在肚里,睡不着,兴奋。
她走在最后,在带上自制的防盗门时,像鬼使神差一样,她竟然不自觉地扭脸看了Z字楼梯拐角的那个地方,因为她隐隐约约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差点儿脱口叫,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黑猫。肥嘟嘟的,眼睛里黄黑白混杂,看不出就里。不过,她也没心情探究,她认识它。死哈大,躲这拐子,一声不吭地吓人。
哈大啊!齐伯呢?肯定死哪儿去溜了,把猫撇下。这死猫,难得消停一会儿。它还能犯事?宋小慧说着就哈哈笑。她哪里会想到,就在几小时后,她走出古都火车站,转过两趟公交,刚踏进女儿家,屁股还没捞到放,电话就来了。你是不知道这死猫的能量,给它块碎布,它能当棉花撕。
张爱珍母女边下楼边拉呱边哈哈笑,哈大一脸蒙圈,瞪个猫牛眼,喵喵地哼唧了两声。
送走女儿,张爱珍又绕道去了趟淮河大坝子,这是她的老习惯。一天早晚两次往大坝跑,雷打不动,除非天气骤变,老天爷不让去。一般清晨五点一过,她就起床,去过卫生间,洗把脸,喝口水,套上鞋,拉开内门,再用钥匙打开钢筋焊接的防盗门,推门出屋,下楼梯。小区内和马路上的路灯都还亮着,混浊里藏着模糊的黄,灯光投射在路面上,惨淡的光晕显得极不真实,张爱珍就常常走在这不真实的光影里,每一步都迈得铿锵有声。
走着,身前身后就聚集了一帮老家伙,他们来自不同的小区、不同的住宅楼,却都似曾相识。无论前面加进去一个人,还是后面加进去一个人,他们都不会刻意地表示惊讶,他们不用抬眼看人,他们识声,只要一说话,马上就知道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他们相互点头,微笑,打招呼。他们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怕吵醒这尚在沉睡中的城市。
他们是一群早起的鸟儿。他们蹬腿,掐腰,提胳膊。
5
此刻,站在大坝上溜达的张爱珍,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女儿一走,她的心像是被抽走了。她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点愤然,女儿走了,不还有儿子?
可儿子实在是太忙了,作为市总工会主席,张爱珍时常能从电视里看见他。不是去这户困难职工家慰问,就是去那家退休工人家探视,总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使逢着过年过节,他也别想闲着,反而会更忙,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她确信,不是儿子卫国不孝顺,他毕竟是公家人,端着公家的碗,吃着公家的饭,行着公家的事。
她在坝子下的柳树林里溜达了一会儿,觉得困乏了,就沿着大坝通往小区的路往回赶。这种状况很稀少,多数时候,她会上大坝上遛遛,早晚的大坝上就是一个集市,长长的足有两里长,全是买卖各种物品的商贩和人群。商品琳琅满目。从旧书、玩具,到长衫短裤、瓜果梨桃,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几乎是一应俱全。每次,张爱珍稍微滞留一会儿步子,停顿那么几秒,立即就会有商贩迎上来,满脸堆笑,殷勤有加,他们问她看中了什么,问得她语无伦次,问到她慷慨解囊。
这回她没心情了。女儿在时,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看她,陪她说会话,给她烧顿饭。哪一天里不见女儿,心里总有个事没落实,会想她,叽叽嘎嘎的,五十多岁的人,还是一副直来爽去的性格,刀子嘴,豆腐心。有女儿在身边和没女儿在身边,就是天上地下。这往后见不到女儿就是常态,她必须学会面对。
她一路走着,想着,猫的尖叫和她的尖叫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出的,她首先感觉到脚下软绵绵,热乎乎,脚仿佛被什么缠绕住了,提不起来,她感觉头皮发麻,一种被未知事物纠缠着的惊恐一下子攥住了她的心,她感到莫名的惊悚和无措,她大张着口,却是紧闭着眼。她后来想起自己当时的状况,她就猜想,她爱护自己的眼睛更胜过爱自己的嘴。而且直到她滚到楼梯的拐角,她的梦还没醒来。
哈大,你干什么?你这个狗东西,你闯祸了,就等着吃棍子吧!这是梦一般的吆喝,后来她才知道,哈大其实是和她一起滚下楼梯的,只不过,哈大的身体软,滚几节台阶就跟玩一样。而她的身体大部分都是骨头茬,那些骨头茬在经历了日月风化之后,哪里还经得起坚硬的钢筋水泥凝结成的楼梯的摔打碰撞。
在梦中,她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6
张爱珍后来跟詹雪梅说,她的摔倒,看上去是个意外,可明眼人都看出来,是与哈大有直接关系的,但儿子卫国并没追究,都是邻居,钱重要,还是人重要,这两钱咱还出得起。
张爱珍说得慷慨激昂,詹雪梅却直泛酸水。詹雪梅心想,要是公家不给你报销,我就不信,谁能和钱过不去!
