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星,笔名长安驹,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 安康市作家协会会员。2018年开始短篇小说创作,作品发表于《满族文学》《雪莲》《杜湖》《六盘人家》《陕西文学》《西安晚报》《千高原》《瀛湖》等杂志。另有短篇小说《人面桃花》被中国作家网收录于《大地上的灯盏——中国作家网精品文选2018》一书。
1
桃花街不大,在地图上连个点都够不上。桃花街不长,几分钟就能走完。桃花街里古怪的人有那么几个,癞头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爱幻想,幻想了一辈子,桃花街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幻想家。
我们叫癞头为癞头爷爷。小时候我们一群伙伴总喜欢围在他身后,缠着他讲故事。他肚子里的故事多得讲不完,像是装着桃花街后的长安河一样,终年不枯。癞头爷爷身上的糖果也多得数不清,我们童年是被他的糖果甜大的。那时我们一放学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去癞头爷爷家听故事。
癞头爷爷的家是桃花街的最后一户,挨着山,是一座茅草屋,墙是用篱笆和黄泥夹起来的。如果是冬天,坐在屋里能感受到从墙上灌进来的风。他家的墙角有一个大火坑,里面架着一个硕大的树根明明暗暗的燃烧着,烟雾很大,整个屋里都是呛人的味道。我们顾不上烟味,齐刷刷地望着他,等他讲故事。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一杆长烟袋,掏出烟丝按在烟锅子里,对着火坑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我们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一袋烟抽完了他才开始讲故事。
桃花街里有一首关于癞头爷爷爱幻想的打油诗:
癞头癞头,圆溜溜的光头。
脑袋上长草,他还喜欢幻想。
吃五谷想六谷,半夜起来想媳妇。
走东串西,他还想当皇帝开飞机。
癞头癞头,圆溜溜的光头。
……
现在已经无法考证这个打油诗是出自桃花街哪位高人之手,但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癞头爷爷的事。癞头爷爷是地主家的儿子,年轻时是去省城上过洋学堂的人。那时他头戴瓜皮帽,穿着长衫子,骑一匹高头大马,翻山越岭去了城里。
头两年还好,第三年癞头半夜回到家里精神恍惚。地主请了好多大夫,他们都说是惊吓过度。地主派人去城里打听,看看癞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来的人说癞头为了一个姑娘被一群当兵的打了,那些当兵要抓癞头为壮丁。癞头瞅准机会一溜烟就跑了,当兵的在后面就开枪。地主指着癞头骂他是个爱管闲事的混蛋。癞头的病渐渐好了些,但再也不去城里上学了。地主无奈,就四处给他说媒找老婆,癞头不愿意,说他提起女人头就痛,不要老婆。癞头的母亲气得在院子里嗷嗷直哭。
那一夜桃花街上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癞头从火里扛出了母亲,自己的头发也被烧完了。那场大火洗劫了桃花街,烧得什么都不剩了。癞头仰天长哭,他疯了。光光的头上有几块火烧的疤痕,头发再也没长起来过,人们看着疯疯癫癫的他像个乞丐一样走街串巷,嘴里时不时还蹦出之乎者也来。
我们小时候见到的癞头爷爷的疯病已经好了。据说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桃花街里来了一个游医,看见了疯疯癫癫的癞头就向他招手过来。他问癞头叫啥,癞头说他们都叫我癞头。游医笑了笑,又把了脉。他开了几副药给癞头。癞头不要,说自己没病喝药干啥?游医被慢慢聚拢的人围了起来,他说,算了我索性就治好你的病。他去了癞头的家,煎了药,一日三次哄着癞头喝。十来天后,癞头看人的眼神不再那样恶狠狠直勾勾的了,变得缓和有了温度。癞头也不再去其他地方一逛几个月才回来一趟了。那游医也在桃花街上扎下了根,开了自己的药铺,生意极好。
