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刀的初心

 
瓦刀的初心
2022-02-11 18:54:24 /故事大全

作者简介:

李业成,笔名山海夫。从种地、写诗到做报纸副刊编辑,后写杂文。杂文多次入选年度选本。2018年开始写小说,先后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星火》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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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首《五匠歌》唱得好——

木匠吃酒醉,

木码做枕头,

手上拿起锛锄睡;

瓦匠吃酒醉,

泥巴做枕头,

手上拿起泥掌睡;

石匠吃酒醉,

石头做枕头,

手上拿起錾子睡……

还有铁匠吃酒醉,篾匠吃酒醉。这歌唱的是乡村五大匠。这五大匠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手上拿起酒罐睡”,请匠人都要酒饭伺候。但在我们这儿,铁匠和篾匠吃不到酒,家庭不请铁匠,铁匠在村头开铁匠铺,谁家的镢头、锄头该挂钢了便送到铁匠铺里去,挂完钢拿钱,拿上钱两讫。铁匠想喝酒只能自己掏腰包。篾匠可能在南方才算专业,被人请到家里编筐编篓有吃有喝,在北方没有这个专业,因为这算不得什么绝活,一般老爷们儿拿起荆条都会编,编了自家用,即使不会编的到集上买也很便宜。五匠中只有铁匠和木匠挣工钱,因为木匠有成本,他那一挑子木工家什,如锯子、推、刨、凿子要花不少钱,工具损耗也很厉害,所以在挣吃挣喝之外还要领取一点工钱。这也只限于做家具的细木匠,抡大锛盘房架的粗木匠,也和瓦匠一样,不挣工钱,只赚吃喝。

过去的乡村匠人都是服务性的,如瓦匠。现在的瓦匠可不是一顿酒饭能打发得了的,钱少了根本请不到,他们都进城挣大钱去了。木匠也一样,根本不在村,都在城里,原先的土瓦匠土木匠摇身一变成了气候,除了盖大楼便是豪华装修。他们的生态和性质已随着时代的变迁变为另一种群体。

木匠最具有艺术含量,所以木匠有个祖师爷叫鲁班,瓦匠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祖师爷,因为瓦匠相对来说是粗活,可以说是最基本的技能。农村打墙盖屋太普通了,秋后和开春农闲,村子里打墙盖屋的人家层出不穷,需要大量的瓦匠,所以很多男人都能拿起瓦刀。不能砌外墙的帮里墙,砌不了墙垛的砌面墙。做什么都有悟性高、上进心强的人,这部分人便成了瓦匠中的高手,他们做的活别人做不了,如砌墙垛,墙垛犹如房子的筋骨,用石头砌墙垛技术性尤其高,不仅有砌墙的功夫,还要有石匠本领,錾子、凿子、锤子不离手,这才是真正的师傅。而更多的瓦匠大多只是帮里墙,里墙技术性没有那么严格,高一块凹一块到时一把泥抹平了。有些人一辈子帮里墙,打下手,跟着吃酒捞肉。当然,这些人的作用也是不可缺少的,只凭几个瓦匠高手盖不起房子来,盖房子是一个发挥群力的工作。但再高明的瓦匠也没有专业,都是业余,是种田之后的事,在农忙季节,田里割庄稼都是清一色的农夫,看不出哪个是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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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匠的产生是乡村的生活现象,种田是生产性活动,盖房子是生活性活动,生产性活动和生活性活动都不可少。一个男人最起码需要会砌个猪圈、盖个鸡窝、支个锅灶这样的技能,夏天暴雨淋塌了院墙,也需要自己动手修补,这样便学会了基本的瓦匠技能。有些瓦匠从没从过师,就是这样慢慢练成的。有些人做事专心,成了瓦匠,有些人做事不专心,砌一辈子猪圈鸡窝不长进,所以永远成不了瓦匠,只能给瓦匠们上大泥搬石搬砖。瓦匠是门利己利人的手艺,主要是利人,自己家能盖多少房,精力都投入街坊邻里打墙盖房了。过去农村盖房子没有工钱这一说,都是乡里乡亲帮工,义务性的,义不容辞的,有的需要叫一声,有的不叫自来,你不帮工面子上过不去,过后见了面心愧。“打墙盖屋,邻相帮助”成为习俗。当然,请人帮工盖房是要管饭的,管饭是理所当然的事,特别是起屋的那天,晚上要大酒大菜庆贺。管饭对盖房户来说也是有利的,管饭可以促进工程进度,饭管得好,瓦匠会加倍工作,瓦匠不歇,累死力工,不但活快,质量还好,连抽袋烟的工夫都舍不得耽误,上来烟瘾就蹲在架子上抽烟,眼还要瞅着墙上的石头,是不是哪一块石头没砌正、没砌好,干自家的活儿也不过如此。如果满意,他们便是一种陶醉的样子。

