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笛
1
董深海在众多的弟兄里是比较突出的。这主要是和董大比。从小在一起玩儿,一起上学,一起到溏里游泳,一起爬树,趴在厢房的炕上谈天论地,数星星月亮,半夜里一起尿炕,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可就算是一母同胞,也有差距;就算是十根手指头,也不会一样长,董大那头总是短一节。比如,老师发下来的作业,董深海的本上老师用红笔写的是“优秀”,董大的最多就是个“有进步”。又比如,游泳,同样都是狗刨的姿势,同样把水花打得啪啪响,可先游到对岸的总是董深海,董大被甩在五米外。再比如,爬老槐树,董深海噌噌噌爬到房檐上,董大还在院墙那呢。小小的差距不算什么,可到了人生的关键环节分出了高下。那一年董深海考上了铁路运校,三年毕业后当了火车司机,而董大初中毕业回家扛锄头修地球。
董深海的优越感变为失落的那一天,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大红的喜字十分地晃眼,玉米和董大的婚礼在机务段的礼堂里举行。董深海作为新郎的师傅坐在新人面前五味杂陈……
在那些围车叫卖的女人中间,玉米是最特别的一个,别人图省事,给壶里灌温水当开水卖,她的水保证是滚开的,买她的水泡面和煮的面一样好吃。别人的鸡蛋个小,她的鸡蛋是挑大的卖,别人卖假木耳给游客,她从来不。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好看,清秀不邋遢,什么时候出来身上都是那么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子清爽。仿佛和那些山里女人吃的不是一样的粮喝的不是一条清水河的水似的。这样的女子特别招董深海的喜爱。玉米的山货篮子被公安没收了,是董深海给要回来的,玉米的爹生病,是董深海联系调度联系车,送到医院的。她对董深海心存感激,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感谢人家。可这女子从来不会说客气话,只把大眼睛朝他眨眨,长睫毛茸茸的,仿佛挂着露水,友好的感觉在眼波里传过来,让人心里暖暖的。俩人在沉默的交往中,各自体会到对方的友情。
有人问董深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女子了?可那时候董深海和朱茵已经有了儿子,朱茵精明能干,里外都是一把好手,他怎么可能干那种事情呢。就在心里祝愿人家能找个好男人吧,这女子心诚,又灵秀,和南山里的水土一样让人爱,应该找一个比自己高一等的人。凭家境,凭相貌,凭才干,董大都差得太多了。玉米是什么人,你董大是什么人,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老婆朱茵,能有你董大的今天?可这毕竟是他的心里话,是私心作怪,是见不得阳光的事情。董深海懊恼自己没有向玉米表白,早一点表白,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在董深海看来,董大就是一堆烂泥。他愿意火车开进山里就能看见玉米,她在山上割草、放牛、晒山货……他曾经在心里画了一幅画,画了山水和火车,画了四季的花朵,画了他和玉米,他没想到这画里闯进来个董大,把画的意境踩了个稀里哗啦。他觉得自己可笑、可耻,没有脸见人。
礼堂里闹哄哄地,婚礼主持人什么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之类的话,他听着刺耳极了,他的心在滴血。朱茵在和别人说长道短,董大带着玉米又跑过来给他敬酒,说能有今天全凭他这个师傅,没有师傅就没有他董大的幸福,两个人身体贴得很紧,玉米是那么妖娆妩媚,真是个好看的新娘子……他一股无名火直冒,却推说头晕,要吃药,早早地离开了。
2
董深海发现他不能上街,下了火车离了轨道走在街上总感觉别扭,手里不摸闸把,身上没有那煤炭和机油的味道,老觉得缺点儿什么,不自在。其实,如今就是坐在那里也还是不很自在的。自从蒸汽火车头被淘汰,单位一律换上了电力机车,一趟车几百公里跑下来,没了那种出大力、流大汗的畅快,坐在车里死气沉沉地,没有成就感。起先他认为是因为玉米的缘故,是自己不愿意和董大在一起开车了,换了搭档后还是那样,还是觉得不得劲儿。
坐在火车头上是这样,和朱茵一起出去买菜也是这样,他老嫌街上的人多,嫌挤。对于这一点朱茵给予了充分的理解,朱茵说那么大个火车头就坐了你和董大两个人,当然宽敞了,可这是大街上,嫌人多,你以为还是那两根钢轨呢,就你一个火车跑呀?嫌人多,那你住到山里去。看那些卖货不把你吃了!朱茵管南山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叫卖货。朱茵这么一说,他就不吭声了,老老实实跟着老婆去买菜了。
买菜是买菜,心事还在火车上。有时候他会觉得迎面过来的汽车发出火车样的轰鸣声,轰轰烈烈地叫着,董大的样子在面前晃:没有什么特色的一个人嘛,怎么就娶了玉米,又害了玉米。什么时候玉米在董深海的心里都是神一样的存在,是他的秘密,也是一块心病。
