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火
一
凌晨两点,我就该喊王自贤上班了。
王自贤答应一声,起来后打了个哈欠,问:做不做饭?我说做啥饭,时间不早了,到食堂吃一点就行了。这时候的王自贤穿上衣服,慢腾腾的样子。我催促了几次,他穿上工作服、戴上矿帽跟着我走了。
我一直认为王自贤是个老不急,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会说,着啥急,天塌压大家,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则不耐烦地说,有啥路哇,现在实行的是打卡,去晚了是要扣工资的。再说,赶不上头一趟下矿井的车,就要等第二趟,多麻烦啊。还好,等我们到食堂吃过饭,连三赶四地到矿井的下井口,还提前了几分钟。
矿车顺利地到了工作面,上一班的人都走了。临到我们这一班开始工作。严格说,我们这里有三个工作面,一个工作面分为十多人,呈扇形排开。拉煤的排子车不能停顿。我们这个工作面也是十多人作业。王自贤属爆破组,他们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开始钻眼、装填、爆破。一阵硝烟过后,由我们装煤组七八个人,用翻斗车向拉煤车上装煤。
装煤的时候,爆破组停留在休息室里,距离我们也不远,够得上说话。我们这边干着活嘴里也不闲着,开着荤荤素素的笑话。小四川说,我给大家说个笑话吧,说的是一个煤矿工人夜里回家,遇到一个劫匪,那人压低声说:快掏钱,不然没命。被劫的矿工说,老弟,我真的没有钱。劫匪说,你是附近的矿工吧?可不是嘛,大半夜的,我一个上班的穷矿工,哪有钱呀。谁知劫匪伤感地说:我也是煤矿工人,这不是工资待遇低逼的,老哥,你拿好工作证,前面还有劫匪,也是矿上的工人,他们一般不抢自己人。宋小三说,你说的没有味道,我给你说一个吧,一个公猪和母猪结婚了,公猪发现母猪不是处女猪,非常不满,质问母猪到底是谁干的。母猪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是骚情的矿领导干的。
几个人哈哈哈大笑了一阵,有一个说,咱矿领导整天闲的没事干,不干这,他能干啥呢?
一圈人都笑了,但我发现坐在一旁的王自贤没有笑,他闷闷不乐地在一旁吸着劣质烟。
的确,在我的意识里,王自贤很少说话,有活干活,没有活就闷头闲着,从不凑人伙,别人都说他是“孤独人”。我是河南南阳人,他是驻马店的,论起来是老乡,惯常的日子,他还是喜欢与我打交道。尽管如此,我也甭想从他的嘴里掏出半句实话。
按说王自贤比我早来矿上六年,我本人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从技术到工种也算是熟练工了。尽管老婆孩子跟着我,一般一年我还是要回老家一趟散散心。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从没见王自贤回过老家,问他你咋不回去看看?他说他自小是孤儿,近门一个叔也早死了,所以也没有可挂牵的人了。对他说的话我是半信半疑,你就是孤儿一个,回去一趟看看父老乡亲总还是可以吧?
这一个班上完,等我们出了巷道,坐上斗车升井,已经是白天的十二点多了。矿工有这样一种说辞:埋了的活人,认为做煤矿工人是一个高危职业,今天下井,等到又一次的升井,会长长地舒一口气,我又新生了。为此,出来后对于一切都看得很开,该吃吃该喝喝,毫不吝惜。可看王自贤就不一样了,他找了一个四川妹子,生了一个姑娘,在我们这个三不管的地方,他完全有能力再生一个男孩,可他却拒绝生。说再多养不活。他的老婆乔晓梅生性内向,说话少,又是家庭妇女,一切都按照他说的办理。但是出来后他不喜不忧,随其自然。
我们这个矿,地处乌鲁木齐市南一百多公里,属于山南煤矿一个分矿,一直向西呈梯级型发展,为第二个矿井,叫2163煤矿。尽管现在是仲夏,向西看,山峰上仍然是白雪皑皑,风吹来仍然觉得有几分凉意。刚出了矿井,我还打了个寒噤。
我们一起在澡堂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凈的矿工服,出了门,我问王自贤:咋样,咱去俱乐部打会儿台球吧?谁知他很不给面子地说:吃了饭我想睡觉。我皱了皱眉说:下午不是有的是时间睡觉吗?真是的,你随便吧。说罢,我匆匆走了,心里还不由得骂他抠门,一盘台球两块钱他都舍不得打。
回到家里,胡乱吃了几口饭,我正要去俱乐部,老婆在一旁唠叨着说,菜园里需要泼粪便上肥,小双的《看图画册》矿上的书店没有卖的。学校老师说一定要用。我不满地说:没有卖的,下一次你凑拉煤车,去一趟乌鲁木齐买回来不就行了?
