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街墨客

 
宋街墨客
2022-02-12 11:52:29 /故事大全

洪振秋

宋街是江南徽州府梅溪镇中一条古老、狭长的青石板街。

南宋时期,它本是杭(杭州)徽(徽州)古官道,贯穿于镇中的一段路。那时,精明的商人在古道两旁筑楼开店,做生意,逐渐形成了商铺林立的街市,故镇里人都称它为宋街。据老人讲,清朝乾隆年间,这街上的店铺多达百家,有木器铺、银匠铺、铜匠铺、茶叶店、漆器店、刺绣店、绸缎店、脂粉店、湖笔店、徽墨店、歙砚店等等,这些商铺建筑,都是纯一色的粉墙、黛瓦、马头墙的徽式风格。

距离刺绣店不远处有一幢很特别的古楼,临街的大门有点像西洋的教堂门,临街的每扇窗户,都是由两扇格子框镶嵌彩色玻璃组成的,精致又透亮。民国期间,留过洋的洪茂德先生曾在这儿开过学校,故多了一个洋学堂的称呼。它夹杂在徽式建筑群中,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走进洋学堂,先过一个狭长的樟木厅,厅两边全是木头格子花板装饰,每扇格子板上都嵌有翠绿的玻璃,梨花形的窗格棂儿衬在玻璃里,古雅又洋气。厅的左右,各摆放两张同样大小、半月形的红木桌,一直紧紧地靠着两旁的板壁。

过了厅堂,就是一个明亮的花园,花园中并没有什么名贵的花卉,只有几棵树冠硕大的梨树。平日里,千枝万枝,碧绿的树叶像一片片无瑕的翡翠,在风雨中漫卷轻飘;梨花盛开时,宛如穿着缟素的玉女翩翩起舞,替平静的花园添了不少的生气。

花园两边,各有一幢二层砖木结构的瓦房,一边一户,共住有两户人家。左边住户是一个中医兼画家的男子,名叫洪正堂,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右边是朱绣娘家,就是那个曾经开过学堂的洪茂德先生的遗孀,她有一个女儿叫朱海棠。海棠和她母亲年轻时一个模样,虽是小家碧玉,却出落得明眸皓齿,俏丽多姿,尤其那一头直泻腰际的长发,令人百看不厌。海棠出生那天,正值梨花盛开,她娘觉得庭院的梨花太素白了,新生儿又是一个遗腹子,所以特取名海棠,海棠娇艳喜气,梨花似雪,灼灼红颜,相映成趣。

本来,他们两家在别处都是有楼房的,后来原先的房子就被村里分给其他贫困户居住了。于是他们两家,就同时被安置进了洋学堂。临街的厅堂,两家共同使用,花园也是两家共享。

宋街上的行人都知道,左边的风景很一般,里面的半老男子也引不起人们的遐想。只是村中有人生病了,或者某家盖新房,需要挂一张画点缀了,人们才想起他:一个瘦小、满头白发的男子。洪正堂替人看病,在望、闻、问、切之后,便很优雅地抽出一张处方笺,小楷毛笔在那个常年不洗的砚台槽里,醮一点墨汁,写着谁也看不懂的怪字。其实就是一些中药名,比如佩兰、山楂、丹参、当归、黄芪、乌梅、白果、苍术等等。有时,他也会对着病人,读一下处方上的中药,但很不好听,声音浑浊,枯燥无味,令人顿起鸡皮疙瘩。但他曾开过一个处方,药到病除,深得全镇人称道。梅溪镇四面环山,似一个盆地,夏秋之际,火热炽盛。村中许多人都出现了面红目赤、狂言乱语之症。他遍访名医,四处求证,为大家制作了一种叫“抽薪饮”的药汁,这药方后被收进《江南药典》中。其中黄芩、石斛、木通、栀子、枳壳、甘草、泽泻各9克,黄柏6克。方子的内容,宋街上许多老人至今还能背得出来。他闲着没事时,便上二楼画室作画,临街的窗帘总是紧闭着的,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画些什么。

右边的风景就很美了,朱绣娘家的绣花房,处于二楼临街那窗户下,鹅黄色的丝质窗帘轻盈地挂在窗户上,清风徐来,窗帘洞开,有时可见一位美貌的女子当窗梳头,乌发披散在雪白的削肩上,垂于婀娜的腰际,令人神魂颠倒。偶尔,那俏佳人还会用京剧唱几句《梨花颂》:

