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
老李身材魁梧,皮肤黝黑,额头刻满深深的皱纹,像一颗粗壮结实的老樟树。他穿着磨得油亮的蓝色中山装,袋里放着一把用牛皮壳装着的小刀,腰间挂着一只尖尖的似香蕉的牛角,每走到一村,就昂起脖子吹牛角,呜呜声传遍村头巷尾。有人大声地回应,阉猪!老李便寻声大步走到这户人家,开始他的工作。
老李叫李国英,在国营白芷湖农场当了四十余年阉猪匠。依靠这项技术,老李率先致富,修建了漂亮的楼房,送四个子女上了大学。几个子女都工作生活得不错。大儿子是市里机关干部,多次要求他退休了就享受清福,不要再干老本行了。但老李别无爱好闲不住,总是手痒痒的,只要一得空一有消息,就会带上行装去做阉猪的事。活做完后,人家给多少钱都不计较,对老熟人、家庭困难的则一概免收。
很多农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阉猪匠。隔老远,听到他的牛角号声,就知道是老李来了。他屁股后面往往跟着一群嬉笑取乐的儿童,孩子们会大声地咋呼,阉猪佬!阉猪佬!佬字不好听,老李起先听了很不顺耳,对孩子们连声轰赶。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反而认为孩子们是在给自己免费吆喝。
老李阉猪和别的师傅的做法不一样。他非常讲究,每到一户人家必要求主人先把猪栏打扫干净,说是“养猪无巧,栏干食饱”。主人如不照办,他掉头便走。阉猪是一项技术活,最难的就是阉母猪。他使用的“小挑花”技术可以不在猪肚子里摸“花”、勾“花”,顷刻间就将一只小母猪阉割完毕,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猪的损伤。
主人把一头机灵活泼的小母猪捉来。小母猪一看见老李的架势就预感不秒,突然尖声嚎叫,四肢乱蹬,竟从主人怀里挣脱溜走。老李看猪要跑,箭步上前,一招“青龙探爪”迅速捉住猪后腿,又顺势来个“横搅乾坤”将猪扳倒横卧,背对着自己。再提右脚用脚尖踩住猪的左侧颈部,左手一个“野马分鬃”拉直猪左后腿,用左脚尖踩住,小母猪就被彻底制服,乖乖地不能动弹了。然后,他用左手粗大的中指顶住猪左侧髋结节,拇指用力下压猪的腹壁,直到拇指和中指的连线几乎与地面垂直。这时,右手从牛皮壳里捏起一把明亮的尾巴带勾的扫把形小刀,在拇指压迫点靠近猪乳头二三厘米处,“嗖”地一下割破猪皮,切了个大拇指宽的口子。神奇的是,只见一朵“花肠”(母猪的卵巢)从切口里自动跳出。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摘除,扔进一旁的水盆中。“花肠”晶莹如玉,带着鲜红的血迹,在清水中渐渐盛开,似一朵娇艳的牡丹花。他再醮水将切口洗净,一松脚,小母猪如逢大赦,立即一个“浪里翻花”,欢快地跑开,全然不知自己已不是真正的母猪了。老李如一位武林高手,几回合就干净利落地打败对手。主人十分佩服,连声道谢。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老李在祖籍地湘中农村里还是个毛头小伙。有一天,他看到了大队部墙上张贴的关于新建的国营白芷湖农场招工公告。为了改变命运,他兴冲冲地邀集十多位青年报名。一行人满怀憧憬地乘轮船来到位于西洞庭湖畔的农场港口,站在大堤上一望,不由得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但见场内到处都是湖水、芦苇和荒地,哪有什么公告上说的拖拉机、楼房和电灯呀?当时就有一半的老乡像泄了气的皮球,不敢面对今后的艰难,又乘来的船打道回府了。老李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毅然抉择留下来,成了一名农业生产队的职工,投入到艰苦的围湖垦殖工作中。