你站着说话不要疼,老婆田翠花说,我在周记饭馆里帮忙,走得了吗?也是的,为了增加家庭的收入,她不得不去俺这矿上唯一一家饭店帮忙,工资一千多块,这会儿是她看到我回来才匆忙回来给我说事的。
好好,不行我请假去。这总可以了吧!田翠花不说话了。请假是要扣工资的,她也害怕我这样做。然后,她嘟嘟囔囔地去饭店择菜剥葱去了。
二
我们这个矿分为两班倒上班,本地人不愿干,大多是一些口内来的盲流,经历了几次的大变局,流动性非常大,有的人来后干上一年两年走了,不变的是王自贤,应该说,能在这里干上十来年的,是不多见的。当然来这个偏僻的山沟里挖煤,有些是在内地偷鸡摸狗犯事,就来到这里躲避一时;有的是躲避计划生育,到这里想生个男孩,一旦生了男娃,就也溜之大吉。矿上最多的人是河南的,其次是四川、甘肃、青海的。要说这河南的四川的分为两个帮,即河南帮和四川帮。副矿长是河南人,当然对河南人多有照顾。四川人也不少,开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话语权,说话唯唯诺诺,办事低心小意,但是,随着四川人的逐步增多,他们的实力在不断壮大,就说话不一样起来。特别是四川帮最近来了一个叫强哥的人,来头不一般,由于有他撑腰,眼下四川人竟然敢顶撞河南人了。
那一天,四川人肖鸿宝干活升井晚了,去澡堂洗澡时,看到比较浑浊的热水,低声骂了一声:娘的,这么浑呢!本来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可是管理澡堂的是河南人老曹,他在打扫卫生时听到了,不由得问了一句:你骂谁呢?谁知这肖鸿宝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就说:骂你的。哪想到老曹是勃然大怒:日你妈,你还敢骂我呢。肖鸿宝仗着年轻气盛也不示弱,说:我就骂你啦,怎么样?也该那天犯事,这老曹是副矿长潘燕飞的老表,他怎能吃这一壶,就抡着笤帚往肖鸿宝身上打。正好那天,四川人有几个来洗澡,不容分说上前做起帮凶,因为他们出手较狠,竟然将老曹打趴下了。
老曹吃了亏,自然不服气,就鼓动着几个老乡想报这一箭之仇。
看到老曹挨了打,什么心态的人都有,有的想静坐观虎斗,有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在后边瞅着让打,有机会看看笑话。可是,这四川人也不是好惹的,特别是来的那个强哥,仿佛他成了四川人的主心骨,看到这河南人多次对他们四川人吹毛求疵找毛病,心里一直不舒服,这一次并不怨他们四川人,谁知,这老曹仗着人多势大,向四川人开刀,就较上了劲,力主火拼一下。
形势是一触即发。
这边有不少河南人是群情激奋斗志昂扬,有的找老乡、做工作,希望大家同心协力一致对准四川人。知道王自贤个高力大,老曹就找到他,希望他能参加这一回和四川人的争斗。谁知王自贤一副息事宁人的做派,说什么还是讲和为好;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什么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咱自己也有错,就得敢于承认。反正说一千到一万,他是一口拒绝,不愿去。直气得老曹想吐血。
双方已经确定地方:是晚上十点钟,在小学的操场上。到时间谁要不去就是孬种。
眼看着箭在弦上。
大家那天晚上班也不上了,决心决一雌雄。
在小学的操场上,一边是龙世成、老曹,带着几十号河南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准时来到了操场的东侧;一边是强哥和肖鸿宝带着四川的哥儿们来到了操场的西侧。只见到场的人,有的手执棍棒、刀具,有的手握铁镐、钢锹,还有头戴矿灯帽的,有的点起了火把,有的还在操场一个空场上点燃了两个轮胎,熊熊的大火和一股刺鼻的气味弥漫了偌大的地方,使整个操场上亮如白昼。
双方到齐后,河南人领头的龙世成双手一拜说道:各位兄弟爷儿们,本人龙世成应约带人到这里来,四川的弟兄,你们说是怎么个打法,文打,咱们不拿家伙,空手打斗;武打,咱就掂上东西干仗……对方有几个四川人说:文打文打,不动家伙,不然会伤了和气。伤你妈了个巴子,老曹心里窝着一股火,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手中一根棍子打过去,对方也仓皇招架,叮叮咣咣,顷刻间混战起来。有的伤了手臂,轻伤不下火线,有的打破了头,仍然坚持战斗……突然,从操场一溜斜坡的大路上,拥来了一群人,原来是矿长和副矿长几个人听到报告赶来了,首先是矿长,没到地方先吆喝:住手,狗崽子们疯了,班也不上,到这里打架来了。