梨花开  春带雨

梨花落  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嗓音甜美圆润,韵味十足,让行人魂不守舍。在那岁月里,她家是一个落魄的商人家庭,就是有人想,也不敢去惹她们。

洪正堂与朱绣娘家,在梨树园两边,门对门已经十多年了。宋街上的闲言碎语也不少,说洪正堂早就迷上朱绣娘老太太的女儿海棠了。正堂早已去世的父母也是财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所以,他才这么巧,也被安置进洋学堂里。那传说中的故事犹如《三言二拍》中的“多情郎”,其实都是没有根据的。不过,他们两家有缘同住一个洋学堂,邻里关系倒是不错。朱海棠长得漂亮,人又聪明伶俐,她在跟母亲学习刺绣之余,也喜欢跑到对门家去学一些中医知识,也可以看那个男人画画。正堂认为中医太深奥了,只是教海棠一些浅显易掌握的护理知识,说是女人家懂这点就足够了。倒是在书画方面,他很乐意教她。他教她画青绿山水,画浅绛桥廊,画山花野草,还教她读《百美图咏》、《人间词话》,以及《芥子园画谱》、《闲情偶寄》,还讲了吴淑娟、潘玉良、淡月色、潘素、陆小曼、吴青霞等民国名媛的故事。所以,朱海棠后来不仅会护理一般的病人,还懂得一些书画欣赏、书画鉴定,颇有几分大家闺秀之风度。

宋街的人都知道,每当洋学堂的梨花盛开之时,院子里就有点热闹了,阳光明媚,春风和煦,里面的人有说有笑。或是朱海棠去洪正堂家上课,或是洪正堂到朱海棠家欣赏刺绣。有时候,朱海棠突然从右楼楼上的窗户伸出头来:“洪老师,那‘梨花带雨是什么意思?”

洪正堂从左楼的西窗伸出头来:“简单地说吧,‘梨花带雨便是梨花,落了一些雨点,就像几天前,你被你娘骂了一顿,你哭起来的样子。”

一大一小开怀大笑,白发红颜相映成趣。

就在宋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T形的岔路口,往下走十几步台阶,便到了另一条街,这条街相对宋街而言,要狭小得多。这条街向东走,便是梅溪草堂,再向西拐弯,一直往前,便到了村中的“戏台坦”。戏台坦是村中最熱闹的地方,以前的徽戏名班,如三庆班、四喜班、和春班、春台班都来此演过戏。那个演现代京剧《沙家浜》阿庆嫂的著名演员洪雪飞的家,离此也不过数百米。

有一次,宋街上请来一个戏班,来演现代样板戏,需要找人画舞台布景。舞台布景是一项综合性的复杂工作,它的好坏直接影响一部戏的演出效果,尤其是一个著名的样板戏。画什么内容呢?于是,街道上开了一个很长的会,也想不出一个什么好的主题,到了第四天,街道上的章主任起大早上班,开门时,忽见一只大公鸡,站在门前一棵古梅花树上打鸣,顿时来了灵感,这不正是“一唱雄鸡天下白”的绝妙主题吗?

“对,布景就画青松下的红梅开,梅花枝上雄鸡唱!”章主任拍板,众人便异口同声地称赞着。

可是,叫谁来画呢?又让大家陷入茫茫的思考之中,后来,还是章主任提醒大家:“要开阔思路,扩大范围,画画的人不一定要根正苗红,只要能画好就行!”

不一定要根正苗红的人,这就好办多了,大家精神突然一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洋学堂里那个男人。大家都知道,洪正堂二十多岁时,在江西九江结识过“同盟会”的革命党人,宣传革命,也画过不少舞台布景。他尤其擅长画雄鸡,可他有怪癖,心情好的时候,笔下的公鸡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心情不好的时候,笔下的公鸡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好,就让他来画,至于他的心情嘛,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多多鼓励他,一定要让他高兴,乐于接受这项任务!”章主任一锤定音,再也没有人去疑虑,有的人是乐得糊涂的。

宋街洋学堂里的人却紧张起来了,洪正堂做梦也想不到,街道上会让他去画画。他倒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觉得画这种画的人,不仅艺术水平很高,而且思想觉悟也是很高的,水平是不成问题,觉悟还是要打折扣的。

“这怎么办呢?这不是硬把毛驴当马骑吗?”