后来,农场大搞养殖业,他所在的生产队改为畜牧队,集体养了上千头的生猪。老李又成了饲养员,负责一百多头猪的饲养。一日,他发现栏里的肥猪闹腾得厉害,怎么也安静不下来,越来越消瘦了。队长老张便请总场畜牧科的技术员来查看。技术员认为是猪已到了发情期,容易闹情绪,不利于长膘,应该阉割。他是农大毕业生,却不会动手阉猪,建议请附近人民公社的一位老兽医来做。张队长三顾茅庐才请来了一头百发、满脸皱纹,已六十七八岁年纪的老兽医。于是老李等人当下手在栏里捉猪,然后一个个捉到坪地里给老兽医阉掉。半天里老兽医麻利地阉了十多头公猪和母猪。张队长要款待老兽医,准备了从白芷湖里捞的鳝鱼、桂鱼、水鱼、莲藕、菱角,说,只可惜没有陆上跑的,养了这么多猪不敢吃啊,擅自杀一头集体的猪哪怕是一头小仔猪,是要犯大错的。老兽医微微一笑,指着割下来的那一盆公猪卵子说,把它炒了吃吧,味道不比海鲜差。
果然,公猪卵子用油爆炒后,又脆又香,令人胃口大开。张队长、老李频频敬老兽医的酒。老兽医酒后兴致高,说,你们公家应培养一名阉猪匠哦。张队长一听正中下怀,便问老李是否愿意学。老李通过打下手,瞧出了些许名堂,产生了浓厚兴趣,当即作揖拜老兽医为师。老兽医欣然接受,笑哈哈地说,能为国营农场带个徒弟,做点贡献,是我的荣幸喔。他留下来一连几天给老李细心讲解各种猪的阉割要领,手把手地指导实际操作。临走时,还郑重其事地送给老李一把扫帚型的阉猪刀、一只黑色牛角号,叮嘱道,为人不能钻牛角尖,但做事要有一股牛劲呀。老李感动得热泪盈眶,表示决不辜负师父的期望。从此,他觉得日子更有奔头,像给人充过电,精神焕发地从事着阉猪工作。
很快,老李因为阉猪技术好、做事积极,受到大家肯定,一度被评为分场畜牧养殖先进工作者,前程似乎一片光明。现在的恩爱老伴秀敏就是当年他人走红时娶的,老李甚至还想弄个一官半职当当。文化大革命时,老李却因为阉猪事跌了一大跤。一个炎热的日子,他到另一个畜牧队阉猪,正巧是一位同船来的老乡在饲养。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时值响午,热情的老乡请老李先吃了饭再做。他从食堂打来饭菜,还弄来一瓶谷酒。两人溜到猪场里吃。老李喝了大半碗酒,酒后眼有些花,阉猪时手指一股劲地打颤。邪乎的是,老李干完活,才走出猪场的大铁门,就被老乡急匆匆地喊回来了,说,你刚才阉的猪中死了两头最大的近百斤的母猪。望着栏里的死猪,老李是一筹莫展,当场就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院子外响起一阵吉普车的哧哧的刹车声。接着,从大铁门黑压压地进来许多人。老李心想,这是冲着我来的吧?把公家的猪阉死了,我该怎么交代呢?心理既愧疚,又紧张,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事情层层上报到总场,新上任的总场分管农业的王副场长率畜牧技术员、保卫干事等人来调查,瞧了现场后,竟然认定老李是故意捣乱。老李听了犹如当头棒喝,想辩白不是有意的,却嗫嚅着道不明白原因。畜牧技术员明白老李有点冤,但见王场长下结论了,也就低下头不帮老李说话。王場长见老李显得老实,便柿子赶软的捏,有意杀鸡儆猴,绷着脸,拍着桌子,指示保卫干事必须严惩!