张爱珍的问题不是太大,膝关节有点儿错位,医生已经把它们复归原处。她躺在白白的被褥里,打了石膏的左腿,像坠进了金钵里,凝重而愚钝。她就那样一动不动,无力地眨巴着眼,并不吱声。尽管她是能说话的,甚至能为自己的摔倒找一些说辞,做一个辩白,譬如,她可以说这完全是因为那只故意窜出来的猫哈大的罪过,你应该去找哈大的主人,齐大山算账,让他负责任,这医药费该由他出。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儿子也没问,儿子就是这样,像他爸,天生话少,惜字如金。张爱珍为了配合儿子,会尽可能把到嘴的话咽回去。
哈大和樓梯是同时被埋进了詹雪梅的心里。自詹雪梅第一次进入张爱珍的这个家,詹雪梅不仅从老詹一下子变成了小詹,还对这五层楼的楼梯充满了敬畏。
在此之前,詹雪梅对于楼梯几乎是没有什么概念的,这辈子累死累活,好不容易给儿子竖起了一栋二层楼,满指望过上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甜蜜生活,没想到,别说孙子,就连儿子也难得沾家。还给儿媳留下口舌,她说,谁让你们急着盖房子,头发不长,见识也短,现在谁还在农村盖房子,白糟践钱。你们看看,可怪我说你们,这房子盖了有什么用,可有人住,卖都卖不掉,浪费。
老头子被噎得吭吭哧哧地清了半天的嗓子,也没憋出一个屁来。对一个闷葫芦,你能指望他划拉出啥火苗来!好在,儿媳也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对他们摔碗子,扔盘子,还跟以往一样,打工挣钱,逢年过节两口子回家,从不空手,大包小包,不落人后,不管包里是啥,有这份心就够了。詹雪梅和老伴一边拉扯着儿子的两娃,一边种地,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欣欣向荣。
若不是儿子媳妇非要把两孩子带城市里上学,她也不会来,她说,俺们农村多好,视野开阔,空气好,人和人之间也没啥隔阂,一眼望到边。搁俺们农村住惯了,来城市不习惯。任哪都是车,任哪都是人,站哪都望不到哪,前也是楼,后也是楼,到处都是楼。这些楼,白天挡太阳,晚上挡月亮,看着就让人堵得慌。可也奇怪,这人怎么还老想往城里跑呢!詹雪梅猜不透,想不通,更吃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都是一笔糊涂账,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对于固化的城市生活,詹雪梅渐渐地熟悉了。可熟悉却并不代表喜欢,不喜欢也不代表就能避开。大多数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她只得咬咬牙,待下了。
走得多了,连这古怪的楼梯也逐渐习惯。虽然心里的小鼓还在敲,特别是每次与哈大在楼梯上不期而遇时,哈大一双溜圆的眼睛,混杂了莫可名状的表情,直愣愣地看一下她,便又慢条斯理专心致志地迈着它的小碎步,半摇不晃地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了。小詹看着哈大的背影,真是好气又好笑,小詹想,这城市里的人比俺们农村人精,这城市里的猫也比咱农村的猫精!贼精贼精,不言不语,高深莫测的。人不好处,猫也不好处。
7
詹雪梅是张爱珍第几个保姆了,张爱珍自己都说不清,那次出事后,在医院里请的是护工。一个月之后,请的是住家保姆,身体渐好,换的是白班保姆,其间也换了几任,张爱珍的身体便也时好时坏。
这其中,有一次最为惊险。因为附近最大的医院就是儿媳妇所在的医院,但为了少见或者不见到儿媳妇的面,她宁愿去更近的社区卫生所。那天,轮到保姆休息日,她便像往常一样去了卫生所,在卫生所吊水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点滴打得快,两瓶水没到中午就吊完了。吊完水,她就起身回家。中午她下了口面条,吃下倒床就睡,等她再起来时,天都黑了,她赶紧爬起来,把房间和堂屋的灯按亮,想去把防盗门里面的内门关上,刚走到门前,头一晕,咕咚一声摔倒了。
