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丕立
梅秀弓着背又在对门山坡那条泥路上趟上了,一天两回,嘴里还乍呼着,说,玉儿的菜长得好呢,青枝绿叶的。玉儿在屋里听到了,踮着脚要迈出时,玉儿妈春花冷冷地说,随她,不用理。
那天梅秀又从土路上走下来,鸡啄米一样嗒嗒地响起脚步声,春花正在路下竹篾拦成的菜园里。她停住锄头,细细打量梅秀的真容,梅秀背弯得与地照面了,身体也比年轻时小了一大圈,脸上全是苦瓜皱,春花板结成一团的心忽然有了松动。
对面又响起梅秀的声音,玉儿的白菜卷心了,包得可紧了,过年菜正好赶上。听得出梅秀中气不足,像公鸡打鸣后的下滑音。玉儿听出来了,春花也听出来了。九十岁是一个陡坡,春花前年翻过那道坎后身体差了很多,眼睛模糊了,别说如以前看书,就是看电视也看不清人相了。
都老了,玉儿没头没脑地嘀咕一句。回头望了望母亲,春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玉儿包上刚打的一块年豆腐,从灶头取下一小块猪肉,放到花篮里,飞快地提起篮子,在路下的菜园扯起一株大白菜,上去迎梅秀婶,梅秀婶一个劲推辞。玉儿说,你一个人可以吃好几餐了,一家人客气什么。梅秀这才让送她回屋的玉儿将菜放在她的小屋里,她的儿子专门给她砌的与猪笼共一爿瓦的矮砖房,北风一起,猪笼那边的臊臭味全都飘了过来。
玉儿回来,说起梅秀的境况,春花没吱声,她的心里突然想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的梅秀可以用妖艳来形容,她勾搭上了明远,明远看着她袅袅婷婷远去的背影,眼睛总是起一层雾。家里的黄脸婆菊香怎么也看不顺眼了。
那时没有离婚一说,只要一纸休书就行。可菊香父母双亡,兄弟无靠,离了婚她就没有落脚之地了,她再三央求明远,她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只要让她留在王家就行。可梅秀那时肚里有了明远的孩子,她等不及,她贿赂明远的姐姐栽赃陷害菊香,硬说祠堂里的宣德炉是菊香拿来卖给别人的。明远操起板凳的一条断腿,疯狂抽打菊香。春花给她上药时,发现她的下身全呈茄紫色。菊香彻底卧了床,且只能趴伏在床上。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她央求春花给她弄点好吃的,提出卖掉自己身上唯一的首饰——一把小银锁。
可梅秀说,首饰是明远的东西,不能卖,卖了明远追究起来是要负责的。这一招吓跑了接盘买卖银锁的人。菊香临死的时候说,就是做鬼,她也不放过梅秀。
春花知道,这些事也只能在自己一个人心里翻动了,柯家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们俩。那时,柯家堉那个低洼的山谷大坪要修水库,王家经十六代繁衍起来的人口都搬到了山下,她和梅秀那时都黑发如漆,梳着两根大辫子。出队工的时候,春花一见下水田的工夫就请假,她的理由是自己身体欠佳。春花一转背,梅秀总会在队长跟前揭露春花,说她在家做家务,在自留地种菜,劲头可是她们那些女人谁也比不上的。队长听了,颠回身来,朝春花凶一顿。可春花虽然急赤白脸,却从来没有妥协过跟队长去上工。
大炼钢那年,梅秀和春花都死了自己的头胎儿子。仿佛一阵风,没出童关的孩子都咳嗽、夜啼,她们俩的孩子前后紧挨着都夭折了。坐在初冬的霜花地上,她们呼天抢地地哭,以为那就是她们人生中遭遇到的最不能承受的痛。她们淋着雨修水利,冬天赤着脚踩在冰水中,例假也没有例外。那些苦早结满了她们的脊梁,让它弯成一张弓。
记忆爬满春花头脑的窗格,一说出口,无论玉儿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一脸的惊愕,没经过的事怎么对他们讲都是白费力气。
春花站起身,拿出一个手炉递给玉儿,让她给秀婶送去。手炉只要一点火鳞就可以了,不易熄,还管得久。玉儿知道,那是外地妹妹特意为母亲定做的两个手炉,说一个坏了还有另一个替换,免得用习惯了一时接不上运。
秀婶提着那个火炉下来了,她的气色仿佛好了起来,一进门便跟春花比手炉中的火势,春花的心蓦地敞开了。
她们一起回忆了年轻时受的苦,梅秀怎么也不明白春花咋就不能下水田。
春花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她没做惯水田里的功夫。可在她眯眼的刹那,她的头脑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些远去的日子。
春花在井边打水的时候,有光便凑了上去。“我帮你,”有光的手伸过去还没挨着木桶把手,便被春花推开了。春花的扁担钩麻利地钩住桶把手,担起水就走,踉踉跄跄,沿路洒水。
家家户户飘起炊烟的时候,春花才感觉屋子有点空,她走出那间马厩改成的伙房,跳下青石板铺就的阶梯,走到鹅蛋形的晒场边缘,抱起一铺柴火。她的目光忍不住朝正对中央宽大石阶的大门睃一眼,此时,那个朱漆斑驳的大门钌铞上正挂着一把一封书样的铜锁。
她抓起一把柴草塞进灶膛,划根洋火,忽的一下,差点燎着眉毛。送走母亲后,二十岁的她孑然一身了,有光是早些年定下的娃娃亲,一来他家被划为贫農,不在一个阶层,关起门来也会话不投机;二来他说话的声音比女人还尖厉,让人心里起疙瘩。春花之后向有光摊牌了,他们再无关涉。