“什么怎么办?亏你还是一个男子汉,人家信任你,你去画就是了。”

朱绣娘母女倒是胸有成竹起来了,她们知道正堂画画是有二把刷子的。她俩早就见识过洪正堂画画水平,他画鱼很鲜活,无论是大中堂,还是小立轴的鱼图,画刚刚完成,贴上板壁,家里的猫儿就会飞快地扑上去,猫误以为是真鲤鱼了。他画的竹子,也是刚刚粘上木板,窗外的小鸟们也会叽叽喳喳地飞进来,鸟儿也误认为这是一片摇曳的翠竹林,它们飞来停驻小憩了……她们心里担心的还是他的犟牛脾气。但正堂卻认为,她俩的鼓励应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感而已,不过,自己也得替她们争口气,硬着头皮也要把这件光荣的事干好。

画布景的事儿,洪正堂其实早有构思,歌舞剧应该有歌有舞,所以他想到了《红楼梦》中的妙玉,以及她修行的庵前那树梅花,大观园里的美女,个个能歌善舞,妙玉又有情有义,却在世人面前显得高冷,很适合梅花气质。至于那只雄鸡,他也想了许多,宋徽宗的公鸡都是工笔的,花费工夫太大了,再说他是一个封建帝王,很不合时宜。于是又想到了八大山人,八大山人有反清复明的基因,或多或少有一点革命性。青松画法参照徽州本土画家吴秋鹿,吴秋鹿画松树,工笔重彩,鲜艳富丽,他本身又是一个爱国画家。别看洪正堂是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书画理论倒懂得不少。

朱海棠可不懂这些,只会催促。“洪老师,你赶快去画,我来做助手,保证你完成任务!”

洪正堂这下子动真的了。那几天,到了夜晚,戏台的灯光一直亮着。宋街上的人很少见到他,他家临街的窗户总是紧闭,而且黑漆漆一片。他沉浸在戏台中,一天到晚,紧盯着那块贴在墙壁上的长方形大白布,不停地画啊,看啊,然后在这里加几笔,在那里添点色。旁人和他打招呼,他好像也没听见,只是似痴似醉地画着。有人替他担心了,都说:“这洪正堂有点不对了,好像中邪一样。”

朱海棠倒是不以为然:“你们不懂,他在创作啊!”

“哦,创作这么神乎,怎么灵魂从人身上出窍了!”

“你没听说过吗,台下的是痴子,唱戏的是疯子,这画布景的嘛,总有点神经。嘻嘻,他不是经常这样?有时嘴里叽哩咕噜,有时双手挥舞,有时摇头顿脚。这叫进入创作境界了。”

这次,正堂是豁出了老命,朱海棠也全力协助。她见正堂在画布景时,总是用那枝披头散发的大笔,在各种颜料盒中,不断地吸取颜料汁,然后,毫不吝啬地在布上涂着抹着。她心里明白,这些都是他平常舍不得用的矿物质颜料,他已经收藏多年了。

“洪老师,你的颜料用了这么多,画上的颜料已经很厚,不要浪费了!”朱海棠忍不住,还是提醒了一句,其中也包含着心疼的意思。

“在丝绸上刺绣,你是内行,画画得我来教你。我二十多岁时,就替‘同盟会在江西九江画过布景。这次,在家乡是第一次替大家画画,所以要认真画,也许多少年以后,这幅布景就是一个传世之作呢。矿物质颜料是珍贵,但它在画上的时间越久,画就越鲜艳如初。我之所以把画的颜料加得厚厚的,就是让我们子孙看到这画时,依然艳丽喜气……”

朱海棠有点似懂非懂,但见正堂说得挺得意,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她好像还记得什么人也说过这话,重彩画是涂出来的,越涂越细腻,越涂越出彩。

布景终于画好了,挂在戏台后的板壁上,光彩照人。一枝枝红梅迎着风雪绽放,一只硕大的红毛大公鸡站在岩石之上,昂首挺胸,正朝着画中的青松高歌。

“真是一幅好布景,主题鲜明,讴歌时代,积极向上!”一个参加验收的老文艺工作者,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但我认为作者觉悟性不高,画中的大公鸡的眼珠,颜料点得太厚,有点突出来了。”另一个年轻文艺工作者,惊讶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洪正堂的脸都涨红了,不知怎么来回答这句话。那个人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别急,我来告诉你们,这只公鸡眼珠突,有一些不满的情绪,它的眼睛是朝着青松的,说明它对青松不恭敬……这可是思想觉悟低的表现啊!”

