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边的孩子

 
铁道边的孩子
2022-02-11 18:46:45 /故事大全

丛棣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跟母亲回姥娘家,那年我九岁,上小学二年级。

常年卧床的姥娘情况不大好,正赶上我放暑假,母亲考虑到都这个时候了,也该让外甥狗认认姥娘家门了,于是扯着我手上了一辆斑驳的大客车。一路颠簸,走走停停,中间还倒了一遍车,从中午一直坐到傍晚。长岭在邻县,给我感觉远在天边,从海边到山地,也是从渔村到城镇。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叮嘱着什么,我嘴上应着却并没太往心里去,扒着车窗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什么,窗外的一草一木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与众不同的。长岭是个小镇,在母亲和卖票员的嘴里没有“长岭镇”,只有“长岭站”,我们是在“站里”下的。“站里”就是镇中心,满足了我对于城镇的最初想象,有柏油路面,也有楼房,两层的,三层的,母亲边走边指给我看:那个是大商店,那个是俱乐部,看到了吗,那个就是火车站……

其时暮色四合,距离稍远,只能看到那栋建筑的外廓,有尖尖的屋顶,黯淡着,也肃穆着。就像是小小的宫殿,关键是我也见过真正的宫殿啊,所以说,那种感觉很奇妙,视觉经验也许来自家里的黑白电视和有限的几本小人书吧。总之看上去不太真实,却又深深震撼到我了。很多年后,我终于知道了那是个挺有历史的小站,是俄国人修建的,包括那条铁路,沿线还有很多这样的小站,看上去大同小异。

屋内的光线很暗,姥娘枯槁在床上,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息。她抓住我的手不放,眼睛浑浊,嘴巴干瘪,嗫嚅着,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我的手被她抓疼了,可又动弹不得,无助地望向母亲,差点就哭出来了。母亲抹了抹眼睛,没有理会我的恐惧,也许还误会了我的表情,又把我往前推了推,紧说,让你姥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不知是舅妈还是哪个姨妈在后面叹了口气,嘟念着,能不想嘛,就是离得太远了,太远了!这时有很大的动静漫上来,淹没了屋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像是一头史前怪兽发出的尖啸或低吼,还伴着轰隆隆的脚步声,经过我们的院子,又一去不返。我发现,有几秒钟窗棂都跟着战栗和共鸣,我缩了缩脖子,不自觉地往母亲身上偎,母亲说:不要紧,是火车。母亲还叹了口气,像在给跟前儿人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就是胆儿小,你说咋整……

舅舅一家早有准备,晚饭挺丰盛,有几样炒菜,还有一大盆包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脸上不再悲悲戚戚,都吃得有声有色。我最得意肉包子,感觉之前吃的都是假包子,没这么多肉,也没这么暄腾,甚至都没这么多褶儿。我一个没吃完就抓下一个,嘴巴塞得鼓鼓的,就有油汁顺着嘴角淌下来,都滴到衣服上了。母亲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见没什么用,又呵唬我一声,舅舅赶忙制止:你看你,孩子吃得好好的,你管他干吗!继而又摸摸我的头,说,慢点吃,包子有的是,这些都是你的,呵呵,管够造!话音刚落,一个半大小子闯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这一桌人好像让他始料未及,杵在那儿,眼睛有点不够用了。舅舅先开腔,春海来了,吃了没?那小子嘴上说吃了吃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们的饭桌,舅舅给舅妈递了个眼色还努了努嘴,舅妈磨磨蹭蹭地起身,抓起两个包子递过去,他伸手接了,忽又很大声地问:他是谁?舅舅似乎无意跟他介绍我,问他:你爸现在咋样了?他回道:挺好,就快好利索了,我走了呵……哎,你叫什么名字?我确定他是在冲我笑,眼睛很亮,牙齿很白。本想老实回答,无奈嘴里塞得满满的,等我终于把那口包子咽下,他也跑开了。舅妈心有不满地嘀咕着,馋猫鼻尖,闻味儿来的。舅舅瞪了舅妈一眼:不好这样,你再拣几个包子送过去,快!母亲问:谁家的?舅舅说:前院老三家的大小子,老三媳妇有精神病,走丢好几年了,老三不是在火车站货场干装卸嘛,去年把腿还砸断了,现在什么也干不了……

