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加军
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地方,这种地方于我并不陌生,小时候我在这种地方出生,在这种地方野蛮地生长。医生说像我这种病就适合生活在这种地方,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此以后就告别了城市生活了。
琳达说我这种病就是由城市生活压力导致的,听医生的没错。于是我就在乡下买了一处住所,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离住所不远有一片树林,没事我就往那里跑,但是我一直没有进去过。
琳达说她搞不明白那个树林到底有什么吸引我。有一天,她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在城里呆久了闷得慌。这句话约等于远足或者旅游能使人开阔眼界,心境开朗。我曾允诺带她去旅游,但是一直未能成行,为此她一直耿耿于怀,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对她的亏欠。然而,我确实是一个不喜欢旅游的人。
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往树林里跑到底为哪般。如果说树林是一位漂亮的女子或许这还能解释得清楚,然而它偏偏不是,况且自从跟琳达在一起再漂亮的女人都不入我的眼。并不是说琳达貌若天仙,而是我感觉真的离不开她。琳达一定要我回答出所以然,我抓破头皮都想不出一个答案。
从医院一出来,我就按捺不住了,决定重操旧业。琳达对我急于复出很不满。说我应该继续休整、养病。我知道琳达的一片好意。我对他说,你自己还劝过我,说抑郁症不过是心理疾病嘛,心里想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过去的朋友找上门来,口口声声只要我投资,保证在人力和物力上给予大力支持,他们当然知道我有这种复出的实力,于是就怂恿我开发那片树林。
开发成房地产可能赚一大笔钱。
这我知道。
树林下面有河,有田,还有杂草杂树。
这我知道。
平整树林可要花费不少劳力和精力。
这我也知道。
树林不知道属于基本农田,还是其他类型的土地。
这我不知道。
总之,我的雄心被他们的话燃起来了。
七年前,我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然而那个下半年国际市场风云突变,一夜之间买卖几乎赔光了老本,我一着急就把钱投到股票上,想豪赌一把。我看到大盘上那些下行的曲线,顿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搬起来,又像石头一样重重砸下来,天旋地转起来,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一个白白胖胖、粉粉嫩嫩、不高不矮,貌似二十多岁的女人,把头探到我的脸上说,你昏迷的样子很吓人。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琳达,是我的特护。有一段时间我怀疑她是俄国人,但是她很同情我,也很照顧我。然而,刚开始我的头仍旧昏迷,以至于我几乎辨认不出她是女人,留存在脑子的概念是,世界上只有男人这一种生物。琳达说失败对我打击太大了。
生理的病好了以后,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琳达怀疑我有了抑郁症,建议我检查一下,结果证实了她的猜想。我想哭,想一了百了。琳达说,抑郁症没什么可怕的,你得配合治疗。我睡不着觉,琳达就讲故事给我听。
那段时间,听琳达讲故事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不是因为她讲得多么绘声绘色,也不是故事本身多么美妙动人。
然而,她的声音确实好听,像小鸟在森林里啁啾,像清泉在石上跳跃。虽然有些故事明显虚构,但是我还是感觉到那种强烈的实在感,就像小时候偎在妈妈的怀抱里听唱摇篮曲那样。