一天夜里,春花听到了门闩拨动的声音,卧室是以前马棚的草料间,木门是春花自己做的,谈不上绳墨紧或松。
门闩没被拨拉几下就掉了,无赖松林踉踉跄跄一头栽进来,他喝大了。春花见状,牢牢握住一把剔骨尖刀,说,要是他继续往前一步,她就死在他面前。松林涎皮赖脸,乜斜着春花手里的那把刀,朝春花扑过来,春花挥刀时一下扎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顿时,血如泉涌。松林一下酒醒了大半,他仓皇逃跑了。春花虽用了祖传的止血药,但大腿根部仍留下了可怖的疤痕。这些她没有告诉梅秀。
这一阵子,春花总是梦见自己寻找归家的路,走着走着,一忽儿回到了柯家堉,一忽儿又回到了柳城中药堂,不变的是每次看到家里亮起的豆盏,她脚下的路便倏地消失了,周围一下暗黑下去。她将这些掏出来,告诉梅秀。
梅秀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最近一段时间,她也老是做这样的梦。有时走在回柯家堉那条窄窄的煤渣铺成的路上,走着走着,前面路竟然断开了,水涌了上来;有时走在回娘家的那条田塍上,突然田埂垮塌了,出现很宽很宽一条沟,怎么也跨不过去。
浑浊的四目交接,她们突然间明白了彼此梦境的意味。春花没有慌乱,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不能给玉儿留下太大负累。前几日,前面坡沿儿上九十六岁的刘大娘感冒了,脚越来越沉,她预感到自己不行的日子到来了,因担心自己卧病在床不能左右自己的性命,于是她一口喝下了整瓶的百草枯。
梅秀说,到了那边她怎么样也不喝孟婆汤,即使掉进忘川河,她也不怕,她有心结,她想问问明远为什么总是吓唬她。
明远死后,儿子便在儿媳的怂恿下,让梅秀做了她家二师兄的近邻,离她家的二层小楼足足几十米远。有一天,梅秀刚上床,便感觉有一个人从床尾摸索着上来,摸到了她的脚、腿、肚子,最后双手按在了她胸口,那双手孔武有力,并且越箍越紧,梅秀几乎透不过气来,正在这时,一口冷气喷在她脸上,那感觉就像明远生前强烈的气息,梅秀一骨碌翻下床,赤着脚去敲儿子的铁门,儿子打开门时,她已经瘫倒在地。后来,村里的刘半仙说,梅秀掉了魂,做了好几天法事,她才重新站起来。
春花说,她接过孟婆汤就一口喝下,一生一世都倾尽了心事,她已了无牵挂,今世的事不留给将来。这一生,她是豁出命来做到了子达最喜欢的样子。
春花年轻的时候上省城读过书,她们家在柳城开着很大的中药堂。她是那年暑假遇上玉儿她爹的。柳城这一漂水的学生都得在德山码头坐船回家,上船的时候其他人都望着春花看,只有春花穿着洋布旗袍,脚上是一双塑料凉鞋,其他人身上是家绩布褂、布裤,脚上是草鞋。春花也一眼看到了一个人——子达,子达的脸特具立体感,就像雕塑家手里出的精品。她假装什么也不在意,当然也确实没想今后他们还会有交集,家里优渥有余,日子从容闲适。
在最艰难的时候,她没有将自己交付给那些不在一个频道的人。很多人说,春花家成分太高,找一个成分低的把自己嫁了,不就多了一个保护层,没外人敢来欺负了。但春花只是摇头,她心里的想法没向外透露一星半点儿。她觉得,如果找个和她同命运的人,或许会挨整,但关起门来还可以放松心情,关起门来还可以过回自己。若是找一个别样的人,无论门内门外都要披挂上阵,那种累想想就害怕。
那时子达已经妻离子散,为躲避迫害,只身出走关外。子达曾在春花家后的村小教书,他贡献给春花母亲的那床褥子,在历次的抄家中成了春花唯一的温暖庇护。
春花变卖了自己身上少许的首饰,一个人寻到了关外。在動荡中,他们相依相伴回到故里,春花依旧爱看书、绣花、剪纸,而子达看着春花的俏模样眉眼全是笑。曾经有人问,子达仿佛是一台永不疲惫的永动机,怎么就不觉得累呢?子达看着春花灵巧的指头在剪纸上、在碎布上舞蹈,他的眼里总会放出飞扬的光亮。
听春花此刻说的话,梅秀突然想到自己这一生经历过的悲苦,为了一个男人走火入魔,男人抢夺到手后,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那个死鬼在生时,稍微不顺意就动手,自己身上隔三岔五留有瘀青,几个儿子都随他爹,自私残暴。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争回男人不见得就赢了这一生。
那天夜晚,一阵北风,两个老人的生命都走向了寂灭。
玉儿怔怔地望着门前那条土路,再也不会有梅秀婶的声音飘来,也不会有春花在屋内的回应。
玉儿还想抓住她们存在的线索,她的眼前总会晃荡起那些场景,梅秀出队工,收工时她总要乘人不备,用手麻利地撸一串黄豆角或稻穗装进口袋,积少成多,可给繁密得如萝卜籽一串的儿女磨一次粑粑吃。梅秀的儿女都长大了,壮实如牛。学泥瓦匠的小儿子因忤逆被师傅辞退,梅秀赶到师傅家磕头求情,学成归家后才给她砌了那间小房子。
春花说,月亮在天上总是那般完美无瑕,落到井里就会破碎,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春花的睿智让玉儿怀想,那些散失在井中的明月辉光洞穿了岁月的藩篱,让玉儿更加看清脚下的每一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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