洪正堂慌了,额上的青筋突然鼓起,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急忙分辩:“重彩的画都是这样的,颜料的厚重,画面才有凹凸感,才有光泽……舞台效果更佳啊!”

洪正堂的解释帮不了他的忙,反而把自己的小辫子交到人家的手里。他本来是想靠这幅布景得到乡亲们的赞同,又可以光宗耀祖,哪知是这个结果。当然,后来演戏肯定没有采用他画的布景,还差点弄一个“坏分子”的帽子戴起来。幸好,宋街上的章主任,说了一句很管用的话:“他这人就是这个样,在无意识中,犯这种低级错误,乡里乡亲的,我们就算了吧!”洪正堂急火攻心,病倒了,这下可苦了海棠,她要照顾年老的母亲,又要护理这位邻居。洋学堂安静得很,白天没有人去问候,晚上只有右边亮着一盏灯,左边是黑漆漆的,夜深时万籁俱寂,只听见洪正堂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洪正堂一天比一天老了,朱海棠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一个是娶不到女人,一个是遇不到敢娶她的男人,蒂落瓜熟,在朱绣娘老太太的许可下,他们终于成为了一家人。

宋街上的人都说,他们结婚那天,花园中的梨花开放得很热闹,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如团团云絮,轻歌曼舞。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梨花气息,沁人肺腑,使街上的行人像喝醉了女儿红的美酒,轻飘飘,晕乎乎。

朱海棠嫁给洪正堂了,宋街起先显得平静,他俩都不是根正苗红的种类,甚至一些人还认为,落魄商人的女儿嫁给老财主的儿子,是天生的绝配。这样却让洪正堂捡到了一个大便宜,他得到了一个艳若桃李、温柔可人、细皮嫩肉的俏美人。正堂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街上行人见他总是神采飞扬,疾步如飞,原先的那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倒像一只喝醉的雄鸡,四处晃荡,不知疲惫。

这期间他画的画也很有意思,画山,山脚是绿油油的小草;画水,水中也有泛绿的水草;画树,树干也布满细微的苔草;画竹,竹丛下也长满兰草。甚至画江南庭院,太湖石旁也添加了几株青绿的嫩草,生机勃勃。

“你怎么这么喜欢画嫩草,是不是老牛吃嫩草上瘾了?”宋街上有许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

“我牙齿老化了,当然喜欢吃嫩草。”正堂总是这样得意洋洋,春光满脸地洋溢着。

“你应该多画些梨花、海棠花,你家芙蓉帐里不是夜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吗?”这些人借题发挥,讽刺他们的婚配,老夫少妻,白发如梨花,红颜如海棠。

“梨花海棠,红白夹杂,也是一幅相映成趣的好画!”正堂装得听不懂,半是得意,半是幽默。

海棠自从嫁给正堂以后,也显得越来越成熟了,一张圆润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脸色晶莹,肤色如雪,平常总喜欢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光彩照人。她也喜欢把一头乌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耳边,晃在腰间,上面还别有一个翠绿色的蝴蝶结,好像两只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宋街上也有许多人打翻了醋坛子,想象着夜晚来临,貌美如花的海棠会被他们都讨厌的那个老丑男人,搂抱在芙蓉帐里,娇声细语,白波荡漾,对她的美感瞬间便荡然无存了。

“想不到,这个朱绣娘的女儿,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人间尤物。”一些人总是这样恨恨地说着,也包括街上那位笑容可掬的章主任。

洋学堂大门的厅堂里,原先那两张半圆形的红木桌,如今已合成了一张桌,圆圆的桌子,静静地摆放在厅堂的中央,这是徽州人家的习俗,夫妻分离,分成二张半圆形的桌子;夫妻团圆,则合成圆桌。

两家合成一家,不仅和谐,而且意趣盎然。海棠曾经以“春趣”二字来嗔怪这三口之家,果然有趣。说她老母亲是天天春眠,不睡不困,睡后不醒,此乃春眠;说她家老男人是天天春梦,不做无趣,做了无力,此乃春梦。