大伙都是来帮工的,房主要百般伺候。除了饭,还要烟茶伺候,两把竹皮子暖瓶轮流往一把大茶壶里冲水,一大堆茶碗摆在地上,茶碗全部冲满,让茶水凉着,有喝茶的,拾起茶碗一饮而尽,不耽误干活。瓦匠们很少有喝茶的工夫,他们上了架子一上午或一下午不下来。这泥瓦匠原来是个很上瘾的活,砌上一块石头,还想砌第二块石头,砌上一层,还想再砌上一层,瓦刀抹泥是那么上瘾。成就感就在眼前,就是觉得自己的手艺好,自己的活漂亮,所以不到饭时不下架子。有的憋尿了,瞅瞅附近没女人,避在墙上站在架子上撒尿。他们都知道庄户人家钱紧,茶盘子里的香烟从不去摸,抽烟就抽自己的旱烟。香烟是九分钱一盒的“葵花”牌香烟,只有那些嘴馋忍不过的上大泥的小青年才会瞅空叼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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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匠可以说是出色的生活本领。不只是邻里沾光,七大姑八大姨所有的亲戚都沾光,亲戚一叫,自家的活不干也得帮忙,有个瓦匠亲戚是很得意的事,所以瓦匠在乡村是极受人尊敬的。那时候的村居大半石头房子,石头几乎是不花钱的建材,山西头村住在山根,山上有的是石头,石头多得不用放炮开采,山上捡就够用。那时的村落最像村落,最有村落的特色,盖房子从来没有人为的规划,低的地方不去填高,高的地方不去扒平,所有的房子依势而建,高低错落,别有风味。街也没有规划,胡同小巷更无规矩,怎么拐怎么弯完全依地势进行。能做街的地方做街,能做巷的地方做巷,做不了街做不了巷的地方就做夹道。夹道并不浪费,夹道里长出大榆树,一搂粗也没有人去砍伐,留着吃榆钱儿。街旁到处躺着些废弃的大石磙大碾盘,还有不知哪辈人留下的石头大马槽。到处都是石头墙,拐着弯儿的石头墙,起着肚儿的石头墙,凹着肚子的石头墙,分岔的石头墙,断头的石头墙,这些石头墙造就了村里一茬茬瓦匠。有的石墙是盖房子的,有的石墙是砌院子的,还有的石墙是砌园子的,那时村子中间有很多园子,有些户多余的院子废了就变成园子,里面种菜,也可以种树,都有石头院墙围着。那时盖房子的成本很小,一户人家不仅盖有堂屋,也盖厢房、东厢房、西厢房,还有盖南屋的,有的人家把大门楼盖成阁当,有一间房那么大,一边装门,一边敞口,通风好,夏天坐在阁当里吃饭乘凉,犁耙镢锨锄头习惯放在阁当里,出工收工方便顺手,雨天怕淋的都往阁当里收。房子密,胡同紧,门对门,門挨门,户与户接山,户与户邻墙,人与人就显得特别亲密。邻里之间不仅可以借农具,借生活用品,借米借面,不用秤,用瓢量,还可以借磨借碓借宿,人与人就生活在这些石头墙间,石头堆里出瓦匠,瓦匠枕着石头睡,村民们摸着石头过日子。