第二天一早,春海就跑来了,围着我转,嬉皮笑脸,捅捅咕咕,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他比我高一个头,他说他十一了,还问我念几年级,后来一个高蹦起来,说他也念二年级。春海要带我出去玩,母亲没吐口,舅舅也没应声,春海有些着急,像背课文一样,说:饭做好了我爸没吃,我给栽在锅里,我妹我给背去育红班了,鸡食拌完了,刚刚喂过一遍,我保证不走太远,保证十一点前回来,保证……舅舅看看母亲,说,让他们玩吧,在家还不得憋死啊。母亲有些为难,眼睛一直瞄着春海,仿佛那才是她担心的根源,也是,很多时候我的胆小也让母亲颇感欣慰。

舅舅像是品出了什么,说,让春海带带他更好,要不这孩子太窝囊了,大小伙子跟个小姑娘似的,那哪行啊,都出去玩吧,出去出去!春海又蹦跳了一下,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跑,被舅舅拦下,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个是你弟,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他要是少一根毫毛我拿你是问!春海喊“是”,还反手敬了个军礼,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的。舅舅到底没绷住,一边乐一边叮嘱,不准去大水库洗澡呵,离毛纺厂墙外的变压器远点呵,别跟街上那些小孩打仗呵……谁知,单单漏了顶重要的一条,还是卧床不起的姥娘给补充上了:别去铁道边玩!很难想象,姥娘瞬间中气十足,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以至都走出老远了,我的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全是那句话的回声。

路上春海问我,放假前你们也交“安全公约”吗?这个话题又把我俩拉近不少,于是逐条比对着,发现不尽相同,他们第一条就是“不准到铁道边玩”,我们的第一条则是“不准到海里洗澡”。对此,我俩都不以为意,海边的孩子水性都好,而铁道边的孩子用春海的话说就是“哪个没追火车跑过呀”?春海又咂吧下嘴,海得老大了吧?我还从没去过海边呢。我有些纳闷,他明明就叫“春海”,怎么还没见过大海呢?我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以前父亲出一次海十多天才能回来,可最后一次直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已经有三年没见着他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渔船是不是开到了大海的尽头。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随春海拾级而上,再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宫殿”之中。候车室里很阴凉,穹顶很高,门窗都有圆拱,木质长椅靠背很高,也宽绰,春海躺在上面不停地翻身,还跷起二郎腿哼哼,真凉快,真凉快呵。偶尔有人进出,闲逛一般,售票窗口拉着蓝布帘,检票口也没人把守,栏柱粗壮,油漆剥落,透出细密的木紋。往外望,白花花的一片,再出去竟有种瞬间消融的错觉,还是一棵大树把我打捞上来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树,让我可劲儿想我都想不出来,蓊蓊郁郁,像把巨伞。春海不无得意地说,这是银杏树,你要是秋天来就好了,那时叶子全是黄色的,可好看了,风一吹哗哗往下掉,像下金雨一样。