说起来,张爱珍还是感到庆幸,老天还没做好准备要收她,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巧,她正好倒在了门前,灯也恰好是亮着的,一向淘气的哈大像是看出了虚实,在门前一个劲地喵喵叫着,还真把一个过路的邻居给叫来了。
于是,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十个,晚上人都搁家,整个楼栋都闹腾开了。门一打开,人群就一拥而入,有人伸手就要拉张爱珍的两个胳膊,却被齐大山伸胳膊挡住,他说停停停,电视上说了,现在不能动,等救护车来吧!
你们这些人,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呢!一点基本常识都不懂。
这一次,齐大山虽然没有直接救张爱珍,却间接提高了救治的效果。这使得出院之后的张爱珍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见到齐大山和哈大,都要格外地表示出亲切感,说一番热情洋溢充满着感激之情的话。而齐大山也不含糊,看上去他好像是很受用这样被格外尊重的感觉。每次一张口就会说,那天你真险。张爱珍赶紧接,是啊!亏了你,谢谢他齐叔了。不用那么客气,客气就见外了,我们都多少年的关系啦!是我们两家。对对,你看我这说话总是会漏风,把不住门,不过,我没有坏心,我就是嘴上说起话来,好丢词。
再一日,张爱珍刚坐到防盗门里,齐大山就吆喝开,他张婶子,坐着呢?
坐着了。
哎呀!你那天就是倒在你坐的这个地方,他们要扶你,我没让动。医生说,幸好没让动,不然,就危险了!
张爱珍一听,又要来了,就扶桌子站起来,说,他齐叔,我到厨房喝口水,你看你可进屋。
不了,我还得买菜去,你忙吧!
你忙!
这之后,有好一段时间,张爱珍都不大坐防盗门里了,她原本想从这里听听外面的声音,看看来来去去、上上下下的人,有老姐妹老邻居的,也好打打岔,拉拉呱,联络一下彼此的感情,随时了解这楼里楼外的大事小情,时事动态,可现在,这里让她觉得有点压力,有点儿烦。她要改换阵地。
张爱珍的第二个阵地就是另一间屋,曾经是用来做她和老伴的房间的,后面有一个露天阳台,空调就挂在阳台的墙上,空调下还特意放了一只桶,用来接空调里的水。有一次,小詹就好奇地問张爱珍,下面放桶干吗?张爱珍说接空调水。小詹就说,我看那些人家不都是随便滴吗?冬夏两季,一到晚上,到处都是滴答啪啦的声音。是的呢?那声音太吵,滴出水没有方向,影响楼下人的生活环境和睡眠质量。
每到黄昏,张爱珍一觉醒来,便挪到阳台的椅子上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楼看。对面的楼,此时正有一户在搬家,上上下下的,像电视画面中的快镜头一般。
一想到自己那天的情景,心里还是会后怕,倒不是怕死,是害怕万一让儿子知道自己私自去卫生所吊水,肯定会挨吵的。在此之前,卫国就一再强调,刘娟就在二院上班,离这里又不远,有什么不舒服,自己能去医院自己先去看看,刘娟在那里上班,即使人不在,打个电话,也有个照应。要是自己不能去,就等他来。但不允许私自去小诊所随随便便吊水。这话哪能全听,感觉不舒服的时候,一想到二院里还有一个刘娟,她就又会改变主意。去哪不是治病,老天爷要是想收,去哪都是白搭。
但她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的,更多的时候,她也不想干扰儿子正常的事务安排,她不能看着儿子跑上跑下跑前跑后地围着自己转,儿子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一次她伏在儿子的背上,看着他两鬓斑白,一步步地踏在楼梯上,每一步挪得都是那样吃力,她的心随着那步子一点点往下沉。
我咋就不死啊!这本来是她心里翻腾的一句话,却被她随口说了出来。
妈,你看你又来了,有病治病。