因为这心病,董深海干脆离职,到陕北矿上开了几年运煤火车。
董深海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那种酣畅淋漓,带着他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间奔驰。他觉得在南山里开火车的时光又回来了。玉米的秋衣卖不上价钱,他干脆给她介绍在煤矿附近的一家饭店里当收银员。
收银的柜台设在饭店的门口,隔着大玻璃门看火车一清二楚。董深海心里美滋滋的,终于又回到画里了。
他开着心爱的火车,到饭店那里就使劲地鸣笛,车轮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咣啷啷响,它们一起在向玉米问好。
有一天董深海下班,来找玉米。
他把一瓶老白干“哗啦啦”倒进三个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喝完把酒杯“啪”地蹾在桌子上。玉米看见董深海眼圈红了。董深海在心里叫着玉米的名字,他恨不能把那两个字含到嘴里,合着酒咽到肚里去。董深海像一颗灼热的煤炭,把玉米的脸烘得发烫。
董深海回忆他向玉米表白的那天晚上,那家饭店里没有了客人,铁路上也没有火车叫,橘黄色的灯光把他和玉米包裹着,仿佛这世界就剩下他俩。
董深海平常不喝酒,可那一天他想醉。他向玉米表白,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问为什么?玉米说没有为什么,可能就是命。就和她当年嫁给董大一样,都是命。董深海说命是什么鸟?我偏不信!我把你弄到这来就是要你答应我!说完就把玉米抱住,解她扣子。玉米挣扎著,说别这样。挣脱开,跑了。
玉米没在那里干几天就回去了。
几年后董深海回来了,朱茵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要不是我的关系,你还能挣这么多!董深海说还是老婆对我好。他想如果朱茵对他不是那么好,他肯定会坚决离婚娶了玉米。
这么多年来,朱茵对他和这个家一如既往地关心照顾,体贴入微,天冷了朱茵做好了棉衣,拉着拽着让他穿,天热了朱茵买好了薄的给他换,饭烫了朱茵端着碗一口一口吹着喂给他吃,有个头疼脑热的,朱茵端水端药地侍候在床边。在老家那些年,朱茵对公婆的孝敬是村里人有目共睹的。自从嫁给他,这个女人就以管家兼佣人的姿态,扮演着妻子、母亲、儿媳的角色,他董深海找不出朱茵的任何瑕疵。
那天买完了菜,俩人在药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旁边的一家餐厅在搞开业庆典,请来了专业的锣鼓队敲得热火朝天,门口铺着红地毯,两边花篮呈八字形摆放,红色的氢气球像花朵一样飘着,吸引着许多人驻足观看。
董深海也想去凑热闹,可是老婆不让。朱茵叫他远远地听着就行了,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咣啷啷”的把耳朵都震聋了。前两天,有个单位搞慶典,结果气球爆炸,把一个看热闹的小伙子眼睛都炸瞎了,那血流了一地,你就老实待着吧。董深海觉得他在朱茵眼里是个什么瓷器宝贝,一不小心就会碎了。
朱茵看见一个极瘦的女人朝他们走过来,朱茵说,那不是玉米吗?董深海说,看背身有点像,可也不一定,长得像玉米的人也有。其实董深海早就看见了,玉米推着一辆旧车子,驮着一摞秋衣秋裤给对面的商店送,刚进去,又抱出来,下台阶的时候还磕绊了一下,等玉米转过脸来,朱茵跑上去,把玉米抱住了。
当年火车一开到南山里,那些女人提着山货篮子就凑上来了,如果就是打个野食也就罢了,可董大被鬼迷了心窍,竟然抛弃了玉米,跑到南山里跟野女人鬼混在一起了。以至于抛下玉米,无依无靠,靠缝制秋衣卖钱维持生活。这事情朱茵知道,董深海私下里接济玉米,没让朱茵知道。
站在两个女人们面前董深海突然觉得烦躁,局促不安,他坐下去又站起来,他好像热,掏出纸巾擦了一把汗。趁她们说话的空当,往人群里摆了一下手。扭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眼神有点慌张,坐下去低头不语。
3
火车司机很忙,休息的时间是按小时计算的。常常是半夜回来睡一觉,第二天又上了火车头。家里的事情全靠朱茵操持,喂牲口、种地、侍候公婆及抚养儿子,朱茵把家里搞得井井有条。邻居的男人看见她就骂自己的老婆邋遢。说自己的家像猪窝,说你看看人家的老婆,男人在外上班,女人在家里把日子过得像火车头一样嗷嗷叫。女人们反驳说那是人家男人有本事,有本事你们也开个火车让我们看看。只要你们能开上火车,我们就保证把家里搞得像跑火车。朱茵说开火车也不是啥好事,上班下班没有个整点,吃饭睡觉也没有个时间,火车司机基本上都得了胃病,高血压,神经衰弱,吃饭少,睡觉不好,将来肯定影响身体健康。