很快人们就发现癞头的疯病是好了,但人却变的爱幻想了。仔细听听他满嘴那些天一句地一句的话,还是跟个疯子差不多。每次只要天上有飞机飞过,癞头都会说,我要是能开上飞机多好呀,在天上游泳多自在,天上可大着呢。
癞头不干活的时候,喜欢跨坐在桃花大桥的栏杆上,看着长安河的水。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惜了这一河的好水了,这是老天爷的恩赐呀,可却就让它这样白白地流走了。他转身一声长叹,哎……有些多事的人哈哈哈一笑,问,癞头你又在幻想了?癞头转过头说,你懂个屁,学都没上过几天,住嘴。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不再说话了。
我爷爷说癞头不是幻想家,只是人们认为他是,他也没法捂住别人的嘴。他说癞头去城里读书上的洋学堂,学的是水利工程。有一次,他去癞头家看见他在一张纸上画画,他看不懂。问癞头。癞头说画的水电站的施工图。爷爷说癞头当时的眼里射出了金光,他说他要是县长就安排人在长安河上修一座水电站。爷爷问他水电站是什么玩意,癞头看了看没说话。他领着爷爷来到他后菜园子里,我爷爷惊呆了。癞头在菜园子里弄了一个跟长安河一模一样的地方,里面还有好几座房子,不过都是缩小版的。
这个消息被爷爷传到了桃花街,很多人不信就去癞头家看。起初,癞头还给看,人一多了,他就不让别人看了。手里捏着一根棒子把人都堵在菜园子外面,不让人进。看了的人说癞头厉害,没看见的人说癞头还他妈是个爱幻想的疯子。有几个好事的人扯着喉咙对癞头说,你个疯子,小心乡上的警察把你狗日的抓去,一天乱想个毬。
癞头设计了长安河电站的消息传到了县里。县里来了人,癞头领着他们去了菜园子。来人刚进去又转身氣呼呼地走了,说传言真是不能信。我爷爷说癞头晚上悄悄地把那些缩小版的模型都毁了,上面种了小青菜。
2
桃花街没人愿意去关注癞头的事,很多时候都只是把他当做生活里的乐子。遇到癞头的时候就问,癞头又在想啥新玩意儿?癞头笑笑不答。是想媳妇了吧?大家一阵笑声。
癞头结过一次婚,其实那也不算结婚。那天,一大早癞头去挑水,在路口看见一个女人倒在那里奄奄一息。他叫了几声,没反应,就把女人抱回了家。他给她喝了些水,那女人醒了过来。女人看见癞头圆溜溜的头变得紧张了起来,赶忙坐了起来,跳下了床,双手比划着。癞头不明白意思,问她想干啥?那女人急地涨红了脸,手不停地比划着。癞头从灶上拿了一个白馍给她,癞头说,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癞头一路小跑,找到了我爷爷,说了女人的事。我爷爷奶奶跟着癞头去了他家。我奶奶烧了一锅水让那个女人洗了把脸,又做了一碗面条给她吃。癞头跟我爷爷坐在门外的石头上聊。我爺爷问癞头想不想要个媳妇,他脸红红的只是笑,不说话。我爷爷说,你都四十好几快五十的人了,也该成个家了。我看屋里那个虽然是个哑巴,但你也别再挑了。癞头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不知是从哪来的,更不清楚是要到哪里去,不会说话不会认字,大家都认为她是个逃荒要饭的。在奶奶的撮合下,那个女人答应了。结婚那天,癞头家挤满了人,都想看看他的新媳妇是啥样的。换上了新衣的女人羞羞地走了出来,大家惊呼了起来,都说癞头有艳福,快五十的人了还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夜深了,人们都走了。黑暗里,癞头窸窸窣窣地在女人身上摸索着。不一会儿工夫癞头哎呀一声掉到了床下,窗外哄堂大笑,呼啦一下就跑了。癞头点燃了煤油灯,女人脸朝里背对着他,手不断地打着床。
癞头那段时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总是在桃花街里揽活,什么活他都干。他挑着一担粪走过桃花街,人都骂着说,你个老东西,你女人就不嫌你臭?有几个二球半吊子大声说,癞头,晚上受不受活,一晚上整几回,你的枪怕都生锈了吧。这话像是戳到了癞头的痛处,他放下扁担,用粪瓢舀了粪就朝那几个人泼了过去。那几个人大喊,妈呀,狗日的来真的了。癞头挑了一天大粪,换了几个钱,回去就交给他的女人。女人把饭菜端上了桌,比划着让他脱了衣服,洗洗手,吃饭。
