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林子一大什么样的鸟都有,坏鸟少不了。坏鸟的标准是什么?说不好。至少偷吃粮食、掠夺果子、啄人眼睛、在人头顶拉屎的鸟,不是好鸟。
墩子是小城公认的坏鸟。墩子不是鸟,是人,人也不是好鸟。称人为鸟不是好的称呼,有着贬低、污蔑之意。《水浒》中李逵反对招安,就是提着双大板斧,抢在高处,大声疾呼: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一个鸟字,咬切得悲怆,倒也是到位、解气。
墩子不是只好鸟之气,自小就表现出来,上房揭瓦,掏鸟窝捣蜂巢,打猫狗捏虫子,大凡淘气男孩的事,他都干尽了。鸟们虫们躲他,猫狗见他溜墙根,甚至比他大的孩子,见他也怯上三几分。
不是好鸟的墩子嘴贱,什么都敢吃,生瓜李栆不说,就连茄子、辣椒生的也敢塞进嘴里,蜈蚣蚂蚱哈蟆蛇都吃,生把火烤烤,一样吃得没渣。
这些都可理解,饿的,饥不择食。
墩子十来岁时做过一件事,扬了大名,不过是臭烘烘名。
小城太小,跨几步就进野地,如墩子家所住的骑马巷,一头就插在荒地里。邻家二星的父母勤快,开了点小荒,开春时种些南瓜、冬瓜,南瓜长不安分,拳头大时,墩子就寻摸着摘了吃,一季下来,剩不下一两个。冬瓜生吃不得,卧了不少个,到秋天,收获总是沉甸甸的。
事情就这般来了,到吃冬瓜的日子,硕大的冬瓜剖开,总有臭烘烘的味。生臭熟香,加了油盐酱醋,烧熟的冬瓜仍臭。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一连串都如此。
找原因吧,不找还好,一找让人恶心了。原来半大的冬瓜,曾被利刀开了口子,解上了大便,再封上,冬瓜泼皮,继续长,臭气却薰进了冬瓜肉里,任大火煮、小火炖也去不了。
不用说,是墩子干的。
大星、二星上门讨说法,墩子坏坏地笑。认这账,还说了句:二星不是能吗?能还吃我屎!
开一仗是免不了的,尽管大星、二星联手,还是吃了墩子的亏。
墩子结实,矮粗,却有一把子蛮力气。
大星兄弟俩都能,尤其是二星书读得好,和二星是同学,成绩不知比墩子好多少倍。
又出了事。夏天热,大星刚进门的媳妇在家洗澡,二星在巷子凉风,猛地惊叫,说:墩子趴墙头,偷看。
大星疯了样扑向墩子,一阵撕打,连带着骑马巷的人都冲了出来。上房揭瓦积的气,一下爆发了出来。众人动手,墩子鼻青眼肿,只有招架的功夫。
倒是二星躲在一边,冷冷地笑。
事后,有人问墩子:真看了。墩子大言不惭:看了,黑糊糊的,看不清。
墩子是坏鸟的名声砸实了,偷看新媳妇洗澡,还有比这更坏的。
一些天,墩子在小城低着头,就差把头插进裤裆里了,但也仅是短短数日。时间换空间,不久坏鸟的翅膀又四处飞了。
不过,墩子坏鸟的名声,为一件事,缺点失去了。
骑馬巷的尽头,有一口大塘,叫胡大塘,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像下饺子样扑通下去。二星也是其中之一。玩着玩着,二星手脚抽筋,不管不问地向水底沉。恰好墩子在边上,伸手拉,又被二星拽向水的深处,墩子的蛮劲上来了,沉下水底就把二星向水上顶。
二星得救了,墩子再没上得来。
骑马巷的人为墩子送葬,哭和笑的人都有。到墩子的坟头在小城边的西凉城立起时,二星却长跪不起,哭得抢天奔地,嘴中不停念叼:趴墙头是假的,假的。
假的?差不多。天那么黑,难怪黑糊糊的。小城人猛然醒悟,哭声突然浪了起来。
墩子还是坏鸟吗?小城人不提了,一群群鸟飞过,“苦哇、苦哇”地叫。
得救后的二星更加发奋,读书、上大学、分配工作,没有几天,竟做了省城一个厅局的处长。
二星不忘墩子,年年祭日为墩子上坟。上坟一个人去,一待半天。老说同样的话:怎就不说出来呢?还黑糊糊地乱说。
风硬硬地吹,二星还是有泪干不掉。
二星官运畅,几年后又升了厅长。升厅长的二星回骑马巷少了,但一年一趟还是保证的,主要看墩子。拍马屁的人多,干脆运了沙石,把墩子的坟重修了,就差点追认墩子为烈士。
如此,谁还去说墩子不是只好鸟?
只是好景不长。二星栽了,贪污腐败罪名一大堆。据说,从骑马巷他的旧宅里,就拉了一卡车的老头票子。
判刑少不了,二星彻彻底底栽了。
墩子不是好鸟的名声又起,如若那年不把二星从水底顶起,哪来的大贪官,丢尽了小城骑马巷人的脸。
有人亲耳听到,二星在逮捕前,跪在墩子的坟前哭诉,说:墩子,你真不是好鸟,怎想起来救我……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一段时间,小城人说二星,讲墩子,开始总要念叨几句招安的事。有关吗?
墩子不是好鸟,二星又是好鸟吗?鸟群从小城的天空飞过,抬头看鸟,一粒鸟粪滴下,正打糊住了想象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