在通往总场的砂石公路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轰隆隆开过,背后卷起漫天灰尘。只见老李急匆匆地从一边的灰尘中走出,他袒开着黑黝黝的胸口,脖子上用铁丝挂着一块写有“破坏分子”白纸黑字的木牌子,肩膀上用扁担箩筐挑着一担毛乎乎的死猪,后面跟着两个持枪监视的民兵。本来游行在农场已不算什么稀奇事,经常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头戴高帽子游行,但挑着一担死猪游行的还是头一次见到,因此,格外引人关注。许多行人对他投以鄙视的眼光,有的还对他吐口水、投石子,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他感到就连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的鸣声也仿佛在尽情地嘲笑他。他想到从此名声扫地,懊悔难当,恨不得对着路边的大树一头撞死算了。但想到家中秀敏正挺着大肚子在等着他,想到老兽医对自己的期望,想到那么多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也被押着游行了……就只好把满腔的悲愤埋进心底。
老李游行示众经过了三个生产队,每到一处就在人多的队部前站立亮相一会。这一消息像洞庭湖旋风似的刮遍农场每个角落。秀敏得讯后赶紧去田间找张队长。张队长听后架起单车就往总场跑,在办公室里和王场长顶撞了起来,直挺挺地说,不就是因为失误搞死了两头猪嘛,不至于把他当阶级敌人整吧?他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生,如果弄出问题了,你不怕群众造你的反吗?!一通话,王场长像被抽了一鞭子,虽然心里很不爽,但担心被人议论工作做得过火,也不想跟这个土包子出身的队长一般计较,于是顺坡下驴,同意放人。
在回本队的路上,老李望着远处澄红的夕阳渐渐沉入宁静碧绿的湖水,他受挫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脑海里翻来覆去一个问题:今天像被剥了皮的树一样,出了个大洋相,今后该怎么做人呢?回到家,他越想越恼火,把那只牛角狠劲地摔在地下,然后双手捧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长板凳上。秀敏抚摸着他被铁丝勒出的条条印痕,被扁担压肿的肩膀,心疼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哭泣着说:你可不能想不通啊!你要是想不通倒下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你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老李听后深受感动,一股暖流蓦然涌上心头,明白自己决不能灰心丧气、破罐破摔,怕她动了胎气,一边给她拭干眼泪,一边安慰她,也给自己鼓劲地说:放心吧,这点儿事压不垮我!
因此事老李被扣了一个月的工分。本来王场长还发话,不准老李再阉猪。但全场一时找不出像他这样的第二个人来,于是允许老李戴罪立功。老李总算还可以当他的阉猪匠,但完全变了个人,戒酒少言,埋头做事。他越发钻研阉猪技术,要求自己无论受多大打击,都要挺住,终于学会了更加安全保险的“小挑花”阉割术。此外,他还根据农场需要,掌握了阉牛、阉鸡技术。老李又慢慢地赢回了名声,有人调侃老李:死猪不怕开水烫。张队长赞扬老李: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改革开放后,农场集体养猪场相继关门,家庭养殖如雨后春笋般兴起。为增加收入,许多家庭屋前屋后修建了猪栏,圈养几头、几十头肥猪、母猪。老李又成了香饽饽,家里联系电话不断。电话铃声是那样的悦耳,仿佛一张张钞票在眼前飞舞。他兴奋地骑着一辆凤凰牌单车,从早到晚走村入户,按规定每阉一头母猪收费八元、一头公猪收费四元。十多年下来,老李阉割的猪至少有十万头。他致富了,赚得盆满钵满,最先买起了电视机、冰箱、缝衣机;最先搬离原集体的单间砖瓦平房,盖起了三间三层的框架楼房。更让他扬眉吐气的是,他的四个子女非常发奋,先后考入了名牌大学。
农场有一个小县大,老李再勤快一个人也忙不赢。他前后带了七八个徒弟。老李不怕徒弟抢饭碗,也像当年的老兽医一样把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可他们没有一个做到底的,一有机会就改了行,多半是嫌这个行业没有社会地位,又比较肮脏,光猪屎的气味就熏死个人。
老李退休时,阉猪这行已不景气。农场一些成规模养殖户学会了用“一条龙”方式养瘦肉型猪,吃的预混料能抑制住母猪的胡思乱想,故不需要专业阉猪匠。但还有散养户习惯用“一瓢水、一瓢糠,一年到头不用慌”的老办法养土杂猪,需要一刀斩断其是非根时,就会请老李来办。
老李年愈七十岁时,身体仍然硬朗,坚守着老本行,成了农场阉猪历史最长、资格最老的人。他经常大清早到湖边公园散步,握着那把早已褪色泛白的牛角吹,借此锻炼肺活量。一日,迎面碰到了很久没见的老伙计张队长——他退休前一直当生产队队长,人称老队长,风里来雨里去的,落了个严重的关节风湿病——在拄拐慢行。张队长劈头盖脸地说:你怎么还这样牛气冲天啊?都快让猪八戒断子绝孙了,还想招徒弟传手艺吗?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对你这套感冒呢?他紧搂着张队长的肩膀,感激地回道:哎呀呀,老队长,我是庆幸当年你让我吃了阉豬这碗饭,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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