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五婶说三嫂一点没老。
“那我就成精了。”
你没看回家呢,进屋就一遍一遍地收拾。东屋、西屋、小屋、厨房……连仓房里的老鼠洞都一遍一遍地扫来扫去。五婶说一个庄稼院儿,咋收拾也是那味儿,差一不二地就行呗。三嫂说,叫你说的,要我自个儿那还说啥了,齐全和文娟哪天一高兴要是领着津津回来,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接着就是院子、大门口,直到街道,最后一直扫到村西头,都是一遍又一遍的。
好像一轮太阳,从窗口到院子,再到大门口,直到村西头……一直眼巴巴地望来望去。哪怕炎热的酷暑,还是三九的隆冬,只要太阳还在转动,三嫂就从早到晚地无始无终。
五婶就时不时地劝说,该回来接不接的也是回来,不回来接也白接,土生土长的西沟人也不是找不着道儿,你这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图的个啥。三嫂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不心疼,杨德山每次领着小虎过来你咋跑前跑后得像个毛驴子。
一有空就长在幼儿园。幼儿园在村东头,和她总去的村西头有点南辕北辙。不过只要她愿意,南轍北辙的谁也没辙。
幼儿园不大,顶多也就十几个小朋友,晴天或不冷不热的天孩子们大都在院子里那个从开始就一成不变的小滑梯上上下下地兜来兜去,雨雪天或冷热天就在屋子里消磨时间,有时候也学点儿歌或文化课啥的,至于正不正规、确不确切也没人细究。三嫂也不管啥天,只要有空就趴在院门外的栅栏上或半卧在房后的玻璃窗前看个不够。有机会还要凑上去,这个摸摸,那个看看,好像领导视察或老干部关心下一代的健康成长。
开始园长(这只不过是个官话,村里人都管开幼儿园的王山媳妇叫鞠海琴,也有叫鞠大妹子的,还没听谁叫她园长的)还热情地把她让到院里或屋里,有时候还给她倒一杯热水甚至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三嫂好像没有感觉或视而不见,只对十几个小朋友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地看来看去,好像鉴宝专家在识别或鉴定一件稀世珍宝——那当然是一件很细致也很难办的事情,咋能轻易就给出结论。最后把兴奋点都集中在一个叫山山的小男孩身上——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才给出了结论。
左看右看地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接着还上手去摸,好像不摸一摸或者不掂量掂量就不托底,眼睛有时候会欺骗人的。
从头到脚一遍一遍地也不知道摸了多少遍,最后还把那张已经长了不少胡须和皱纹的嘴唇贴上去亲,仿佛这下才一锤子定音了。山山开始就很抵触,在老师的热情和鼓励下才没表示出太大的反感,亲吻就不干了,结结实实的小身体往后一仰,拿手一推,好像一个耻辱,小孩子也要尊严,尤其现在的孩子。
三嫂似乎有这方面的准备,或者力量很大,或者过于专注,山山不仅没有推开,反倒贴得更紧,亲得更响,连叭叭的吸吮都听出来了。山山哇地大哭。鞠大妹子(以后我们就叫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咋地,一听就怪亲切的呢)赶紧拍着山山的小肩膀去哄。三嫂好像也知道哪嘎达出了错处,赶紧后退,一遍遍地道歉说孩子别怕,别怕,奶奶全是好心……
三嫂再去小朋友们就有了准备。她只要一露面,就有小朋友大声地喊叫:“那个长胡子的老太太又来了!”仿佛一声令下,小朋友们呼啦一下就散开了。山山仿佛一支利箭,噌地蹿出多远,三嫂就是再长出两只手来,也只能鞭长莫及。鞠大妹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以为你是领导或买慰问品来慰问的嘛,想啥时候进来就啥时候进来,想亲谁就亲谁了?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态度也不容置疑,“三奶,你不要来了,小朋友和家长都有意见!”三嫂就讪讪地站在一边,像做错了事情。