癞头既喜欢黑夜又害怕黑夜的来临。他悄悄去找过治好自己疯病的医生,说他晚上行不了房,硬不起来。那医生又是把脉,又是让癞头脱下裤子瞧,也没有好的办法。吃了几副药,作用不大。
渐渐的那女人开始嫌弃他,饭也不好好做了。但天天都逼着癞头出去挣钱,挣回来的钱如数交给她。癞头跟我爷爷去上山砍柴,他坐在山上狠狠地哭过一回,他说他的命太不好了,有想法没办法。我爷爷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摇摇头,叹口气继续抽旱烟。
一个月后,那女人带着癞头所有的钱不辞而别了。有人看见她上了一个拉木头的卡车走了。癞头哭着喊着顺着公路跑着。谁都劝不住。
癞头在屋里睡了三天,没吃没喝,我爷爷给他端了一碗饭过去劝他。他接过饭呼呼噜噜吃完了。他说他要养羊,说畜生比人好。我爷爷怔怔地看着他。
不久后,癞头领着一公一母两只羊走过桃花街。有人笑着说,癞头,媳妇跑了不找了?癞头没有发怒,看了看那人。又有人说,癞头,咋,你幻想完电站又开始幻想养殖场了?癞头说,畜生比人好,它不会跑。那几个人都不说话了。
以后,癞头就专门开始放羊了,再也不给任何人干其他的活了。癞头几乎没有了笑容,唯有他跟羊说话的时候,有像父母一样的神情。
十几年过去了,癞头的队伍逐渐庞大了起来,他还被乡上评了一次养羊大户,得了一点奖金。从那后,没有人再叫过他疯子。每次更新换代的时候,癞头都是以很低的价格把那些老的走不动的羊卖给羊贩子。桃花街里的人说他是个笨蛋,说他不知道三个多两个少。他笑着说,那羊跟了他那么多年,他舍不得,羊比人好。
自打癞头养上了羊,我们桃花街里的人都得到过他的恩惠。谁家生了小孩奶水不够,癞头听说后就会端一大缸子新鲜羊奶送过去。有人就劝他弄个鲜奶供应站,可以挣很多钱。癞头摇着头说不行,不能挣乡亲们的钱。
有一回,半夜里癞头听见羊圈有动静,就爬起来去看。他刚走到院子,就被人打晕了。他强撑着睁开了眼睛,看着那两个人赶着他的羊出了圈。癞头勉强爬到了学校,让校长使劲的敲铃。桃花街里的人都醒了。
那两个盗羊贼终于被抓住了。在人们推推搡搡中,忽然有人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大声喊着,你们看那个女人是不是癞头之前的哑巴媳妇。
癞头赶了过来。那女人百般抵赖说自己不是什么癞头的媳妇。人群里就有人说只是长得像而已,癞头那个媳妇是个哑巴,这个女人口齿伶俐着呢。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那女人低了低头又抬起了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女人耳后的那颗痣让癞头明白了,癞头没有当面戳穿她。癞头抬了抬头,大声说,你们认错了,她不是那个哑巴。有人就高声喊,先打他们一顿再说。还有人说,把偷羊的人手剁了去,扭到派出所去。癞头站在石坎子上,劝大家别打他们,也别交给派出所。人们不知癞头葫芦里卖的啥药,等着他接下来的行动。癞头一挥手,大家都散了吧,这两个人的事我来处理。
癞头带着那一男一女回了自己家。女人跪在癞头面前泣不成声。癞头没说话,转身从箱底拿了几十元钱交到了她手上,让他们走了。
3
有一次我问起癞头爷爷放了那个女人值吗?癞头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说,就你是个机灵鬼,连这事都知道?我不怪你爷爷告诉你,你爷爷是好人。你知道吗,那个主意还是你爷爷给我出的。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想你爷爷是对的。当时我心里也很生气,想把那个女人扭送到派出所去,你爷爷说何苦把事做那么绝,毕竟她当过你老婆呢。
每到清明或寒食节的时候,癞头爷爷都会去给我爷爷上坟烧纸。爷爷死后,很大程度上我都把癞头当做我的爷爷,我爸妈对他也很照顾。如今他的年岁已高,早就卖了那些羊,背着手弯着腰穿梭在桃花街里面看热闹。