那时候盖房子为什么会成为大事呢?比如,老王家生了五个儿子,老李家生了六个儿子,村南杜为仁家一气生了八个儿子!想想吧,每个儿子都要给他娶上媳妇盖上房子,盖那么多房子,剥了爹娘的皮。现在的人志得意满以为小康了,如果每对夫妻生上五个儿子,娶五个儿媳盖五处房,恐怕立刻降到贫困线以下。那时候的日子是怎么对付过来的呢,一句话:简单的生活。生活成本最小化。比如,盖房子,秋后村头的一块萝卜地,萝卜刚刚拔了,还有满地的鲜萝卜缨子,一群孩子还在萝卜地里翻跟头拔轱辘,忽然进来几个瓦匠吊线,谁家要在这里盖房子啦。接着石头就运进来了,一边挖地基一边铺石头,铺好地基,在地基上面砌墙,墙砌一米高,四个角和门窗的墙垛砌起来,接着夹起门板打墙。打墙用土就地取材,无论屋框内还是屋框外,都可以用土,几个大劳力往夹起的门板里上土,有人站在门板里打夯,把土夯实了,这就是墙。盖房子就是几天的事,亲眼看见的事。如果临时做不起门窗,也不要紧,赊着。赊着就是把窗口和门口都留着,以后再说。这样房子就站起来了,给儿子说媳妇就理直气壮了。媒人领着大姑娘来相亲问有房子吗,往村头一指,新房子就在那儿。如果一个媳妇要一栋楼房加一台轿车,恐怕连一个儿子都养不起。盖房子的成本降到最低,无论瓦工力工都是邻里帮忙,不花一分工钱。再是取材成本也小,檩条是自家房前屋后的树,檩条之上抹泥的箔子是地里的高粱秸,箔子之上苫的麦秸也是田里来的。花钱的是房顶上的几十片脊瓦,山西头村有窑厂,可以赊着。即使落一点饥荒,老两口也有算盘,记在儿子头上,等娶了媳妇分家连饥荒分出去。这样便迫使女方定亲时不敢多要彩礼。

盖这么多房子实在劳驾瓦匠们,因此,瓦匠都是村子里的大红人,一门手艺得到人们的尊重。至于说他们在物质上的获得,实在谈不上,挣吃挣喝不假,上大泥的力工照样有这个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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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头村有几个出名的瓦匠,如王圴茂、徐茂坤、钱蛟龙、郭田。山西头村分东头子和西头子,就是东半村和西半村。村碑上记载建村于元代,有七百年的历史。西半村大多是姓高和姓徐的,东半村大多是姓王和姓李的。东半村不伺候西半村,西半村不伺候东半村。西半村的瓦匠为西半村服务,东半村的瓦匠为东半村服务。东半村有个瓦匠叫郭田,五十来岁,有一个儿子叫郭松,刚满十八,小伙子已定了亲,坐庄的。郭田妻子死得早,他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虽然是个男孩子,可打小能给爹做饭,养得像个闺女,特腼腆。郭松长到十四岁时,为了吃饭方便,农闲时郭田便带着他给人盖房子。开始做力工,给瓦匠上大泥搬石头,十五岁开始学砌墙,郭田手把手教,一开始帮里墙,小伙子心灵手巧,两年后就可以砌外墙了,可郭田不准,他怕房主信不过。到了十八岁,郭田允许儿子砌外墙,但砌的还是后墙和不显眼的地方,前墙不准他砌。这还不算,他对儿子老不放心,瞅空便放下手里的活,到儿子砌过的墙上用锤子敲敲打打,有一次还对儿子发了火,命令返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小伙子脸皮薄,哭了。没过门的媳妇是坐庄的,还有丈人门上的人在架子下干活,小伙子很没面子。农民盖个房不容易,再说,房子要好几辈人住,要拿瓦刀,吃瓦匠这碗饭,一砖一石一个泥口都不能马虎,人活着就两样东西,除了一口饭,就是一间屋。那年代,农民对钱敢想不敢求,两分钱一盒火柴,一毛钱的盐吃俩月,生产队一个工日值两毛五分钱,有的年份还出现负数(亏损),农民吃盐、点灯、买火柴的钱都靠鸡屁股拉蛋到代销店里换,头等大事是吃饭问题,只要吃饱了,好像一切都解决了。这是在有了房的前提下。所谓“一把瓦刀吃四方”说的就是吃。匠人吃香,突出一个“吃”,而不是钱,所以人就特别单纯,欲望就特别单一。