我对琳达的了解也在逐步加深。琳达那年其实只有三十二岁,她在说自己的岁数时特别强调了那个数字,好像要拉近跟我的距离。“你比我大多了,不准再哭鼻子了。”琳达说前夫好赌,她劝他不要赌,他不听,他们就离婚了,好像离婚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我现在除了儿子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说到伤心之处,琳达痛哭不已,把手捂在脸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剧烈抖动。琳达痛哭的样子着实把我吓一跳,我就把她搂在怀里。她就势倒在我怀里哭。哭一会儿,就不哭了。她离开时,我看她的眼睛像雨后的天空,澄碧澄碧的。
几天过后,她才对我说对不起。她实在太爱前夫了,她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走上赌博之路的,她恨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她叮嘱我不要把前夫的事告诉任何人。我保证说不会,因为我脑子不好使了。她用手点着我的脑袋说,你不是脑子不好使,而是你缺心眼。
我每天都在兴奋地说那片树林,好像树林是我生活的全部。琳达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我说话时她一声不吭,不知是心烦,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决定走进树林。同行的是刘仁,是我朋友的朋友,朋友让我称他主任,说他可以帮助我。他一见面就说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今天见到真人三生有幸。
事实上我最不习惯听别人的恭维话,别人一说恭维话我的心里就发毛,好像说的根本不是我本人。我给他一根烟打断恭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我的烟点着,也给自己的烟点着。他皱着眉头抽烟,好像抽烟是他思考的一种模式。猛抽几口,抽得眼泪鼻涕俱下,他就把烟捏在手心里,斜过身子问,秦老板对什么最感兴趣。
我说随便说说吧,反正我对这里什么都不知道。说什么呢,他犹豫一下说,我们村可是有名的经济薄弱村,全村一百七十二户,八百二十五人,女人四百六十五,男人三百六十,男女比例严重失调,青壮年出去打工,年老体弱多病的留着看家,空巢老人比比皆是。
几年来,跟他搭档的干部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茬,然而他依然在坚守,他不信改变不了村子的落后面貌。我说他的愿望会很快实现的。他谢谢我这么说。
我们从断头路上下来,一直走到坡底,整个坡底都是大水坑。沿着水坑是那条小径,像一条蛇伸到树林里。油菜地包围了大水坑,里面有杂乱的脚印、清晰的车辙、洒落着碎玻璃和碎塑料片。推测这里肯定出了车祸。想象应该车头啃在泥土里,驾驶员猛踩油门想把车子拔出来,可是车身蹲在坡上,四个轮子空转。猜想肯定是清障车拖走了出事的车子。
再次凭吊车祸现场,感受的是那种生死一瞬的惊悚。刘仁却可怜菜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小径越走越细,我担心也是一条断头路,走着走着就没了。我发现自己胆子越来越小,不像当年天不怕地不怕,揣着二十元钱只身闯荡大上海,心想不成功便成仁。
走进去才发现外围林木很密,里面林木很稀。外围是高大的意杨树,意杨树是做各种板材的原料,前几年风靡一时。里面是各种杂树,树长得奇形怪状,千姿百态。林里空地上有河滩,滩里有一膜水,水里没有鱼,竖着破败的菖蒲茎,随处倒伏,菖绒长得倒是丰满。草滩像一张大黄地毯,从脚下一直往前铺,好像没有尽头。刘仁说这里原来有野兔和野鸡。野兔小狗子大小,走路都能撞到脚上。野鸡做成坛口鸡味道不一般,剥毛、开膛破肚,放进小口坛子里,底下架着木柴,火烧两个小时,拔去坛塞,十里飘香。朋友远道而来,好的就是这一口。刘仁痛心地数落野生动物的灭绝史,就好像在数落一个家族被一帮不肖子孙弄得家破人亡的过程。
我跟刘仁简要地谈了自己的经历。我说十八岁那年,背着背包只身闯荡大上海。刚到上海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工作不好找,一分钱当着两分钱花,甚至到垃圾桶里找东西吃,渴了就到水龙头上喝水,累了就睡在桥洞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送面包的工作,骑着三轮车往各个超市送面包。送了一段时间,我就跟店铺里师傅学做面包。师傅人好,看我嘴甜手脚勤快,就把自己所有手艺教给我。我学得很快。等手艺学成,我就到另外一家面包店做起了面包师。不久,我盘下了一个面包店,自己做起了老板。