去年我买了车,开回桃花街,癞头爷爷看见我的新车比我还兴奋,好像这车是给他买的一样。他买了一个红被面给我车上搭了红,说这样吉利。他还燃起了一挂鞭炮,放得震天响。他满是茧子的手摸摸这摸摸那儿,像是摸着自己的新媳妇一样。他的眼里充满了羡慕。我开车走的那天,他紧张得像个孩子,轻轻地说,让我坐一回你的车,就一回。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我拉开了车门,让他坐到了副驾驶里,帮他系上安全带。我带着他在桃花街里兜了几圈,他在车里变得话多起来,一会儿问这个按键是干啥的,一会儿问那个按钮有啥用,我给他解答着,他还重复着我的话,生怕忘了。我笑着问,癞头爷爷你是不是想学开车?他一笑,满脸的褶子挤在了一起,他说,有这个想法。我笑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我,咋了,笑啥,国家不准我开吗?我说,你年龄太大了,考驾照有年龄限制的。他说,多少岁?我说,像要考我这种自动挡的车的驾照,年龄18周岁以上,70周岁以下。他突然不说话了。我侧头看了看他,笑着说,癞头爷爷,以后我经常回来拉着你兜兜风就是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癞头爷爷不停地向我张望,风中的他像一个雕塑,那样虔诚地看着我离去。
听我爸说癞头爷爷经常问我啥时候回家,我知道癞头爷爷想我了。爸爸说癞头爷爷的疯病好像有復发的兆头了。我问咋了,他说癞头爷爷不太爱说话了,看一棵树都能定定地看一天。镇上敬老院给他做了很多次工作,他还是不去那里养老。电话里我爸在叹着气。
挂上电话,我躺在沙发里想起了癞头爷爷,距离上次买车回了趟桃花街已经快一年时间了。我知道癞头爷爷不是疯病复发了,他肯定是又在幻想了,多半是在想着开车的事。
又过了两周,我抽了周末的时间回了趟桃花街。我去了癞头爷爷的家,他正坐在门前眯着眼睛晒太阳。我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他大概是我见过脸上褶子最多的人了吧。横着的竖着的那些皱纹深深地镶嵌在他的脸上,它们是无声的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夺去了他的一生和一切。他曾经给我说过,他那年如果没碰到几个士兵调戏姑娘的事,他的人生应该会是另一番景象。他说他年轻时候也经常幻想,他曾幻想过自己是一个水利专家,会像大禹一样把每条河治理得很好,会修很多水电站让百姓早日用上电。
桃花街还是前几年才用上了电。供电的电站就修在长安河上,跟癞头爷爷曾经幻想并设计的一样。听我爸说,电站建成输送电的那天,癞头爷爷又哭又笑,买了好多鞭炮足足绕了桃花街一圈,他在鞭炮声里大声哭着,跳着,笑着。很难想象那时癞头爷爷的心情,我相信那肯定是一种迟到的幸福。
树上传来一阵喜鹊的叫声,癞头爷爷睁开了眼,他看见了我。你啥时候回来的?他说。我说我刚回来。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看着他觉得我爸错了,癞头爷爷的精神头挺好,丝毫没有疯病的迹象。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在抖动着。他一脸笑容。他实在太老了,在阳光里像个老太太,嘴里的牙齿早就掉完了,额头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能夹死任何一只蚊子。他的视力也下降了,要把眼睛眯得更小好像才能看见我。
我问他吃饭了吗?他说喝了点稀饭,还是你妈端过来的。我知道,爷爷临死的时候一再嘱托我爸妈要照顾好癞头,说他一辈子太可怜了。癞头爷爷除了每个月可以拿国家的低保还享受着五保政策。我爸妈也曾多次劝他去敬老院养老,他很倔强。
我拿过了一把椅子,扶着他重新坐了下去。他笑着说,老了,老了,眼睛里就流出了泪。我问他这段时间身体咋样?他说还行。我很奇怪他为何见了我不提开车的事了。我找着话题跟他谈。我说癞头爷爷你这辈子有没有最值得骄傲的事?他坐起了身子,娃呀,每个人都有最骄傲或最失落的时候。他说他最骄傲的事是政府采用了他设计的长安河水电站的设计图。我听得一头雾水。他说,你爷爷肯定说县上来人看,我把菜园子里都种上了菜吧。我说是的。他说那天晚上他连夜去了乡上,找到了县里的人,把设计图纸交给了他们。我说,那为何过了那么多年才修这个电站?他笑了笑,那些年政府也穷呀,那个电站可是得花不少钱呢。我说你的幻想实现了,你高兴吧。他说,高兴,但那不是我的幻想,那是我的梦想。他接着说,那年桃花街被烧,我一无所有,只剩个老娘,我心里受不了就疯了,那段时间就是我最失落的时候。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喜欢幻想了。