春海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我的手心里立时多了一枚青绿的小扇子。没等我缓过神来,春海又拉着我去环抱树干,我俩手扯手龇牙瞪眼的却还差了不少,春海嘿嘿,怎么样,两个大人才能抱过来!我随口问了句,这得多少年呀?春海抹了把鼻涕,怎么着也得一千年!不,两千年!他又指了指前面,那棵比这棵细,那棵是母的,这棵是公的,它俩谁离开谁都活不成!我看到了,那棵相比这棵要挺拔修长一些,看着也更秀气一些,看来春海没撒谎,他知道的可真多啊,让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有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吓得我又退回了候车室,春海嘎嘎直乐,又把我拽了出来,还钳住我的双手,不让我捂耳朵。是货车,开得并不快,也没停下来,黑黢黢的车厢鱼贯而过,老半天,我们的视野才又透亮起来。春海问:一共多少节?我摇摇头,他扬了扬下巴,说,三十二节,我数了,这还不是最长的!春海指了指火车消失的地方,那也是铁轨出没的地方,他还顺势划了道弧线,说,火车在那拐了个弯,那是大桥,桥两头还有碉堡呢,我带你过去看看!我往后萎了萎身子,说,咱回去吧,我姥娘不是不让咱俩在铁道边玩儿吗?春海嘁了一声,有我你怕什么,真没想到你们海边人这么胆小,你要不去我自己去!我是小跑着追上他的,不知怎么,他不在身边我更害怕。春海说,你都九岁了,我都十一了,咱都不是小屁孩了,怕什么呀。又说,你知道你姥娘为啥不让你到铁道边玩吗,还不是因为你姐让火车给轧了那事嘛,怎么,你不知道,你咋会不知道呢?

母亲从没跟我说过我还有个姐姐,也许很早以前说过,我忘了?我只知道我有个弟弟,舅舅家的弟弟,今年才三岁,方才我们出门时他还在家睡觉呢。听春海的描述,我那个表姐比他还要大一点,死时只有四五岁,长得像我舅,春海的话让人生疑,那口气就像他看着我姐长大似的。春海说,那就是个意外,他们都说,你姐是让什么东西给抓走了,不在铁道边出事也会在别的地方出事,躲不过的。春海的语气和神态很大人,在他的口中,我表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那么小点就爱打扮,出事那天死活要换身白色的连衣裙,还要配那双红色的小皮鞋,那还是她的一个姑姑给买的,圆头拉带的,之前一直没舍得穿。也是一家人要去“吃油丸”的,办喜事的亲戚家在“铁道东”大队,穿过铁道走不太远就是。表姐一路蹦蹦跳跳,像只难以捕捉的花蝴蝶,大家明明记得她跑在前面,等说说笑笑地下了铁道,走出老远却不见她人影。火车的长鸣一下惊醒了我姥娘,她发了疯似的往回跑,刚爬上路基就看见我表姐正坐在道口的铁轨中间,还笑嘻嘻地冲我姥娘招手,喊着什么“我鞋拉带开了扣不上了快来帮帮我呀”,火车由远及近,我表姐却浑然不觉,我姥娘腿已经软了,挥舞双臂冲她嘶吼着,我表姐还坐在那里嘻嘻着,火车一直徒劳地尖啸着,一切再难挽回……

正好路过一个横道口,春海指给我看,她就是在那儿轧死的,给撞得稀碎,还是我爸他们去一块一块地给捡回来的,装在一个大筐里。道口没设岗亭,没人把守,也没栏杆,但相对平坦,感觉铁轨到此一下子瘪了回去,就像我有时撩开衣襟亮出肚皮再猛吸一口气那样。我的确有些窒息,是让春海吓的,他讲的比我之前听过的鬼故事还要瘆人,太阳已经很高了,我眼前却阵阵发黑,还伴着恶心,我好像看到有鲜血正从路基的碎石中一点点渗出,一阵腥臭的热风扑面而来,我的身体竟随之摇晃。春海扶住我,紧问怎么了,我缓了缓神也没言语,甩开他的手开始没命地往前跑,像被鬼撵了一样。铁道边的小道并不宽绰,还挺陡峭,下面是东拐西拐的土路杂七杂八的园子和忽高忽低的屋顶,但跑起来我却一点都不害怕。小道很结实,铁轨很规矩,一些界石就像格尺上的刻度。偶尔有大人骑车迎面而来,我也不躲,他们歪歪扭扭地过去或单脚点地靠一边倾斜,回头吓唬我两句也是父亲的口气,听着安心。春海好不容易撵上我,蹲在地上大口喘气,说,行啊,真看不出来,跑得还挺快啊。