“绿色也是她,红色也是她,此乃海棠之春色也。”洪正堂的笑语,显得对娇妻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春眠、春梦、春色,撩人无边,妙趣横生,使得破旧的洋学堂顿然春色满园,春光融融。

平日里,宋街上的章主任,总是笑容满脸,有时,他见到正堂也会善意地说:“正堂啊!你不能老画一些红红绿绿的花草,这情调不上进,你要多画一些松梅石之类的东西,这才适合街上群众的审美情趣。”“是。”正堂也觉得很合道理。

没有多久,章主任建了新房,街上的乡亲们都送米送油送柴火,一个个上门道喜去了,正堂也觉得“远亲不如近邻”,应该去庆祝一下。他想到了章主任的谆谆教诲,关起门来,构思了几天,才从橱里找出了一张存放多年的五尺整的澄心堂宣纸,在木桌上铺好,压平,又卷起来,放进橱中。过了片刻又拿出来,重新铺好……反复几次后,终于落笔。画是仿清代郑板桥笔墨,兼工带写,字也仿板桥笔法,乱石铺路,纵横随心,淡淡随笔。不一会儿,一幅墨香四溢的墨竹图中堂便完工了,清气盈室,竹子也似乎沙沙摇曳了。郑板桥那首《新竹》诗“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也题上宣纸了。正堂心里想,这下,章主任一定会高兴的,满画尽是高风亮节的情趣。他送画到宋街东边的徐师傅家中装裱,并再三吩咐道:“这画重要,一定要认真裱好……”

他起了大早,对着那片破镜子忙乎了半天,把脸修理得干干净净才出门。他把画递到章主任手上时,章主任的笑容骤然收起,嘴角向左边微微一翘,一脸不屑,但还是漫不经心地把画缓缓打开……正堂变得特别拘谨,双手不停摩擦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章主任那张逐渐变形的脸,嘴里好像衔着一粒同仁堂穿心苦的药丸,在嘴里滚来滚去,但始终无法“咕咚”一下送进腹中。

突然,哗啦一声,正堂那幅大画被章主任狠狠地扔在地上。

“这黑乎乎的墨画有什么用?上面的瘦竹既不长笋,也不能钓鱼,擦屁股还怕弄脏人。如果你有真心实意,不如到梅溪河边竹林里去挖一些笋来,我还可以当下酒菜招待人!”章主任很不高兴,怒斥着正堂。

“我是仿郑板桥的竹子,所以都是一些瘦竹……”正堂还想解释一下。

“什么?你还拿郑板桥来压我,来说明你有文化,是吗?你是不是又想把坏分子帽子戴上去!”章主任火上加油,气急败坏地嚷叫起来。

正堂如同被人拳脚相加,推来推去,双腿像筛箩,渐渐地站不稳了,愣了片刻,踉踉跄跄地拾起地上的画,夺门而逃。正堂边跑边说:“这可是一张名贵的澄心堂纸啊!是我家的宝贝,老章怎么可以这样呢?”

这件事以后,正堂又开始变得敏感起来了,一个阶段,他很少画畫,偶尔画一些小尺幅的竹子立轴、手卷或扇面,也会赶紧添上几只嫩笋。

“正堂老牛吃嫩草,改成老牛吃嫩笋了?”宋街的左邻右舍还是不停地打趣,正堂也只有无可奈何地苦笑几声。

这次,洪正堂确实郁闷彷徨,从此他也很少出门了。海棠知道他这个人,操心命,断肠草,怕事,不惹事,偏偏又被时势所裹胁,老是吃力不讨好。但他对人依然很随和,快过年时,一些乡亲上门来索画,他又不得不拿起画笔画画,左邻右舍听到此消息,都蜂拥而至,弄得正堂疲惫不堪。临近大年三十晚了,人们还要去他家求画,却不知此时正堂家经济拮据,家里存放的宣纸都要用完了,也没钱去买,他也不好开口和来人说。那几天,正堂从不画山水,只画些梅竹之类,一些求画的人不知其意,就问正堂何故?他苦笑地说:“梅竹秀气啊!我家也快没粥(梅竹)了……”众人大悟,赶紧送些米、青菜、萝卜来救急。正堂十分感激,即兴挥笔又画了许多青菜、萝卜图,并题上款:“宋街墨客洪正堂,除夕前即兴作于洋学堂。”