郭田是村里最好的瓦匠。最好的瓦匠也是村里人最受尊敬、最被信任的瓦匠。人品好,手艺也好。瓦匠有人品不好的吗,有,房主最怕遇到这样的瓦匠。木匠中自然也有。有一户人家娶了一个媳妇,夫妻不合,三年没生育,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祸起木匠。请木匠打嫁妆时没把木匠伺候好,木匠记了仇,在一张抽屉桌子后面的夹板内刻了两个小木人,两个小木人背对背。砸开抽屉桌子后面的夹板,果然如此。这当然是迷信,可事情就怕巧合。还有一起,村里一户人家请了一个小木匠做大门,杏树大门是非常珍贵的,不只是木质好,更在于吉利,杏门谐音“胜门”,门开得胜之意。正巧这个小木匠的一位朋友远路风程来看望,小木匠想借户主的饭局招待朋友,便加倍干活,不惜大汗淋漓,朋友也帮他打下手,可到了天晌,這户人家的女主人就是不肯上饭,朋友识趣,起身走了。人走了,饭菜上来了,小木匠一个人吃不下去啦。一桌饭菜没吃几口撤了。小木匠一下午没心干活啦,只干了一件活,把上午刚做好的一扇新门的门枢给锯掉了。匠人之所有受人尊敬还有敬畏在里面,伺候好匠人是不吃亏的,伺候得越好他越卖力,反之,倒霉的是你。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匠人都这么小肚鸡肠,比如郭田,经历得多了,在有的人家干活连饭都吃不好,他理解的是这家人家穷,或者女主人小气,小气女人多着呢,大男人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房子要几代人住,千万不能拿房子出气。农村人所说的“忠厚”,指的就是待人待事。拿房子出气的瓦匠不是没有,有的瓦匠用錾子在石头上画鬼符,砌到墙上咒人,这是非常恶劣的行为,犯大忌,有的被识破,有的没有被识破。

5

请人盖屋要管饭,平时没啥好饭,更没有酒,只有起屋那天最后一顿饭才有大酒大菜伺候。这顿饭叫“起屋宴”,也叫“谢工宴”。平时吃什么?农民家的一日三餐是极清淡的,那年代要穷大家一起穷,一起穷成了公平原则,也成了太平盛世,没有什么差别,平时都是“瓜菜代”,以菜代粮,或者粮一半菜一半,口口吞粮食没有那么多粮食吃。来到农忙时,地里的活重,菜就吃得少一点,粮食吃得多一点。请人盖房子管饭要尽最大力量,把平时舍不得吃而积攒的粮食都用在刀刃上。一天只管两顿饭,早晨下糊涂炒菜吃煎饼,大煎饼是最当饭垫饥的。中午做豆腐吃煎饼。吃过早饭,房主家的女人就上磨推黄豆,黄豆头晚就在盆里泡开了,满满的一大瓦盆黄豆端到磨顶上,上磨推,白糊糊从上下两扇磨的中间流出来,下边的一扇磨全被豆糊糊满了,满得塌到磨盘里,磨盘也满了,眼看就要溢出磨盘,磨盘是起沿的那种,而且还有一个沿口,磨上塌下的豆糊用勺子挖到磨盘沿口下面的木桶里。很快就盛满了两桶,然后刷磨,刷磨的白浆流进木桶里。这些豆糊足可以做一桌子豆腐,豆腐论“桌”,一筛子豆腐叫一桌子豆腐。天晌豆腐做熟了,一桌子滴答着豆腐浆的豆腐抬到工地上,整个工地立刻弥漫了豆腐的香味。这是犒劳瓦匠们最好的饭,闻着这豆腐味瓦匠们摩拳擦掌。豆腐是热的,敞开上面的包袱冒着热气。豆腐被犁成一方方的,房主家的女主人,嫌用铲子慢,用手抢出一方豆腐,撂到一个碗里,地上摆了一圈碗,女主人不用铲子,用手正合瓦匠们的意,都觉得用手痛快。还挑来两桶豆浆,吃豆腐不喝豆浆与吃饺子不喝饺子汤,那简直就叫不会吃。一方豆腐一碗豆浆按平常是全家人的口福,可当瓦匠就有这样的好处,一人就可以独享。煎饼是地瓜面煎饼,地瓜是粗粮,地瓜面煎饼并不可口,可卷豆腐吃就可口了,这叫对味。再拌上一盆子辣椒,辣椒盆里放一把勺子,各人往自己的豆腐碗里舀辣椒,吃得瓦匠们鼻子上出汗。甭管瓦工力工,口福都是一样的,力工出大力,更能吃,吃得更香,小伙子一顿能吃八张煎饼!这足以让人体会到什么叫一饭之恩,吃了这顿豆腐,瓦匠们哪有不出力之理?豆腐一晌午一顿,房主真是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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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头村马锅腰家,六个闺女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叫“独苗”,又叫蝈蝈腚上一根毛,特别娇惯。那年代除了村里的公房很少有人家能盖得起瓦房,大多是草房,稍有经济能力的人家,能在檐口使上两趟或三趟瓦就很不错了。马锅腰要给儿子盖瓦房震动全村。马锅腰哪来的钱,原来马锅腰卖闺女,每一个闺女都要一笔彩礼钱,以要够盖三间瓦房的数为准。