张爱珍心里一热,眼泪涌出了眼眶。
8
小詹,小詹……
来了,来了,小詹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应承着。这已不知是多少次听到这样的呼声,小詹有时候听得都有点儿悚然。小詹这一路是送走了孙女,又送走了孙子,这一早,就跟头把式的,像是打架,还要顺道去买菜。等买过七东八西的来到这里,时间也接近了八点半,推开门,赶紧去厨房,给张爱珍下碗面条,加进去西红柿炒鸡蛋,张爱珍吃得有滋有味。偶尔,小詹就直接从菜市捎两根油条、一份豆浆过来。
平心而论,张爱珍家的活并不多,但张爱珍最近的身体好像是越来越重了,一陷进沙发里,半天都不起来。眼里看不见小詹,就喊,小詹,小詹,搞得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她叫小詹。那个养哈大的齐大爷有事没事的时候,也冒出一句,小詹小詹来,这让小詹很烦,看见跟在齐大山身后的,已见老态的哈大,不禁想上去踹它一脚。可小詹最终也没这么做,关猫什么事呢?猫是猫,人是人。
后来,哈大死了。齐大山说是被哪个挨千刀的车子轧死的,他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哈大脑子肠子都出来了,混着一摊血。
小詹问,你没去找那开车的?
齐大山说,我问了,找也白找,轧死一只猫,白轧了,人家不会赔钱。
小詹说,你就知道钱。
张爱珍这边的生活虽然有詹雪梅操持,但脑子却也一天天迷糊起来。一天三遍吃降压药都要小詹提醒,一旦星期天小詹休息,这一天她就肯定会忘了吃药。张爱珍还经常闹便秘,一便秘,肚子鼓胀着,嘴里想吃的,肚子里又盛不下,憋得那个难受啊!小詹就问她要不要告诉她儿子,她说不用。小詹又问,要不要去医院,她说不要。小詹说,要不,买西瓜给你吃吧,西瓜通便。张爱珍说她胃不好,怕凉,西瓜是大寒,她不能吃。小詹就不吱声了,小詹虽然都活了五十多岁了,可她还不知道便秘是啥滋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爱珍捂着肚子,在卫生间与沙发之间来来回回地挪步。
一次,张爱珍大概是在坐便器上坐得太久了,站起来时手忙着提裤子,虽然感觉眼前一黑,却来不及薅住什么做支撑,人一下子倒了下去。小詹一听不妙,赶紧推门进去,看见的张爱珍已经跌坐在坐便器旁的地板上,正哎哟哎哟地呻吟着,两眼呆怔怔的。小詹好不容易才把她扶起来,架到沙发上。小詹还不忘问,这次解出来了吗?张爱珍光是摇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詹说,吃药不知道可管用?张爱珍说,你去帮我买一瓶开塞露。小詹说,开塞露管这个吗?张爱珍说,以前用过。
翌日中午,小詹刚把饭烧好,就听见张爱珍慌里慌张地往卫生间跑去的声音,最后连门也来不及关,小詹就过去把门关上。一边还问张爱珍,你这次很急,看来能顺利解出来了。就听张爱珍在卫生间里嗯嗯用力的声音,大概终于解出来了,再开门的时候,张爱珍一身一脸全是汗,她对小詹说,小詹,给我打盆热水,再给我找身换洗的衣服。
小詹捧来水,放好毛巾,又去阳台把昨天晾干的衣服拿过来。再进卫生间的时候,张爱珍已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这时候,小詹闻到了粪便的臭味,小詹说,坐便器没冲,伸手就摁冲水开关,哗哗一阵水奔腾而下的声音。小詹蹲下,想帮着张爱珍擦擦身,可那股臭味又蹿了出来,直往她的鼻子里窜。她说,今天怎么了,坐便器这么难冲,就又要摁。张爱珍却说,别冲了,不是坐便器的事,是我的短裤。小詹这才发现,张爱珍撂在一旁的衣服,短裤被窝成一个团。张爱珍有点儿难为情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么快,我屁眼把不住门了,这是脏人啊!我咋不死?我死了,也不会难为你了。小詹,你要看不起我了,你会嫌弃我的。小詹说,阿姨,可别这么说,谁没个老?你这么大年龄,都可以做我妈了,我怎么会嫌你脏呢!