大桥要比预想的远很多,我俩跑过去时已是筋疲力尽。桥头真有碉堡,跟电影里的差不多,瞅着就很坚固,砖石斑斑驳驳的,上面有很多坑洞,春海说那都是子弹打的。可惜铁门封着锁头挂着,碉堡有高高低低的射孔,大多用水泥糊上了,我俩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一个孔洞,我跷了跷脚,趴在上面往里看,里面太黑了,隐约能看到堆积着一些东西,是工具吧。终于上了大桥,走的是铁道旁的人行栈道,很窄,都不够两人并行的,还很长,有种一眼望不到头的错觉。我有些心虚,死盯着春海的脸,意思是,我们还过去吗?春海显然想到了别处,跟我解释:看到那个信号灯了吗,铁路信号灯跟公路信号灯正好相反,现在是红灯,没有火车过来,不要紧,咱走咱的。我觉得他的话很多余,公路的信号灯我也没见过呀。桥很高,下面是条大河,河面开阔,静水深流,两边林木葱茏。春海还在前面喋喋着,这要是下大雨再赶上北边水库放水,那就跟黄河差不多了,不,是长江!我不关心什么黄河和长江,我一直在努力掩饰着什么,生怕他看到我那打晃发抖的双腿。一边的铁栏杆虽高但很稀疏,脚下的步道是枕木铺就的,年深日久,中间已被踩凹进去,很不平整,表面还异常光滑。春海又快跑了两步,终于站住,回头喊我:快过来,你看我在哪儿?他所站的地方栏杆往外探出了一块,那是躲火车用的缓台,看上去却像个阳台。春海说,这是我的观景台,这是双人的,前面还有个单人的。还别说,这里是中段,视野开阔,顺着河流的走向一直能看到很远,远山近水,草树云天,也有洗衣的妇女和钓鱼的老人,看上去都像是小人国里的子民。风吹过来,竟是凉丝丝的,有水草的腥气,让人忍不住想眯起眼睛。

火车的长鸣再度传来,春海吓唬我:糟了,我们跑不掉了!我回头一瞅,可不是嘛,火车已经上桥了,还是我们这边的轨道,刚刚离站,开得不快,却已不容我们跑开了。感觉风暴近在咫尺,而且火车和我们都悬在半空,那种震颤摧肝裂胆,让人避无可避。我忙把身子转过去,又蹲了下来,攥着桥栏不撒手。春海的笑骂很有穿透力,他的胳臂也很有劲,硬是把我架了起来,还在我耳边大喊:咱躲这儿还怕什么呀,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我睁大眼睛看了,是列绿皮火车,一节一节的,仿佛一个个小房间,有门有窗,也有一闪即逝的面影,栩栩如生,却又伸手不及,就像在眼前过电影一样。春海挥舞着手臂在大喊大叫,也许是受到了感染和蛊惑,我也跟着啊啊起来,疾风掀动着我们的头发,有机油味和铁銹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暖暖的腥臊气。火车开过,世界一下子变得空旷寂静,我俩谁都没说话,发了好一会儿呆。春海最先醒过神来,拉着我急急地往回赶,嘴上说:糟了糟了,都快十二点了!我问他是怎么知道钟点的,他说这是通辽到大连的火车,正点到长岭站就是十一点半,而且只会晚点不会早到的……

事实证明他说的没错,我们跑回家时已错过了午饭时间,母亲一脸愠怒,正要审我,被春海抢白了:大姑,我领他上山玩了,忘点儿了,下次不了!春海走后,母亲没再追究,倒是我忍不住好奇,偷偷问起我表姐的事,母亲瞪了我一眼又环顾下左右,那个悬着的巴掌最终还是落在了我身上。当天夜里我就发起了高烧,说了半宿胡话,闭着眼睛又哭又嚎的,把一家人都吓坏了。舅舅找来个会看事儿的邻居,那人说我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魂儿掉了,于是母亲去十字路口给我喊魂,还烧了邮票,又用墨汁在我身上画了很多圈圈,折腾到后半夜总算安静了下来。天亮时,烧也退得差不多了,我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没劲爬起来。春海又跑来了,舅妈没让他进屋,我听见舅妈还在追问着什么,春海支支吾吾地跑掉了。我还听见母亲问舅妈:这孩子是不是不怎么精细啊?舅妈回道:可不是嘛,唉,又可怜又可恨的!