马锅腰家起屋这天,自然是一片欢腾。前后两面墙起来了,东西两个山墙起来了,两架梁拉到房上,立起来,一通房子分成三间,两架梁与东西两个山墙的高度和坡度是一致的,然后在梁上钉檩,斧头锤子一个劲儿地响。一开始瓦工们还小心翼翼,檩条越钉越多,瓦匠们就大胆了,骑在檩条上抡斧头,叮叮当当,噼噼啪啪,房上一片斧头声、锤子声。马锅腰找人写了红帖子,红纸黑字“上梁大吉”,贴在中间房的脊檩上,脊檩就是所谓的栋梁。用红线穿了一串铜钱揽过红帖子系在栋梁上,钱串子末梢拴了个红布条,还在红帖子上绑了一双筷子,这是有讲究的,这一串铜钱代表有钱花,这一双筷子代表有饭吃。瓦匠们上梁起屋没有不放鞭的,一个瓦匠骑在梁上,用竹竿挑着一挂大鞭,用烟头点着了,噼噼啪啪纸屑炸得纷飞,从空中往下落,居高临下,鞭炮声震得四方回音,全村的人都知道马锅腰家上梁起屋啦,都来看热闹。附近的小男孩听到鞭炮声都往这边跑,在新屋外等候,准备鞭炮声一停冲进去捡哑炮。马锅腰老婆炒了一捧盒花生,端上来,让所有的帮工的劳力和瓦匠们分享,还有看热闹的孩子和妇女,都拿花生吃。瓦匠们和力工们只是吃几个意思意思,他们没有工夫享用,剩下的就交给了孩子们,一捧盒花生很快被孩子们抢光了。

上梁之后的工作是铺箔子上泥抹泥,然后便是压瓦。瓦匠本是平常人,他们与所有的农民一样,长年风里雨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这样一手绝活。他们在展示这手绝活的时候,原来还有那样一种潇洒的气质,在他们干粗活的时候,种地、挑担、挖土,他们都是笨手笨脚的,什么气质和灵性都表现不出来,可一旦让他们施展这种技艺的时候,一个个变得那么潇洒,气质非凡。

马锅腰家的房子盖在初夏。麦收之前,短暂的农闲,这时节很容易变天,说变就变,风起云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风催雨势,天昏地暗。就要起屋,梁已架好,檩已钉实,箔已铺好,泥已抹平,如果这时下雨,则全部泡汤。如果在雨前压上瓦,那反而是一件幸事。