小詹这一天过得就特别累,张爱珍昨天夜里不仅一遍遍地抹了开塞露,还偷偷地吃了以前剩的泻药,她看不清日期了,只记得服用的片数,她晚上睡觉前吃了一次,夜里起夜时又吃了一次,连水都没喝。想不到还真灵验,中午还没吃饭,就见效果了。
但到了下午,张爱珍一会儿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响,连跑了四趟卫生间,每次出来都是汗流浃背,小詹都得给她擦一下抹一下,再帮她换衣服,洗衣服。小詹忙得倒胃。好在,在晚上到来之前,张爱珍终于消停了,晚上连稀饭也喝不下,就喝盐水,说是要洗洗肠子,洗洗胃。
小詹要下班的时候,张爱珍突然想握握小詹的手,但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9
小詹没有想到自己家会出了那么大的事,天都要塌了。张爱珍更没有想到,小詹會那么快离开她。小詹离开的前一天还跟往日一样,平平静静的。第二天过了八点半,小詹都没来,倒是迎来了儿子,儿子说,小詹打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她不能来了。以后呢?以后也不能来了。儿子轻描淡写,却是很果断地回道。小詹家出什么事了?
小詹说她儿子走了。
儿子上哪儿去了?
死了!
死了?张爱珍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犹如爆裂了一般。
小詹说,她儿子原来身体好好的,只是喜欢喝酒,一喝酒就脸红脖子粗,不成人样。昨晚还去出摊,出摊之前还喝了酒,后来只说头晕,她媳妇就让他去医院看看,要不然吊水来得快,还要做生意,耽误不得。她儿子就一个人去了附近的诊所,诊所就给他挂水,吊了半瓶,他还是喊头晕,喊着喊着,头一歪,人就没了。
他儿子不是在外地打工,摆地摊干吗?
啊?
多大?
三十。
看着儿子关门的背影,看着桌子上的包子稀饭,张爱珍内心如波涛翻滚,五味杂陈,她想,小詹到底还是没和我说实话,小詹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看来,小詹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了。她又想,老天爷,要死让我死啊!
小詹离开后,她又进入了那种无限空寂的生活状态中。儿子说,我这两天要出差,明天我姐回来,会重新给你找个保姆,她会亲自给你挑一个。您也别急,没事看看电视,多休息休息。
张爱珍直点头,她本想说,别请了,我还能用几天!可话到嘴边,她并没敢说出来,怕吓着儿子。
这几天,她的脑海里不间断地翻腾着的都是关于小詹的事,此刻,她越发想念小詹,她把小詹走之前缝好的被褥拿出来,把电视打开,空调打开,温度是儿子早先设置好的,她贴着被子,感觉异常温暖,舒适。她合上眼,用耳朵听,电视上正放着本地新闻,这是她最喜欢的节目,她要等着看看儿子,看过儿子,她才好睡觉。
儿子是第五个出场的,他提着大米,拎着油,还奉上了一个红包,最后和空巢老人合了影。都五十多岁的儿子,在镜头里还是那么帅,张爱珍乐呵呵地看着儿子,心里不知怎么了,居然涌起一股酸意来,眼角潮乎乎的,眼睛一片模糊。
她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抹了下,又抹了一下,嘴里念叨着,小詹,小詹……
翌日,早晨的阳光如约而至,整个世界都苏醒了,只有张爱珍的屋子异常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