后来她改变了一个方法,背着一个已不时新看上去还很昂贵的皮兜子,里边不知道装了什么,鼓囊囊的好像皮兜子还不够大,她的力气也不够大,往幼儿园的栅栏边一放,咕咚一声,像掉下一块大石头。有的小朋友就好奇地往前凑。三嫂就变魔术似的从里边拿出酸奶、蛋糕、棒棒糖、巧克力等六七样好吃的。小朋友们就鱼儿见了诱饵似的凑过去。
鞠大妹子也不怎么又不在现场,具体就不清楚了。开始有一个小朋友怯生生地从三嫂手里接过一个棒棒糖,接着又一个小朋友从三嫂手里接过一个巧克力,很快就有好几个小朋友从三嫂手里接过自己想要的东西。不一会儿所有的小朋友都争先恐后地从三嫂的手里要这要那。三嫂一样样地满足每一个小朋友,好像她开了一个小卖店,或者在搞一项慈善事业。
平心而论,最实惠的还是山山小朋友。他也不知道有什么魔法,结结实实的小身体只要往前一凑,三嫂就把兜子里的东西一样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递给他。山山个子不高,在十几个小朋友中属中等偏下,三嫂就高举双手、左冲右突、前推后搡地把好吃的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手里,好像只要他愿意,她很可能把兜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送给他一个孩子。他不一会儿就交了好几个小朋友。
后来只要小朋友们在院子里玩耍,鞠大妹子就寸步不离,后墙也修起了围栏,连后窗都拉上了深灰色的窗帘。
最忙碌的还是春节。头两天就穿戴齐全:大衣、毛裤、皮鞋、手链……一样样大大方方,珠光宝气。五婶看得目瞪口呆:天哪,这哪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这不大款、富婆、电影明星吗!她一样也叫不出个名堂,却相信每一款都是名牌。也难怪,人家养了个有本事的儿子,挣了那么多钱,又那么孝顺,当妈的能不跟着借光儿,要不咋叫什么什么什么来的?也不一定,大帽沟徐大晃买卖做得比齐全还大还野,当妈的照样粗茶淡饭,活了八十多岁还没见过火车。可是三嫂走了二十多年,忽然又回来干啥?是想山沟里的老榆树了,还是没看够坡地上的大苞米呀?除了羡慕,一点也不嫉妒,她没这条件,有的话也会显摆,兴许比她还张牙舞爪呢。
“啧、啧、啧……”那张老么喀什眼的瘪嘴叨来叨去,简直就是个叨木冠子。如果春暖花开,青草发芽,她兴许变成一只啄木鸟,在哪棵树干上嘚嘚嘚的正筑巢孵卵培养下一代呢吧?三嫂倒显得谦逊,“都八百年前的老箱子底儿了,留着也是留着,过年了……”
屋里屋外又是一通收拾。东屋、西屋、小屋、厨房……五婶说以前不都是你住东屋吗?她一看各屋的摆设,就知道她把自己塞进了那个不足十平方米小屋。
“唉,这么大岁数了,有个伸腿的地方就行,摆那谱干啥。孩子们一年一年地也不回来一次,咋也得让他们宽宽敞敞、舒舒服服地过个好年。”三嫂叹口气,很知足的样子。
“齐全和媳妇要是不同意呢?”
“只要我愿意,他们同不同意能咋地。”这事她可不想打赌,就三嫂那脾气,她说东你要说西,她撵狗你非赶鸡……齐全那么风光,当妈的要是耍起驴脾气,他也得溜儿溜地给人家赔礼道歉。
包饺子是个大活儿,她又包了五六样儿:什么猪肉馅的、三鲜馅的、海鲜馅的、素三鲜的……五婶说你这是要展览还是想摆摊卖钱咋地?三嫂说展览你看呀,卖钱你还想买咋地?接着就如数家珍,“这个猪肉馅是给津津包的,这个三鲜馅是给齐全包的,这个海鲜馅……”五婶想了想不对,“你家满打满算加上你才四口人,怎么包了五样馅儿?”三嫂说津津不光爱吃三鲜馅的,有时候还喜欢吃驴肉馅的,大过年的,孙子大老远地来一回,哪样馅儿都准备足足的,他愿吃哪样就吃哪样,管够!看着她那幸福的样子,好像津津把奶奶各样馅的饺子都吃了个遍。
五婶说谁比得了你家,当老的一身福氣,当小的生下来就含着个金元宝,当孙子的能遇到你这样的奶奶,得烧几辈子高香!三嫂说别光说我,你咋知道小虎一来不是包饺子就是打饼地忙得脚打后脑勺子。
不知道手不好使还是眼睛跟不上去,包个饺子捏来捏去,半天也包不好一个。五婶外衣一脱,围巾一系,挽起袖子咯吱咯吱地洗把手,左右甩几下,上来就包。
三下五除二地没包上几个,三嫂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挖苦,看你包那玩意,一个个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像吃迷糊药了似的。随后把她包过的饺子一个个又重捏一遍,有的重新回炉。