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心里有些难过。我突然就想劝他去敬老院生活。
4
第二天下午,敬老院的车来接癞头爷爷。他执意要让我和我爸跟他一块儿去敬老院看看他即将生活的地方。他颤巍巍地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我,叮嘱我把家里的东西看好,里面有留给我的念想。
我们登上了金杯面包车,癞头爷爷跟我和我爸一排,他坐中间,两只手一边拉着我爸,一边拉着我,他笑着看看我又看看我爸。车里的他没有之前的坐我车时候兴奋,他问我,你买那个车得多少钱?我说不算贵,大概十来万。他说还不够呀,差得远呀,算了。我问他啥不够,啥差得远,算了啥?他一笑用手指着窗外说,今年的庄稼长得好呀。
我爸不住地叮嘱他到了敬老院要听人家的话,不准乱跑,不能跟人家生气。他点了点头说他想眯一会儿了。我爸向旁边挪了挪,我搂着癞头爷爷让他靠在我怀里。
从桃花街到敬老院大概也就四十来分钟的车程。那天那辆车开得太慢,像是开了四个小时,颠簸的路面摇得我们都昏昏欲睡了。听到有人喊叫下车,我才醒了过来。我叫了一声癞头爷爷,没见他答应,我又摇了一下他,他还是没动。我爸让我起身把癞头爷爷平放在座椅上,我爸用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一下,对我摇了摇头说,人走了。我哭了起来,嚷着让敬老院的医生过来看看。医生确定地说,癞头真的走了。
癞头爷爷的死讯整个桃花街的人都知道了。那天为他送殡的人群里有一个老太太被人搀着,蹒跚着爬到了癞头爷爷的坟前。她跪了下去,大哭。这个女人不是桃花街的人,没人认识。我在脑袋里寻找着蛛丝马迹。那老太太哭着说,老哥哥,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呀。我不该骗你呀。我知道这个老太太是谁了。
我走了过去扶起了老太太说,癞头爷爷在心里一直都在幻想着你啥时候能回来找他呢。她看了看我,哭的声音更大了。
过完头七,我和我爸打开了癞头爷爷的房门。他的床头上放着一个带锁的铁盒子,里面有一个存折和一封信。我们打开存折,上面有七万元的余额。我突然意识到了癞头爷爷临死前说的还不够还差得远的话的意思了。我爸说别看你癞头爷爷一辈子是个农民,可骨子里竟是一个追赶潮流的人呀,我很同意我爸的说法。我认为整个桃花街里没有任何人有癞头爷爷的心气和肚量了。
我又打开那封信读了起来:好娃呀,我怕是不成了,存款是留给我孙子的,他知道干啥。我一辈子都在幻想,唯一幻想成功的就是那个电站,真好。我幻想自己开车,是不想老,可我真不行了,我听娃的话去敬老院了,你们有空了来看我。人要有梦想,更要敢于幻想。
我满眼是泪地在想着,这封信肯定是他答应我去敬老院后写的,他当时肯定是流着泪写完的。他的手指那么细,该如何写下这段话的。
我在床下找到了一个木头做的汽车模型,做得很精巧。我爸说自从癞头爷爷坐了你的车后,就在院子里开始做这个模型。我站在院子里,仿佛看见了他正在用他那几乎没有力量的手拎着斧头一下下劈着木头,用砂纸一次次抛光着这个车模,他必须觑着眼睛,半跪在地上,砂纸发出唰唰唰的声音。我哭了。
我爸问我癞头爷爷的钱是要做什么?看那信里的意思显然不是买车。我说我刚才也理解错了。
上一次癞头爷爷坐在我车上说,他死了后想让我帮他把房子翻盖成一座幻想亭。我问为啥要建个幻想亭?他说他一辈子都在幻想,想给我留个念想。我说他不会死,还能活到一百岁。他笑着说,活一百岁不也要死吗?我答应了他。
如今的桃花街依然不大,地图上还是找不到它的踪迹,但在桃花街的尾巴上,有一座幻想亭拔地而起。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