渐渐的,家中的生活来源,只得靠朱海棠那双娇嫩的巧手,她从母亲那里学来一手好的刺绣手艺,随后又赶上好时代了。那时,有许多江浙的商人,开始来宋街收购徽式刺绣品。海棠的刺绣品,颇能吸取新安画派的山水、花鸟之神韵,样样精致,美轮美奂。她最拿手的绣品,就是那幅充满宋街风情的《梨花带雨》图,图中的围墙印着斑驳的暗绿苔痕,几朵素白的梨花在老枝干上开放着,悄然无声,整幅绣品显得静谧和凄美。

“苏绣、湘绣、广绣,还有什么顾绣、京绣,它们各有千秋,但集大成者应是朱海棠的徽绣!”宋街上许多人都这么认为的。

“朱海棠的徽绣,构图精练,绣面光亮,花纹布置严密,色彩对比强,是徽绣中的逸品啊!尤其是那朵朵梨花,可谓神针刺绣也。”一些江浙客户的语气也充满肯定。

朱海棠坐在绣房窗户下的一条圆凳子上,她飞针走线,正沉浸在艺术海洋中,她似乎没有听到这些人的评论和赞语。她面如桃花,粉红色的连衣裙紧紧地包裹着她那性感的身段,长长的乌黑的秀发不停地在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上婆娑晃动,形成一个美妙的弧形倩影。嫩白的玉手不停勾抽,五颜六色的丝线,白色的丝绸布,慢慢地就开放出鲜艳花朵,灵动出栩栩如生的飞鸟鱼虫。

宋街上的人都说,去朱海棠家购买刺绣,既可以买得精品,又可以饱览朱海棠的秀色,一举两得啊。

朱海棠勤奋努力,精心经营着这个家,反倒让洪正堂轻松了许多。虽说不上富有,却可以丰衣足食了。再说,宋街上的人一生病就去县城看西医,他这个老中医似乎寿终正寝了;卖画更难,他没有一官半职,社会地位低,只是一个布衣而已,画得再好,在人家的眼里,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老头。也有一些人上门来索求画的,那是看得起你,要钱,没门。渐渐的,他倒成了一个吃干饭的闲人了。有一天,他闲着无事,悄悄地走进了洪家祠堂,里面聚集了几十人,还有许多人正捧着,或扛着摄像机,围着一个“书画大师”。大师光着头,披着和尚衣,穿着一双老布鞋,个子不高,但满脸红光,神气十足。他猛然捋起双袖,手握着一把巨大的扫帚,双眼盯着地上的八尺整张宣纸,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冲上去,站在宣纸中央,排山倒海,龙飞凤舞,唏哩哗啦,纸上很快出现一根比祠堂的木柱还要粗的竹干,嘴里还不停地喊道:“天下第一竹来也。”

洪正堂见此景,感到奇丑无比,实在忍不住了,低声说了一句:“怎么可以这样画竹子呢,一点意趣也没有啊,糟蹋好宣纸!”他的声音并不响,大家却都听到了,所有人都抬着头吃惊地望着他。

“你会画竹?说来让我们见识一下!”书画大师气汹汹地走过来,大声地责问道。

“画竹重在写意传神,只有文人气才能画出竹子的精气神!”洪正堂说完这句话,大家便哄堂大笑起来,他们在笑这个衣衫陈旧的穷老头,竟敢在大师面前高谈阔论。

洪正堂见这些人如此无知,如此放肆张扬,正色说道:“苏东坡、郑板桥、吴昌硕,还有我们徽州洪石农、汪采白、黄宾虹、吴皖生等人,他们都是画竹高手,也是学富五车的大文人啊!他们画竹子,有谁用过扫帚?”

“你也知道他們?苏东坡是个翰林大学士,郑板桥、吴昌硕都是县长出身,洪石农是进士,汪采白是金陵中央大学的国画系主任,黄宾虹十三岁就在徽州府中秀才了,他们个个都是官人,身上充满贵族气……而你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百姓,怎么可以和他们同日而语呢!”这些人被洪正堂问得哑口无言,故意用此话题来打击他的傲气。

哪知,此时的洪正堂更是不折不挠,继续大声说道:“你们真是目光短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竹子不仅有贵气,还有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傲气!你们这样画竹,竹不像竹,树不像树,不仅不合美术之初衷,更是污染了艺术,还好意思说是创新,真是恬不知耻。”