董深海回忆当年他和董大开着火车在山里跑,常常有山里的女人为省车票钱搭坐火车头。有时候她们提一篮子柿子去城里卖,有时候她们去城里走亲戚、送孩子、贩卖猪崽或换种子。他有时候得几斤土豆、山药,有时候是花椒、木耳、苹果或栗子。这都是正常的交往,没有什么担心的。可有的浪司机就把人家的女人弄到床上去了,或者就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人家办了。办了还不算,一来二去就产生了火花。这样的事情在机务段里发生过几起。家属闹到段长那里去,把人家办公室的玻璃砸了个粉碎。还有的女人找到司机家里说自己怀了男人的孩子,逼人家老婆离婚,打得头破血流。
当那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出现的时候,玉米没有撕破脸和他们闹,甚至连大声都没有出,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把自己的窝让了出来。朱茵觉得玉米太老实了。她曾经问玉米,你为什么那么傻,就那么把自己的男人让给了别人?连家也弄没了,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玉米惨淡地笑笑说,还能怎么样,他能和别人那样,说明我们的缘分已尽,强扭的瓜不甜,不如成全了他们。
那天,朱茵问董深海:他们是怎么离婚的?董深海说,是被南山里卖栗子的女人勾引的。朱茵问,玉米当年是咋认识董大的?董深海说,这得问玉米。朱茵啐了一口,说那女人咋恁不要脸呢!董深海知道她骂的是山里的女人,说,社会环境变了,开放搞活了,一切的资源都可以利用,年轻的身体像发糕一样,也是资源。董深海说,关键现在董大也无家可归了。朱茵说活该,这是他现世的报应。董深海说我今天去见董大了,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被南山里的女人赶出来了,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朱茵惊奇地站了起来,说,怪不得你这一阵子鬼鬼祟祟的呢!董深海说,没有那事。朱茵问他的房呢,房也被占了?老董说那娘儿们做得绝,早把房子和存款全部过户到她儿子的名下了。
4
玉米住在南山的铁路边上,两间瓦房坐北朝南,房前是一个院子。房子周围被茂密的绿色植被环绕,其间有紫色或粉的野花点缀,与对面的清水河遥相呼应。当初,觉得这里的绿色再延伸一下就和老家连在一起了。
院子里有一片地,她种了各种花草,养了鸡和鸭,又弄来木头和菌种,准备种木耳,在她忙活的时候,她觉得这地方有点像从前老家的样子了。
离婚后玉米本想回南山老家去,她突然觉得累了,想家了,自从嫁给董大离开老家来到城市,她总觉得像一片树叶似的没有根。本来她是把心掏出来给了董大的,可突然的变故让她无枝可依。前几年老家的村子已经搬迁了,她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她本来不怎么喜欢铁路,觉得是火车惊扰了山里的宁静,可这些年和铁路搅和惯了,觉得离不开了,就在这里找了间小房子。
遇见董大那天晚上山里没有月亮,铁路那里有一辆火车停着,像一盏灯般吸引着她。她把夜比作海洋,黑沉沉的无边无沿,火车漂浮在黑色茫茫的海洋上……当她走到那里的时候,她看到火车头上灯火通明,她在心里觉得有些像幻境。煤炭和机油的味道十分浓烈,像阳光下的玫瑰鲜花绽放,那黑黝黝的庞然大物仿佛涂了一层透明的釉子,情窦初开的玉米就是在那个黑若冰丝的晚上,在那个灯火辉煌的火车头上遇见了董大。
那一年玉米十八岁,割猪草,喂猪,养牛,上山砍柴的生活把她的心思挤得满满当当。也可能是董大的相貌还有点意思,让她动了情。玉米后来回想,那是一个流光溢彩的时刻,红色的硕大的车轮子由一根铁家伙连着,像做游戏似的。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平常并不可爱,它是粗鲁、莽撞、突兀的,甚至她要远远地躲着,它那里有时候会突然喷热气,像个脾气暴躁的野蛮人。
可就在那个晚上,它安静地躺在铁轨上,像个驯服的黑大象。后来她上到里面去了,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觉得又搞笑又可爱,一种痒痒的快感,密密匝匝地在心里爬着……
她觉得当时的情景像极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位劳动模范,那人穿着蓝灰色劳动服上衣,头戴安全帽,脖子上围了一条羊肚毛巾,那人脸上红彤彤的,两眼放光,望着远方。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的人,那人低一点,眯着眼睛望着劳动模范在笑。她记得小时候在别人家堂屋里见过这幅画,当时觉得那个劳动模范很威风,也很遥远,而旁边那个眯着眼睛的小伙很可爱,像个顾家的人,适合做她的男人。她觉得劳动模范肯定是忙得不着家,而她太需要陪伴了。她已经无数次在心里描绘过和画里这样的人在一起的情景了。
董大当时挑着眉毛问了一句,哎!这不是画上的妹子吗?她即刻回了一句,那劳动模范旁边的人不是你,是谁呢?这看似不相搭的对话,一瞬间把两颗心拉近了。好像她和他一秒钟前还隔着北冰洋,这一下子就贴心贴肺地站在赤道上了。