一听是矿长的口音,大家忽地一哄而散。等跑了十几米后站在那里看着这边怎么收场。何洪涛、李根宝,把今天参与打架的人都给记下来,你们吃饱喝足有劲头打架,却不上班,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听说要记名字,不少人都跑了,只有少数几人说在这里拉架的。
当晚,礦长做了进一步的调查,问清是因为澡堂里的管理员老曹引起的,立马将他叫到办公室。他的老表潘燕飞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很是狼狈,就说道:老表,本想着你事事处处为我着想,哪想到你借我之名欺压外省人,你说这该咋处理?等了好一会儿,老曹说:老表,我错了,不该仗势欺人,以后我会改正的,只是恳求你不要将我开除。潘燕飞念起老表的面子,把他熊了一顿,让他走了。这边潘燕飞通知强哥和肖鸿宝等几个四川的职工过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给与认真的批评,并且晓以利害动之以情,给以警告,若再寻衅闹事,全部开除,一个也不留。最后,强哥和肖鸿宝等人也做了检讨勉强过关。
这次的打斗事件平息下来了。但是老曹的心里一直不爽,对谁呢?对王自贤。人家亲自跑去找你跟着摇旗呐喊充充数,谁知你以和为贵,小不忍则乱大谋而搪塞。说轻了一点老乡观念也没有,说重了你就是一个狗舔球,各顾各。所以,以后王自贤再下班来洗澡,老曹的眼皮耷拉着不理他。而王自贤呢,也感到没意思,尽量在澡堂里减少逗留的时间,下去胡乱搓洗一下,很快上来走人。是人都应该知道个眉眼高低。
在人们的心目中,王自贤是一个胆小怕事、谨言慎行的人,实际不是这么回事,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就印证并非如此。
三
十一国庆节来到了,分矿领导为了慰抚一下全体职工,休息一天,并告诉食堂多准备几个菜,免费犒劳大家一顿。
本来我们这个分矿有一百多人,皆因为这一天放假,有的趁这机会去了乌鲁木齐,想淘一些便宜东西,实到的也仅有八十多人。这一下分为八摊。一摊大约有十个人,食堂的空间足够了。每十个人围聚在一起,面前放着一个大盆子,里面盛放着各种美味佳肴。真应了新疆的特点,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家蹲围一圈,猜拳行令好不快活。
开始时,大家还比较拘谨,因为有矿长和两位副矿长在一旁,喝酒的时候还彼此注意着自己的形象,等到矿长和两位副矿长各自象征性地敬了两轮酒,说了一些鼓动性非常强的话后便离开了现场。等他们走后,我们这些人看到领导走了,犹如脱缰的野马松快了许多。大家互相敬着酒,说着彼此互勉的话,真正寄希望抱成团,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挖煤,为了养家糊口而战斗,有几个人说着说着竟然掉下了激动的热泪。
在这群人中,属龙世成更为激动,他说咱要喝就喝他个一醉方休。接下来一一和大家碰杯。在碰到小四川的时候,本来小四川刚开始因为没有把握,已经喝的不少了,这一回龙世成过来让酒,就象征性地抿了一下。龙世成说:小四川,你应该喝起。小四川说:我刚才喝的不少了,要是再喝,我就要喝醉了。这一下,龙世成马上翻脸了:小四川,你还是个男人吗?小四川忙应答:是是是。既然是你为啥不喝起?龙世成紧追不放。小四川为难地说:我真的不行了,再喝我就要出酒了。谁知,龙世成红着眼晃荡着步子,走到小四川面前竟然捏着他的鼻子要灌下去。小四川因为个头小,在龙世成高大体健的雄壮男人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小鸡娃。他十分为难地喝下一杯。
龙世成说:要喝就要喝三杯。小四川连忙摆着手说: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了。
我替他喝。忽然,一个憨厚的声音响起,大家转过头来一看是王自贤。
龙世成眯着眼递给王自贤。王自贤接过来一饮而尽,连续三杯。
等到王自贤喝完之后,龙世成嘻嘻一笑说:你喝的不算。小四川还得喝。接着,龙世成就用左手夹着小四川,让他继续喝下去。
突然,王自贤从地上掂起一瓶新疆啤酒,向龙世成的额头击去。顷刻间龙世成的脸上有鲜血淌下来。有好几个人说:王自贤,你疯了,竟然敢打龙哥?