五婶说你这是干啥,包个饺子也不是绣花儿,再好的饺子……接下来她没有说,大过年的,她不想惹她七三八四吃枪药了似的。
三嫂还是瞪她一眼,“叫你说的,人是衣马是鞍,好东西打冷眼就让人舒服,水了水汤地累够呛还让人心里憋屈……不信我拿两件衣服摆那嘎达让你自己随便挑,你是喜欢干干净净的还是喜欢埋了埋汰的。”五婶就哧哧地笑,也不跟她犟。
别说,慢工出巧匠,你看三嫂包那饺子,一个个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十个、二十个地放在盖帘上你仔细看也分不出谁大谁小,谁好谁赖,一溜溜儿像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她偷偷地数了几个,每个都十三个褶儿,不多不少,不大不小,连褶子的深浅、宽窄都是一边边儿地均匀。感觉可惜了儿了,年轻时要是有人发现,说不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呢。
三盖帘饺子也就百八十个,三嫂从下午两点一直包到晚上七点。期间五婶儿媳来电话要她回家吃饭。
五婶说你也一块吃点得了,一个过年,都是一样的玩意,隔个园杖子一迈腿就跨过去了。
三嫂说你吃你的,赶紧回去和孩子们一块儿吃个团圆饭,我还得忙活忙活,再准备几个下酒菜,等齐全他们回来一块儿吃。
不一会儿五婶又回来了,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全肉馅饺子。三嫂一口没动,说她不饿,再咋着急,也不差那一会儿,咋也得等齐全他们回来一块儿吃个团圆饭。
饺子包完了,下酒菜也备齐了,齐全他们还没回来,三嫂就坐在茶几上看照片。茶几又宽又长,金黄色的台面能摆下一张大桌子,上边除了两盘水果、一盘瓜子,满满登登地摆了一下子照片:津津、齐全、文娟的一个不少,各式各样的都有,还有她端坐其中的全家福,都镶着镜框,擦得油光锃亮。她一个个地拿起来,一遍遍地看来看去。
日光灯把卧室照得窗明几净,乍看比白天都亮,三嫂的眼睛几乎贴在镜框上,有时还翻过来倒过去的。亏得人家并不知情,否则都能闻到她嘴里的大葱味儿。五婶也在一边看热闹,“齐全一看就是福相,你看人家那耳朵……你看人家那脑门……你看人家……这么有钱还这么孝顺……”
后边的话多少有些敷衍,再孝顺老娘回来一年多了一次也不过来看看,年三十晚上连个电话都没有;钱再多也不能没有老娘,事情再忙也得领着老婆孩子回家和母亲一块过年……“三岁识老相,津津这孩子将来得老有出息了,你看看人家这大嘴,你看看人家这大耳朵……山山虽然和他连相,细端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三嫂啥也不说,喜滋滋地光顾美了。
接着就一遍遍地出去。开始很突然,两人一边嗑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三嫂忽然站起,像股旋风,穿着毛衣、毛裤悠地就走,迈门槛还绊了一下,要不是抓住门框,非摔倒不可。五婶说你这是干啥,慌慌张张火燎屁股似的?说话间已走出院子,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冻得直筛糠,问啥也不吱声,像冲着啥了似的。
接着里三层外三层地穿得像个棉花篓子,在卧室里转来转去。五婶说你着啥急,他们回来还不得开车,一溜烟儿转眼就到,还用你接。三嫂也不搭茬,鬼打墙似的在卧室里一圈儿接一圈儿地鬼画符。有时突然竖起耳朵,“别打岔,你听!”突然悠地又走,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蔫头耷脑得像个霜打的茄子。
都九点多了,也不见齐全一家三口的踪影。五婶说你不好给齐全或文娟打个电话,看看走到哪儿了,何必一趟趟地瞎跑,大冷天的,我看着都心疼。三嫂没听见似的,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侧棱着耳朵,一会儿又劈手制止她别打岔,好像又听到啥动静了似的。
“你这么有钱,咋不买个手机呢!”五婶一拍大腿,把自己的老式华为从衣兜里掏出来。三嫂不接也不吱声,不知道是和孩子生气还是和自己生气,要么就是和五婶生气了吧?