董大的车要在站上逗留两天,她带着他把周边走遍了,去河里摸鱼,到沟里摘果子,进录像厅看钟楚红的爱情剧,逛累了就去吃街边的小吃,什么米线、馄饨,她让董大尝遍了南山的美味,包括她的身体。
她本以为就跟定了这个男人了,他开火车,她就上火车头,他回家,她就忙里忙外地张罗。总之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当火车跑起来,麦田里的风像雨水般撒满车厢,撒在她身上,她即刻芳菲起来了。她长发飘飘,火车里的一切都和她一起飘飘扬扬;她面容姣好,火车上的一切都纤尘不染;她水得像颗玉米秆,火车里到处都是玉米的清香味儿。
董大抄起大锨,哗哗地搓煤,炉膛里,蓝色的火苗呼呼生风,像一群小精灵在跳舞。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她婚后的生活是甜蜜醉人的。一趟火车跑下来要烧好几吨煤炭,董大的身材不算单薄,每次出乘回来还是趴在床上不想动了。玉米早就烧热了洗澡水,做好了热饭等着他。她知道董大的意思一部分是累,更多的成分是撒娇,她很享受董大的腻歪样子,温情满满地替他脱去脏衣服,泡在盆里,端来饭菜,等他吃着饭,又忙着洗他的工作服,她要让自己的男人每一天都穿着干净的工作服去开火车。
她最喜欢的是给董大剪指甲,掏耳朵。当董大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趴在她怀里的时候,她幸福的眼里涌满泪水。她恍惚觉得像做梦,火车仿佛浮在海水里……
5
董大来铁路上班后,领导安排他给董深海当徒弟,董深海二话没说。
董大初来时的表现极好,起早贪黑,端茶倒水,忍辱负重,用大锨搓煤,用棉纱擦机器,用铝壶给师傅的缸子里添水,董深海觉得自己收了好徒弟。可是他没想董大竟然抛弃了玉米。為此,董深海曾经对他恨之入骨,杀他的心思都起过三回。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时光消磨,恨意在他心里渐渐消失,尤其是董大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后,董深海对他的兄弟之情,又如一群蝌蚪一样,摇头摆尾地浮动到他心头了。
有时候他替董大开脱,觉得是环境害了董大,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身上是脂粉的味道,眼里是迷离的媚态,扭着腰肢说,大哥,来一炮吧,包您舒坦解乏。那种黏兮兮的气氛,对于劳累过度的火车司机来说,几乎没有抵抗力。
可朱茵不这么看。朱茵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董大要是心无旁骛,一心还想着开火车挣钱,爱老婆,就是那些女人脱光了站在铁轨上也没有用。玉米是那么痴情的女人啊!他董大怎么能干出这事。董深海说,还是环境塑造人,窗户打开了,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蚊子、臭虫也进来了,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关键打铁还需自身硬。朱茵说,我看你就不硬!董深海不敢接话,觉得话题太过敏感,容易泄露秘密,就假装着蔫了。
董深海没有理会朱茵的话,觉得女人好是好,就是太死心眼了,在男人的那种事情上钻了牛角尖。一个男人下半身犯点错误,也是常有的事。这样想,仿佛为自己开脱,暗自庆幸当年没有铸成大错。他觉得不能把人一棒子打死,他相信董大只要改好了,玉米还是能原谅他的。董大如今又走到了这一步,成全了他们,也算是好事。
董深海领着董大去了玉米那里。看见了院子里的花,栏里的鸡鸭,董深海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董大似乎也找到了什么似的,尽量讲从前的事情,从前的山水,从前的火车,还提到劳动模范。董大说,还是以前的工作服好看,纯棉的耐穿、还透气,不掺假,也好洗,不像现在都是化纤的,穿到身上起静电。董大对玉米说,瞧那画里的劳动模范多精神啊!董深海看见玉米的脸上活泛了,觉得他们复合的希望很大,就早早离开了南山。
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董大了,听朱茵说两个人过得还挺好,董深海想他可以放心了。
有一天傍晚,董深海和朱茵在河滩上散步,竟然碰见了玉米。朱茵问,董大呢?玉米说,我没留他,赶他走了。
回去的路上,董深海只是叹气。朱茵说:怎么了,是不是又担心起你的心上人了?董深海大惊!回忆着是哪里露了马脚。朱茵说,你的小心思我早就知道了,是玉米告诉我的。董深海不信,觉得朱茵在诓他。朱茵说:你别忘了玉米在老家那几年我们可是好姐妹,我对玉米的感情不比你差。你那几年在陕北还给玉米表白,这事玉米早就告诉我了。朱茵的话像荆棘般刺得董深海脊梁疼,咝咝吸气,说,老婆的眼线可真长。朱茵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有这点毛病,总是人家的老婆好?