转过天我就好利索了,春海还来,没等大人开口他先保证,就在院子里玩,哪儿也不去了。春海要和我玩“扇啪叽”,“啪叽”是用烟盒折叠成的三角形纸卡,他带来了一大摞,都很新,花花绿绿的,很多烟标我都没见过。春海分我一半,很快又全被他赢回去了,他力气大嘛,抡起胳膊呼呼带风,几乎一扇就翻。玩累了,也是玩腻了,我俩坐在沙堆上不咸不淡地说着话,春海拿起一个“啪叽”显摆:这都是我在铁道边捡的,咱这边根本就没这种烟,你们海边有这种吗?我摇摇头,又翻拣出好几个,说,这些都没见过。春海难掩兴奋,脸上还透着得意,说,哪天我领你去捡呀,说不定还能捡着更好的。我说,我不去,铁道边危险。声音很小,好像只有我自己能听见,而且听上去也不那么坚决。春海玩了会儿沙子,忽又问我:你妈那天打你没?没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一看不好我就跑,我爸现在追不上我,以前他也追不上我,晚上有时我就趴在货车车斗里,有些货车停在火车站十天半拉月都不动弹一下,有几次我还躺在车底下,没事,真没事,要是我爸打手电过来喊我,跟我保证回去不用棍子抽我,那我就出来跟他走,要不就在那儿过夜……

慢慢地,大人们放松了警惕。几天后,春海穿戴整齐还扎着红领巾,大摇大摆地过来,说:今天我护校,我要带我弟到咱镇小参观参观!春海的神情很骄傲,口气也不容置疑,大人们面面相觑,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说,好事,去吧去吧。我也当真了,赶忙洗把脸,雀跃着出了门,只听见姥娘在屋里喊:别去铁道边玩!几天的工夫,她的身体好了许多,还能靠着东西坐起来,有时还要吃要喝的,给人惊喜,也让人担忧。春海嘀咕着,改常,你姥娘改常了,是不是回光返照啊。说这话的时候,我俩又到了铁道边,我不禁问了句:镇小在哪儿呀?在意识到上当受骗后我很气恼,长这么大我从没撒过谎,春海在我眼中立马变成了一个坏孩子。这种印象没有维持太久,春海很快捡到了烟盒,紧接着我也捡到了,我们都在路基下面,一路逡巡,我甚至还捡到了一个空易拉罐,完好无损,连个瘪都没有,春海也爱不释手,嘴上啧啧个不停,仿佛这是个天大的宝贝。又一列火车从我们上方驶过,春海直起身子,目送火车远去,说:这是佳木斯到大连的,往南开,听说一直能开到海里。又问:你去过大连吗?没等我回答,他喃喃自语:他们都说我妈去大连了,也该回来了,我都忘了她长啥样了。我迟迟地回了句:我没去过大连,我都没坐过火车。后来我才意识到,正是这句话惹出了事端,春海说要帮我完成心愿,其实也是夹带私心,连拖带拽的,全然不顾我的胆战心惊。无须过检票口,我们很容易就上了一列慢车,空座很多,我们选了临窗的座位,火车一启动,我的心脏就突突个不停,兴奋很快就盖过了恐慌,我甚至还把头探出了车窗,任阳光照耀清风吹拂,惬意得睁不开眼睛。到底还是惊叫了起来,火车在拐弯,我发现车厢竟跟着倾斜,感觉随时都会翻车。春海在笑我的少见多怪,还指给我看对面的碉堡,火车已经上桥了,发出铿锵的声响,很有节奏,会让人心生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事实上,我们并没坐到大连,我们只坐了两站就遭遇了查票,列车员并没为难两个孩子,将我们带下车后还喊来了小站的工作人员,交代并嘱咐了两句。我俩回到长岭站时天已经黑了,到家才发现两家都炸了营,母亲披头散发又哭又叫的,如果不是舅舅和舅妈架住她,难保不会把我撕成碎片。前院也是鬼哭狼嚎的,那是春海他爸在用皮带抽他呢,很奇怪,他这次竟没有跑掉。事后才知道,当天下午铁道上真就轧死了两个孩子,还没等到现场,母亲就哭得背过了气,春海他爸也彻底瘫了,所有人都认为我俩作死成功了,悲剧无可挽回。事实上,那两个小孩并不是镇上的,也许就是顺着铁道过来的流浪儿,没人知道他俩姓甚名谁,人们甚至没有看到他们完整的面目。