这时的王自贤一改过去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的风格,将那瓶新疆啤酒照一旁的一把椅子砸过去,立刻啤酒瓶的玻璃碴子尽显眼前。他马上掂起啤酒瓶的小头部分,瞪着血红的眼睛手举着残破的啤酒瓶说:谁敢上,我就和他拼命。
几个龙世成的好友原本打算教训一顿这个捣蛋的王自贤,看他如此野性,也就饶了他,一副凶相地说:王自贤,你也太他妈的不够哥儿们,竟然对龙哥下手。说罢,打着圆场地说:算了算了,先把龙哥搀到卫生室包扎一下。
只见王自贤将那个残破了的啤酒瓶扔在了地下,两只手搓了一下,说:太欺负人了。说罢,酒也不喝了,一个人扬长而去。
自这次的喝酒事件之后,不少人对王自贤的看法改变了,哟呵,这小子有点血性,像个男子汉。就连老曹也对他刮目相看,等王自贤再去澡堂,他也会说:来了自贤。王自贤还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点点头,说声曹哥好。找一个角落去洗涮自己黑不溜秋的身体去了,仿佛以前的事情从未发生。尤其是我们班上的哥儿们,再见了王自贤,立马笑脸盈盈,好像把他当成了成吉思汗或者写过《满江红》的岳飞,奉为英雄。就连我也看不惯他们那副嘴脸,暗暗“哼”了一声,都是些市侩小人。
转眼冬去春来,但是山上仍然是白雪皑皑,寒气袭人,只是到中午时分,那冷风已经不是那么黏人了。但是整个冬天冰天雪地,根本没有机会出门,等到这春天透出一丝温暖,人们可以透一口气了,可以趁机会到乌鲁木齐去转转玩玩。我就一连去了两趟,大多都是凑来矿上拉煤的汽车。令人纳闷的是,王自贤从不出门,如果歇班,他也是猫在家里不出门。如果有人约他去乌鲁木齐玩玩,他总说俺家有事,乔晓梅一个人都办了,用不着我操心。听到他这样说,其他人也不好说啥了。
这时节,已到了仲春,路上的积雪在太阳的照耀下开始融化,拉煤的车增加不少。有一天晚上,准备下井的时候,我和龙世成相遇到井口。一看还有点时间,我们坐在井口不远的几块枕木上抽烟。抽了一阵,龙世成小声给我说:吴晓平,你想不想发财?我呵呵一笑说:我做梦都想发财。龙世成低声凑近我说:你只要想发财,我就有办法。随后,他就把自己的计划原原本本地给我说了。
原来,矿区内放置好多钢轨、铁架子、废斗车等,扔的到处都是,有的已经风吹日晒好多年,也没有人照管。龙世成的意思何不趁着拉煤车,先装在下边,等到过磅后,司机带走,将这些废品卖掉,我们合伙平分……还没等龙世成说完,我马上否决了他的想法,这事我可不能干,我想做个合法的公民,踏踏实实挣自己那份钱。谁知,龙世成马上翻脸,说:我给王自贤说后,他也是那个熊样,不敢弄。但我跟你说,你不干可以,这事我已经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万一你出卖我,我可不给你算完。当下,我赌咒发誓向他保证,我自己管住我就行了,至于别人怎么弄是他们的事情。龙哥,你放心,汉子惹事汉子当,我绝不会干出卖自己哥儿们的事情。不一会儿下井的职工到齐,我们俩也随着下井的人群,乘上排车下去了。
但是,干着活,我一直在想着心事,如果,龙世成真的这样做,万一被抓到,可不是小事情:偷窃矿上的财物,性质恶劣,说不准是会被矿上开除的。尽管我可以不管,但我也不能看着他滑向无边的深渊。等到下班后,跟着龙世成走,看旁边无人,我开口了:龙哥,你打算偷矿上的废钢烂铁,这可不是小事,不要因为这一点蝇头小利而坏了大事情,我们可是有家有业的人哪!请你三思而后行,谁知,龙世成不但不承我的情,而且破口大骂:放你妈个屁,我只是说说玩的,谁去偷窃了?你这个胆小鬼简直是血口喷人。说罢,他气咻咻地走了。弄得我半天没有缓过气来。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等我回到家给老婆一说,她骂我是头蠢猪,谁会去掺和这样的事情,躲还来不及呢。
四
龙世成犯事了。事情出在第三次。