董深海先是羞愧难当,把头埋在腿里,后来就嬉皮笑脸起来了,还把朱茵紧紧搂在了怀里。
6
三年后的一天,董深海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有个叫玉米的病人想见他,病人是肺癌晚期,时间不多了,让他赶快去一趟。董深海和朱茵赶到医院看见玉米像一堆干柴般躺在床上。玉米拉着董深海的手,又看看朱茵,眼里泛着微光说:董哥,你是个好男人,在陕北你问我为什么不能答应你,其实我是为自己的心。玉米说,自从看到那个大肚子女人,她爱着的董大就死了。包括那次董深海让她和董大复合,她知道不可能了,她爱的人死在她心里了。但她的爱情没有死,她的爱情永远不会死。
玉米在病床上讲述了那个黑若冰丝的夜晚,火车像黑大象,漂浮在大海里……铁路上有玫瑰花香气……火车头上灯火辉煌。劳动模范和他的徒弟,脸上刷了釉彩……
玉米说:这么多年了,她忘不了那个晚上。玉米说完了就开始咳嗽,身体弯成一张弓。董深海看见玉米吐出来的血。玉米说,她最后的愿望是再看一眼当年的火车,也算了了心愿。
朱茵抽泣着说:上哪里弄火车去?董深海说他有办法。
董深海给儿子打电话,说能不能弄一辆旧火车,他有大用,儿子說爸你没事儿吧?这年头弄个飞机大炮容易,这火车还真不容易弄。董深海说,如果有困难到公交公司弄一辆报废的公交车也行。儿子觉得这话还靠谱。
董深海到铁路边去联系场地,和一帮打球的人说好了,借用一下宝地。那地方不错,前面临河,旁边是铁路桥,火车过的时候桥上的动静很足,影子映在水里,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大海里行驶。
他多次到现场勘查了地形,丈量长度和宽度,背着手想方案,像个责任心强的老领导。他觉得这地方合适。又到工务段拉来了铁轨、枕木,按照一定的宽度摆好。他找人把车体涂成黑色,黑的和火车头颜色不相上下,把轮子涂成红色,红的和鸡冠子一样,又在车顶上旋了一个洞,作为冒大气的口子。还亲自上手,焊了烟筒。
那些天人家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要拍电影,有的说这是要搞火车展览,有人说,怕是领导们又要剪彩讲话。还有说董深海疯了的。
那些天董深海忙得不着家,朱茵日夜守在玉米身边。他像个入道很久的包工头,把皮带勒到小肚子那里,挟着八戒的威风走路说话。他告诉画车轮子的女人们要画得圆,火车轮子是什么样大家都熟,不能画成大鸭蛋。告诉开吊机的师傅保持距离,远离高压线。告诉看热闹的孩子们,离得远一点,小心火车碰了你们的小脑袋。
他去请教婚庆公司的人,想知道舞台上那种烟雾缭绕的效果是怎么回事。人家明白了他的用途后很为他的想法打动,愿意免费为他服务,还是不明白,火车沉入大海是怎么回事?疑惑着,觉得董深海这个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最后,他叫人搭了一个棚子,把火车遮起来,好像这东西怕晒……他坐在一堆枕木上,抽了支烟,看着眼前的火车,想象着夜幕下车内灯火辉煌的场景,想象着大海里有一辆火车的场景。想象着玉米毛茸茸的大眼睛。
董深海想,玉米一定能看到的,她不会死。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