期间五婶主动把三嫂那个不久前才买回来的四十六英寸液晶彩电打开。三嫂开始还带看不看地瞅几眼,突然叫她关了,“看那玩意干啥,怪影人(闹人)的。”五婶讪讪地关了电视,淡白白地坐了三两分钟,忽然说那我先回去了,小虎还等着我的压岁钱呢,赵本山今晚上也不知道能不能出来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三嫂家的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后来她发现一个秘密。三嫂隔些日子就出去一趟,尤其过年过节,哪怕刮风下雨,数九寒天,也挡不住她的两条腿。
开始她不知道干啥,问次数多了,就没个好气儿,“我能干啥,除了给老头子上坟,还能跑了咋地!”她没敢再问,再问能给她撞南墙上去。
却越发奇怪:她家老头子的坟地也就五六里地,离她家老头子使大劲也差不上一里半地,她每次给老头子上坟翘翘脚尖儿就能看见她家老头子坟头上的青草,喘气儿的话相互间都能唠嗑儿。她每次带走不走地来回也就两三小时,她每次一大早就见不到人影,第二天半下晌才走回来,人造得汗吧流水,泥咕铅球,丢儿当的像得场大病。
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她终于下个决心。
那天一早天气就好,五黄六月不冷不热。
太阳才刚刚露脸,黄瓜叶上的露珠还亮晶晶地滚来滚去,她就背着一个暗灰色的大背兜子,咔地锁上大门,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头天下午就蒸了半锅馒头,捞出一根酱黄瓜,灌了一滴流瓶子井拔凉水,还找出一双好几年都不穿的黄胶鞋来。
开始走得很慢,平地也磨蹭蹭地像老牛爬坡。背上的包袱好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后腰弯到了膝盖,远远望去就是一座移动的山丘,两只罗圈腿一步步地扩张,说不定哪次咔嚓一下,就多了个历史遗迹。她却优哉游哉地不紧不慢,溜溜达达地好像赶集。手里的东西顶多也就三斤二斤,年龄也就差上差下,身子骨能装下两个三嫂。要不是怕她发现,早就抢过包袱,哪能让她一个人受罪,这前不前后不后地像个小偷。
仿佛一头老牛,不紧不慢地一个速度。不管是坑坑包包,还是上坡、下坎,一步步地就像称称斗量,胯下的罗圈腿就是一副钢筋铁骨!她走着走着就有点上喘,脖子上好像勒着一根麻绳,先后解开两个纽扣,一点也看不出缓解。
慢慢地走到一个斜坡,她栽栽歪歪地好像就要摔到,却飘飘忽忽地一直在斜坡上晃悠。突然遇到一个沟坎儿,给蒿草遮掩得蓬蓬勃勃,不细看就是个斜坡,晃晃悠悠地果然栽了下去。她妈呀一身冷汗……她踉跄跄地却没倒下,伸手抓住旁边的一棵小树。两下摇摇晃晃地都不堪重负,慢腾腾地还在爬坡。
有了她的前车之鉴,到近前就多了一个心眼儿,先看准大体方位,再根据自己的跨度,想一步迈过沟坎儿,却哧地栽到沟底。好在坎儿不大,也不很深,前膝跪到了坑底,后肘擎在了坎上,脸还有蒿草的遮掩。除了一场虚惊,基本上毫发无损。
她慢慢地爬起,也像她似的去抓旁边那棵小树,劲儿不怎么小了,除了空气,只抓住近前的几棵青蒿,整个人都趴到坑底。感觉她很有经验,对小树拿捏得很准。
下坡一点也不轻松,她一步一步地好像后退,屁股撅得快蹭到了沙土,背包好像一辆大车,推着她惯性地下滑。两条腿像两个手闸,控制着整个人不紧不慢地向坡下挨去。她哧溜一下滑出老远,到坡底屁股磨得花花搭搭。
上坟都是一个法脉:上香、摆供碗、烧纸、磕头,期间还叨叨咕咕地请求或许愿,好像人家真能满足他或她的要求。她却叨叨咕咕地抱怨老头子不够意思,两眼一闭啥也不管,让她一个人在这边遭罪……
德福死前她确实遭了不少洋罪,光轮椅就坐了三年,卧床又靠了三年,每天擦屎接尿、碟上碗下地端来端去,直到两腿一蹬,浑身上下没长一块褥疮,屋子里没一点怪味儿,不都是她一个人伺候?奇怪的是德福一走,她家的日子却一把火地蹿起多高。
齐全本来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忽然就张张罗罗地养鸡、养猪、扣大棚,还时不时地承揽工程,结果干啥啥挣钱,跌个跟头都能撞到财神爷的脑门上,几年不到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不然能把母亲接到城里,披金挂银、吃香喝辣的要啥有啥……一个乡下女人,有几个能混到她的份上?难道就守着个不死不活的男人才算幸福?腿一蹬拉一屁股饥荒反倒有了盼头?