人人都为瓦匠们捏一把汗,他们遇到了大麻烦。时间不等人,雨随时就要倾泻下来,架塌墙倒的危险都可能发生,不只是经济损失,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但瓦匠们临阵不慌,一个个严阵以待,没有一点发愁和当逃兵的迹象。那么高的房顶,这么恶劣的天气,一般人,站都站不住,但瓦匠们一个个如同平常,摆开阵势,开始压瓦。房高三米之多,地面到房屋斜坡顶端距离有六米,地面上的瓦嗖嗖飞向房顶,从地面到房顶,中间有一次传递,整个空间只见瓦飞,从这个人的手到那个人的手,没有丝毫的时间之差,差一秒就会脑袋开花,也没有丝毫的距离之差,瓦匠们头不抬,眼不睁,凭耳听,凭感觉,就知道瓦在什么地方,伸手接来,瓦从地面到房上到瓦匠的手,从瓦匠的手啪啪压到房上,几次传递都在同一流程,就像机器的流程没有丝毫差错。

一片瓦在瓦匠们手里像玩魔术,一摞瓦呢?一摞瓦扔上去,房顶上的人照样稳稳接住,无半点儿闪失。哪里缺锨泥,房上喊一声,房下一锨泥锨头锨柄一同扔上去,房上的人一把接住了,双手接住的是锨柄,稳稳地端在手里,不待洒一滴泥,你难以想象这些种田的人是什么时候练就的这功夫。在一面房坡,从低到高,一溜五六个人摆开,眼看着一片粼粼新瓦越铺越大,越铺越快,越铺越让人心里振奋,只听到哗啦啦一片瓦响——原来还有这么好的才艺展示!这些成天在土地上干粗活的人,想不到还有这般绝技!

在大雨之前,以驚人的速度,一排排新瓦在一片啪啪声中,粼粼铺就。大雨落下来了,瓦匠收工了,都到新房子里避雨。新房子在大雨中洗礼。

7

马锅腰的起屋宴不一般。

盖房子最大的破费也许就是这顿起屋宴。农民一辈子无非两件大事,一是盖房子,二是娶媳妇。起屋是大喜事,自然要好好张罗。起屋宴要比过年更丰盛,过年是自家关上门吃,起屋是大家吃,大家吃叫场面,场面一定要办得有头有脸,场面万万丢不得,要倾尽所能(也有个别小气的人家,但那是极少数)。场面好像就是一个人或一户人在村子里的立足之本,尊严之基,传家之道,是农民盖房子娶媳妇之外的第三大文化。锅腰子有钱,房子上冒尖,场面上一定也要冒尖。

平时谁见过十个盘八个盘,连娶媳妇都做不到,起屋宴能做到;谁见过大米干饭烩猪肉,起屋宴能见到;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饺子,起屋宴能吃到,肥肉萝卜菜馅,那个香!那年代人们最关心的是吃,伟大领袖毛主席坐北京,村里的老头老嬷嬷天天惦记毛主席他老人家吃什么,有的说天天都吃麦子煎饼卷鸡蛋,有的说顿顿都吃大米干饭烩猪肉,想象吃是最实惠最陶醉的事。平时喝的都是散酒,起屋喝的是瓶酒,地瓜烧,别小瞧地瓜烧,那是真正的粮食酒,现在的酒桌上不一定能喝到粮食酒。