前两次和司机共谋装运东西比较顺利,再说都是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些钢板和铁、铝、铜等金属顺进拉煤车。哪想到,这龙世成看到前两次顺利得手,他的胆子大起来,竟然趁一个后半夜,又找了几个弟兄,除了装了一些钢轨、铁板外,还把一架废弃的卷扬机也装进了煤车的下边。这一切都被刚下班的王自贤亲眼看到。也该出事,王自贤心想,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如果龙世成继续这样干下去,总有一天事情会败露的,真要晚知道,还不如早知道,他偷偷借用一处小卖部的座机打了110。矿区派出所接警后,立刻向市公安局做了汇报。可惜那辆拉煤车已经出了矿区。怎么办?矿区公安问清这辆车所去的方向,原来是去往伊犁,随后,公安警察在沿线设卡,将那辆卡车拦下来了。一方面通过小卖部的老板,知道报警的是王自贤。随即,对王自贤做了进一步的了解,掌握了龙世成等人多次偷窃矿区废旧钢材的犯罪事实。
這龙世成被抓后,眼看也隐瞒不了啦,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了。案子非同小可,一下子牵连了四五人。
龙世成心在里仔细想,开始认为是我报的案,后来听说那天我去了乌鲁木齐,根本就不在家。他就怀疑起了王自贤。果然私下听人说的确是王自贤透的底。为此,龙世成恨死了他。几次审理将龙世成的案子弄个底儿清。这也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有时候下班后,几位河南老乡闹着喝酒,顺便邀请王自贤,他根本就不参加。刚好这天,龙世成、何洪涛、我和李根宝几个人在李根宝的单人宿舍里打平伙——也就是现在的AA制,有的点几样菜,有的对两瓶伊犁大曲,有的买些香肠、花生米等等,大家坐在一起喝闷酒,正好这天王自贤没事儿闯到这里。他急忙要走,突然被龙世成一把拉住,见面分一半,既然遇上了,你小子得喝酒。王自贤看躲不过去,就连喝了三杯。喝罢就要起身走。李根宝不愿意了,故意气王自贤,你小子真抠门,连喝酒也看看历头,难道你跟媳妇睡觉也算着日子?
王自贤没有吭声。
龙世成就起哄王自贤,都说你生来怕媳妇,你今天就不会伸伸腰、做做主,当一回家儿。整天挖煤钻煤窑,怎么也不能光苦了自己。三说两说,激起了王自贤从未出现的小性子,他说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还真是的,十分钟不到,王自贤跑到小卖部买了两瓶伊犁大曲,两包花生米,嘴里还不忘了说:让你们看看,我王自贤是不是怕老婆嘛。
接下来几个弟兄猜枚行令好不热闹。几瓶伊犁大曲下肚,各个喝得眼红耳热,鸡子不认得鸭子,尤其是何洪涛瞪着那对红红的小眼睛,说今天每人都该说一段自己最精彩的故事,不说罚酒三杯。
李根宝想了想说,不中我先说。其他几个人都拍巴掌说,根宝说,根宝说,他的故事肯定好听。李根宝喝了一口茶叶水说道:我父母早亡,打小是个孤儿,没有人疼爱,有个近门叔又不当家,婶子看见我很反感,根本就不爱见我。我呢,只好东要一碗,西要一碗,如果,赶不上饭点,还得饿肚子,真的是饥一顿饱一顿。到了十五岁,有一天,我看到邻居一个三婶在喂孩子,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感到好奇忽发冲动,走上前摸了一下婶子的奶子。正在喂奶的三婶仰起脸说:根宝,你干啥呢?我说不干啥,忽然想起,自己竟然摸了三婶的奶子,她可是我的长辈,这不是大逆不道吗?要知道当时我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已经有性意识,应该知道天高地厚。我马上脸红到了耳朵根,慌慌地走了。后来这件事,不知道咋地传出去,有的人说我是个坏种,甚至打顿也不再给我吃的。我只得出门去打工,很多年不再回俺那个庄子——