更奇葩的是德福的坟忽然就长高了,又大又圆像个门面。记得刚下葬那暂,瘪瘪掐掐的就是个土堆,即使发达后进了城里,也三五年回不来一趟,有时候还央求她给老头子的坟上燎几张烧纸。
期间齐全也回来几次,和手下人拿着铁锹给老爸的墳上添土,也不过礼节和象征性的。她回来也就一年拐弯儿两年不到,虽说没少上坟,每次除了背着个大背兜子,从来没看她拿锹,坟包难道还能自个儿悄悄地生长?她还在胡思乱想,她已收拾残局。除了祭奠和升天用过的烧纸,背兜子里还鼓囊囊地剩下大半,她小心翼翼地拉好拉链,原封不动地背起就走。
上坟的人谁都明白,拿坟上的东西不好带走,好像还有丧事,明显在诅咒活人。
回家也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向左拐了一下,直接向右走去。
右边的路她走过一段,年轻时采蘑菇和姐妹们去过几次,走一走就不敢走了。
开始还有个羊肠小道,走着走着连道眼儿都找不见了,具体只能凭感觉和大致方位。她想原路返回,又心有不甘:好容易出来一次,又走了这么长时间,她倒要看看,老东西摆的什么八卦。
也不都是难走,有些地方平平展展,有些地方寸草不生,除了石头就是坑坑包包,稍不留意就绊个跟头。
原打算和她拉开一段距离,万一给发现了掉不掉价?结果她多此一举,她走路从不回头,不知道是不会还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事实上费好大劲才能瞄着她的踪影。感觉她不仅力气很足,对路途也很熟悉,从坟地出来就没减速,还越走越快,仿佛就是她的向导,或者有一股无形的力量。
期间她停下来吃点东西,她也蹲在地上啃了两个馒头、半根酱黄瓜,一滴流瓶子井拔凉水喝得干干净净。接着还是走路,好像上完坟接下来就是走路。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要是有个地方能躺下来歇歇,她可不爬山越岭地跟她扯这个哩哏楞。
事实上她一点也不敢懈怠,还格外紧张,如果让她给抛在这荒山野岭,明年的今天就是她的周年。天哪,再有五天就七十大寿,这犯的哪股风呢!
太阳挨到了山顶,树也显得虚幻,好像都很疲乏,就等着落幕的那一瞬间。
待穿过一条铁路,似乎就走进了平原。等到了一个山包,晚霞残留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两盔坟却赫然耸立,仿佛两座山峰,牢牢地压在山包中央。
她放下背兜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久久不动。接着就上香、摆供碗、画圈儿(烧纸前要画个圆圈儿,把纸烧在圈内,那边的人才能收到纸钱)、烧纸。
纸可能太多了,或者在老头子的坟上烧得太少,一卷卷地越掏越多。她烧得很慢,火还是不死不活地给压在纸下,一股股灰烟熏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似乎也不着急,有时候干脆离开火堆,从背兜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还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小钢锹,去附近的山坡上一下下地挖土,把塑料袋子装满,再趔趄趄地拎回来,添在坟上。
天越来越暗,火光也一点点缩小,三嫂也不挖土添坟了。她以为她该走了,她也该回家歇歇腿了。她忽然转过身来,四处收捡着树枝和茅草,一把把地放在火堆上。不一会儿,火重新燃烧起来。她仿佛是个小孩子,跑前跑后一把接一把地拿来树枝或茅草,不停地投进火里,火越烧越旺。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和三嫂还有几个淘气小子,天一黑就跑到野外笼火。先是找来一堆干柴、茅草,慢慢地燃着。一个个跑来跑去地你捡一把干柴,她拾一把茅草,争抢着投进火里。火越烧越旺,他们越干越有劲儿。在燃烧的火堆旁,一张张汗巴流水的小脸儿红彤彤、喜滋滋的。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