终于要回去了。不走不行,姥娘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就差下地行走了,反倒是母亲一下子佝偻起来,整日咳嗽,嘴上起泡,还总嘟念着:这孩子不省心,太不省心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那天春海没进屋,趴在后窗台上看我们吃午饭,舅舅喊他,他也不应,我们吃完午饭收拾东西,他还趴在那里,蔫蔫的,像只悄无声息的病猫。我也没有招呼他,还极力避免和他目光相碰,那天的事让我俩都抬不起头来。其实我一点都不怨他,要不是他带着我,我还不知要等到哪年才能坐上火车呢。我们出了门,春海远远地跟在后面,母亲在路边跟亲人道别,眼泪巴叉的,还让我跟这个“再见”跟那个“再见”。大客车来了,母亲扯着我上了车,又透过窗口挥手,我干脆把脑袋探出去,我看见春海杵在那里,越退越小,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见我挥手,又赶紧把手背到身后……

姥娘是当年冬天老的,其时刚刚下过一场雪,母亲带我一跐一滑地回去奔丧。父亲还没回家,这个冬天格外冷,海边也上冻了,层层坚冰仿佛将海浪和时间都定格了下来,一眼望不到头。因为风雪,长岭也瑟缩了不少,再看火车站已如破败的仓库,不时有长长的货车经过,圆木、煤炭、油罐……都頂着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重而迟滞的轰响,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白事从简,大人们早有心理准备,也许都准备无数次了,都表现得很克制,母亲偶尔啜泣两声,也没苛求我的泪水。我没有看到春海,倒是有一个跛脚的男人在忙前忙后,舅舅还给他点了根烟,说,不急老三,歇会儿,歇会儿。又推心置腹地叹了口气,你也别上火,孩子那么大了,丢不了,早晚会回来的。下葬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饭菜寡淡,餐桌寂静。不知怎么,我一下子想起了肉包子,很有肉,很喧腾,很多褶儿,不禁咽了咽口水,还不时往门外瞅两眼。舅舅好像看出了什么,夹了片瘦肉放到我碗里,还说起了春海,不过是转脸跟母亲说的,有些轻描淡写,好像只为转移情绪,打破房间里的沉寂。春海丢了,用时髦点的话说就是“离家出走”,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倒是留下一张字条,满是错别字,不过能勉强看懂,他要去找他妈,他要去看大海。我打断他们,说,他是坐火车走的,他去大连了。他们都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意思是:你怎么知道?

临行,我收到了春海的礼物,是舅舅转交给我的。舅舅说,春海一点都不傻,心眼还好使,这是他走之前送过来的,他把你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一个纸盒子,打开,里面有很多崭新的“啪叽”,最上面那个绘有好看的金丝猴,栩栩如生,是春海的最爱,他曾经说过那是他的宝贝,世上仅此一枚。还有些金黄的银杏树叶,仿佛是存贮了秋阳的小扇子,一片一片,微微翕动。春海的话还在耳边:你要是秋天来就好了,那时叶子全是黄色的,可好看了,风一吹哗哗往下掉,像下金雨一样……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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