此时,洪正堂已经变成了一头上了斗牛场的犟牛,再也刹不住他那张嘴了,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奋力厮杀。

洪家祠堂热闹非凡时,朱海棠冲进来了,她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向外拉去。

“你不想好,不能害儿子啊!你吃的苦还少了吗?怎能这样不识数?他可是一个美术家协会的头头,现在可吃香呢,你得罪得起吗?”朱海棠多次责怪这位牛脾气的丈夫,可洪正堂一直改变不了那份与生俱来的傲气。只是后来,他自己也开始很忙起来了,再也没有时间去和人家争吵了,怒气、怨气渐行渐远。

宋街上的人对自己的祖宗都怀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里,清明节、冬至日、春节等等,都是他们祭拜祖宗的盛大节日,都会张挂着各自祖宗像于宽旷的客堂中央,荤素满桌,香火袅袅,很有意趣。

祖宗像,画义称为衣冠像,专供子孙悬挂纪念之用。尤其现在,家家户户生活条件好了,几乎每家对自己的祖宗像都很讲究,画工要精致,色彩追求精美。尤其那些祖上曾经中过举,或考中进士的人家,要求特别苛刻,他们都要求画匠细描先祖容貌,既力求真实,又求精工细致,更要画好祖先的穿戴礼服,以示品级身份。于是绘画功力极深的洪正堂,得心应手,生意极其火爆。

宋街上的洋学堂门前,又开始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有的人家祖宗形象不是很佳,总想洪正堂把他祖宗像画得美一些,还有的人家祖宗都是些很平常的泥腿子,也要求他帮忙,让他参照那些举人、进士之类的画像,力求画得有点文化味、儒雅一些。一些人总想私下给洪正堂多些钱财,但他都认认真真地画,钱却一分都不加,乡里乡亲的,只要高兴就行。村里人对他千恩万谢,感动不已。洪正堂的画像确实很精妙,构图细致,线条流畅,人物丰姿怡态,眉目传情,是一幅幅“穷工极巧”的艺术品,可总有一种千人一面之感。

“洪先生,您画的祖宗像确实精致无比,但好像是一个父母所生的。”街上有的人故意打趣道。

“村里人同宗同源,也许共同的遗传基因吧。”他苦笑道,这笑声中,含有几多尴尬,几多无奈,还夹杂着几多委屈。

尽管正堂也有两个儿子,但他并不想把这手艺再传下去,他知道他们不是没有那份灵气,而是没有那份虔诚。所以,他从不收徒弟也不用助手,打画稿、画衣纹、开脸、勾金虽然是流水作业,他都一包到底。要问他一辈子画过多少幅家神菩萨、祖宗像,可能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因为画这种画是不落款的,只做一辈子“无名画工”。但有眼力的人一看便知,那是梅溪村宋街上墨客洪先生的精品。

宋街上的人,每次在洋学堂里,见到正常画人物或修复祖宗像时,他都会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话:“我的文化底子差,只读了几年私塾,许多古文还是看不懂……所以自己的画谈不上什么思想性、艺术性,更谈不上什么境界了,永远也配不上画家这个美名,自己只是一个在太平盛世里混口饭吃的普通画匠而已……”

有时一些人也和他开玩笑,现在满街都是大师了,凭你这般水平,随便就可以弄一个大师的称号玩玩。此时,他一反刚才的淡定平和,有些愤愤然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乡间俗语:“各家的草鞋各家编,各家的毛衣各家织。”

接着他又说:“我儿子的一篇小学作文,被人放在网上,竟有一个协会准备授予他为国学大师呢,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种大师有意义吗?误人子弟,害人不浅啊。再说大师之称号可是各个领域中那些学富五车、开宗立派的集大成者,而不是我们这些没读几年书的手艺人可以用来糟蹋,用来贴金的……”

他说完这句话,再也不搭理他们了,左手习惯性地提了提那副金丝边眼镜,右手握着毛笔,蘸了一些浅红和赭石杂糅一起的颜料,对着挂在墙上的祖宗像画稿又开始精工细作去了。

窗外,又下起了濛濛的春雨,宋街洋学堂院子里的梨树正盛开着梨花,梨花带雨,暗香浮动。春风拂来,花枝随风而动。宛如一位多才的书生,轻摇羽扇,纵横古今;又像一位素衣剑客,衣袂飘飘,飘逸于烟雨的江南。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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