后来呢?我感到意犹未尽,便问他一句。
后来,李根宝说,五年后,我又回到我们那个李庄,再见到邻居三婶,她好像没有那章事儿一样,问了我一番在外打工的经历后,还不忘嘲笑我一顿,小小的年纪还知道羞耻呢。
我还不忘了夸奖三婶几句,你三婶是个好人,真要是有的女人反咬我一口,那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哟。
李根宝说完后,轮到龙世成说了,那是一段龙世成在京广铁路上的偷窃历史。他们四五个人,是一个偷盗集团,专门在武汉到郑州这一段“做活”,因为初来乍到,对江湖上的许多事情还不了解。他们的老大外号独眼龙,三十四五岁年纪,甭看他年纪尚轻,在江湖上闯荡可有些年头了。有一天后半夜,独眼龙无意间,在车厢的连接处捡到了一枚白瓷毛主席像章。他捡起来后思索了一阵,觉得这时早过了戴毛主席像章的年代,怎么有这样一个纪念品?他若有所思地戴在了自己的胸前。谁知这一下不得了了,每逢在那趟车上走一趟,他的口袋里不知啥时候就有了一沓沓的钱,时间延续了半年之久。半年后的一天,一直感到有一个人在盯着他,两眼充满了杀机。他计划在信阳的鸡公山站下车。正在这时,那个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说:天王盖地虎。这个不难啊,他看过京剧《智取威虎山》,知道这句台词,就接着说:宝塔镇河妖。那人五十多岁年纪,显然也是老江湖啦,凑近他来,左右看看,小声说道:师傅,有人盯上你了,请你马上转场。独眼龙凑腿搓绳说:我知道了,马上闪身离开。李根宝还不明白,问:那以后呢?这个人怎么样了?龙世成说:江湖凶险,估计是有人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这时,王自贤出门去呕吐了一阵,又返回来喝了几口茶。李根宝说,你酒也喝了,茶也喝了,下雨不戴帽,轮着你讲了。
開始,说什么,王自贤也不讲,说他没有啥可讲的。何洪涛不满地说:在咱这一方土地啥都可以说,你就捡你有意思的说。这会儿的王自贤睁着血红的眼睛,又喝了口茶,借着酒劲壮胆说道: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在家从未与左邻右舍红过脸。那一年,村上的周三赖分的地块紧挨着我家的地块。可他每年总要从我家的地块犁过去几犁,连续三四年,大约有两耧麦的距离。我曾提出重新量一下,他说不用量,很准。再说,他们周姓家,在我们村是大姓,村干部大多是他们周姓霸着,一般人家都躲着他们,不敢惹。我不信这个邪,继续找到村主任,让他从中调解。说了几回,村主任也感到无望了,说他们周家人多势大,让我吃个哑巴亏算了。
难道这个世界没有天理了吗?!那天我怀揣一把菜刀,找周三赖论理,希望通过村组干部主持公道,重新丈量土地来确定界碑。谁知,周三赖蛮不讲理,而且还仗势欺人痛骂与我,还说我是带肚(跟随母亲到另一家)。我一时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举刀就砍……后来听说周三赖被砍成了重伤。我呢,感到一切破灭了,连夜收拾东西跑了……十六年来我隐姓埋名过着非人的生活……
进了看守所的龙世成,为了戴罪立功,就把那段酒场听来的故事——王自贤怎么将人砍伤,怎么又逃到新疆南山煤矿的犯罪事实全部供述了出来。
抓捕王自贤那天中午,刚一升井,头戴矿帽,身穿工作服、一脸乌黑肮脏的他就看到井口站着的两个公安。他先是一激灵,而后心态逐渐平静,没有做任何反抗,只说了一声让我洗洗澡、见见老婆、孩子行吗?其中的一位胖警官点点头说:可以。
等这一切做完后,王自贤走出自己居住的小屋,望着生活了十六年的矿区,望着白雪皑皑的雪山,他流泪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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