一桌当然坐不下,三张桌,一溜放在新房子里,起屋宴都在新房子里进行。瓦匠进屋,门里便丢下一大堆瓦刀,一大堆瓦刀都擦巴得干干净净。刚起屋,室内的湿气很重,屋笆上抹的泥还是鲜的,土打墙还没有干,为了安全起见,墙角梁头临时顶了好多木柱子。新房的室内叫当门,当门因为用土打墙留下了很多坑,用铁锨大致一平,能放桌就行。好几块大石头还留在室内,没人在意,门窗自然也是赊着,这样也好,空气流通。屋里当然不能用小灯,找来两盏马灯,马灯也叫保险灯,风里雨里都可以用,两盏马灯挂在东西两个梁头上,三张桌子都照亮。农家宴席荤菜素菜一齐上,一家伙就摆满了桌子。起屋宴不论辈分,甭管论爷爷还是论孙子,上席都是郭田郭瓦匠的。他的手艺最高最受尊重,无论砌门垛、砌檐口、做潲都是他的活。男人喝了酒话多,见了酒话也多,这个老鳏夫,如果不是酒和瓦匠这门手艺支撑着他,他的日子不知会多么暗淡,他活着,整个的精气神儿靠的也是这两样。从未娶过媳妇的光棍叫光棍,中途丧妻的光棍叫二茬光棍,二茬光棍比光棍还难熬。这个二茬光棍不想再娶的原因就是不想给儿子找后娘。米罐面罐不如个老汉,这话是寡妇诉苦,老鳏夫同样可怜。他和儿子除了手艺上的交流,到家没有话说,两个男人,像两堵墙。

酒的气氛让郭瓦匠什么都忘了。他几乎就是一个见酒如命的人。“瓦匠枕着酒罐睡”一点都不夸张,瓦匠们个个都是大酒量。郭田的酒量大得吓人,一斤半酒不倒。空腹喝酒十有九醉,只有他无事。冬天大雪封地瓦匠们没法干活了,他一个人跑到村里代销店里喝,一个人站在柜台前,代销员徐宣敏用一个竹端子,一端子二两,舀一端子,倒在一只小黑碗里,郭田两口下肚,一气能喝八端子。起屋宴上三盅酒下肚,三个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郭田盯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钱蛟龙。钱蛟龙比郭田大,是那种永远直不起腰来的体型,又细又瘦,人很精明,郭田对钱蛟龙不看好。打墻盖屋要对得起手里这把瓦刀,瓦刀不能生邪念,更不能有恶念。有一年,村里一户姓徐的人家盖房子,起屋后房子逢雨必漏,新房漏雨几乎是没有的,麦秸苫在房上足有半尺厚,怎么会漏雨?过去的草房其实不错,冬暖夏凉,冬天特别保暖,而且成本低,苫一茬屋十年不用换草,如果用山上的菅茅苫房,二十年不用换草。这房子也是郭田领着瓦匠盖的,房主徐茂山家哭哭啼啼找村干部告状,村干部找了郭田,这让郭田大失颜面。他二话没说,提了一把苫屋的拍耙上了房,找到钱蛟龙苫草的地方,扒开麦秸,发现里面横了一把草。还有一回,钱蛟龙把錾了“王八”二字的一块石头砌在了房主的山墙上,没人发现,因为“王”字是躺着的,“八”字是倒着的,这户人家的女婿是个教师,走丈母娘家看新房,发现了“王八”二字,这事做得不光彩。两件事让郭田恼在心里。钱蛟龙这人特别贪吃,白面饺子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好饭,作为瓦匠的钱蛟龙即使一年能吃到多次饺子,也是求之不得。郭田想让他这顿饺子吃不成。便要和钱蛟龙碰盅子,钱蛟龙也不示弱,还挑衅,碰就碰、喝就喝。钱蛟龙也是好酒量,但到底不是郭田的对手,结果撑不住了,上来一大笸箩饺子,抓了一只没送到嘴里,送到耳朵里了。最终人倒在桌子底下了。

有人捎信给钱蛟龙的家人,钱蛟龙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钱亭,一个叫钱用,住在沟南二里远,下着雨,两个儿子抬了一个大牛筐,牛筐是抬粪的,因为大,被称为“牛筐”,牛是大“物”,古人造字,就觉得天下万物牛最大。大儿子钱亭见老爹饺子没吃成醉成这样心中不快,说话带钩,他隐约知道老爹是被谁灌醉的。郭田不让,话里带话:“我今天就要‘王八’躺着写!”两个儿子老老实实把老爹放进牛筐里抬走了。这边人们继续喝酒吃饺子。

郭田很少喝醉,这次喝醉了,他高兴,实在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饺子没吃成。儿子郭松背他回家,下着雨,有人跑上来打伞。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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