我的生意越做最大,开了好几家连锁面包店。等我有很多钱的时候,我就做起了外贸生意。外贸生意利润大,赚钱快,但是受国际市场影响很大。这不,国际上突然发生了金融危机,外贸产品积压在仓库里卖不出去。千不该万不该,在外贸生意赔本的时候着急上火,买股票,把老本赔光。就在我濒临绝境的时候,我的助手帮我成功运作另外一桩买卖,使我大赚了一笔。你的前妻虽然长得不漂亮,但是她心地善良。这句话是琳达说的,她见过我的前妻。她说,你的前妻本该在你患病时卷走你的全部财产远走高飞,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还是给你留了一部分财产,要不你能有今天?琳达的话并没有减轻我对前妻的怨恨,因为她在我事业最低谷的时候离开我远走高飞。
刘仁说是男人都会犯这样毛病,但是他佩服我这种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的勇气。我说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农家孩子,靠天没有天,靠地没有地,靠人没有人,只能靠自己。
走累了,我们坐在树干上歇脚。刘仁说树是风刮倒的。我问有什么根据。刘仁用手指着拔地而起的树根说,那么粗的树根,扒地那么深,非一般人力可为。那要多大的风?刘仁说那是龙卷风。那年,风口上三百零七户房屋、所有树木、要成熟的庄稼和其他建筑物,眨眼间被夷为平地,直接经济损失五千多万元,但是他们没有被困难吓倒,很快在废墟上重新建起了家园。
我忽然想起琳达好像跟我提过龙卷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提起龙卷风,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那场龙卷风。找一个安静远离尘嚣的地方居住,有利于你的身体康复。从医院出来,琳达如是说。我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我的大脑里太乱,需要腾空,重新放入该放的东西。琳达却反对我买乡村别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出尔反尔。
小径旁开着许多野牛花,黄色的小花点缀着小径,厚实的叶片伸到路中央。奇怪在百花凋零的季节,这种花居然开得如此顽强。我看到有些花踩在脚印里仍旧开着,心疼它们被沦落,被碾成了泥土,就弯下腰将没有弹起来的花径拔出来。但是,我看到前面一排脚印,就泄气了。
铺满野牛花的小径一直把我们带到小木屋前面。小木屋建在一截断桥上。断桥下面的水深不见底。小木屋太脆弱了,我生怕一阵风把它刮进河里。主人不在屋里,门口一边挂着渔网,一边块石上生出一根铁链拴着一条老狗。狗本来在睡觉,大概被我们的脚步惊醒,慵懒地抬起头,温和地看了我们一眼,又把头缩在尾巴里睡觉。从敞开的门往里瞧,屋里的水泥地上散乱着衣服被褥、柴米油盐和各种家什。我忽然想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刘仁说他是一个孤寡老人。刚开始他并不住在这里。他本来有一双儿女,儿子年轻时救一对落水母子死了,女儿长大以后出去从来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老伴被龙卷风刮跑后,他就住在这里了。
因为没有见到老人,回来的路上我很郁闷,为什么倒霉的事情偏要发生在可怜人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见他?他是一个孤僻的人,就是你十分想见他,他却未必想见你。
他会去哪里了?冥冥之中我感觉跟他有某种联系。
他能去哪里?除了去捕鱼,他没地方去。要说联系,这世上万事万物有联系的多了去,就像你我以前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因为你来这里,我给你做向导,我们就有了联系,其实有时联系根本不复杂,也不需要什么充分理由,就像风马牛不相及。
我忽然觉得错怪刘仁了。就问,以前没有人打这块土地的主意,譬如想要开发它,你看它有如此商业潜力。
他的商业价值十几年前就体现出来了,前几年经常有人来咨询,只是近两年才无人问津。
为什么没有人再问?
因为边上几家工厂的缘故,你不会对这块地感兴趣吧?那真要谢天谢地了。
我先跟你这样说,具体要看后续工作进展得怎么样。
回到家,我就跟琳达说起那个长满野牛花的小径,如果当初我不从家乡那条小径走出去,就没有我的今天。琳达不冷不热地说,你到底还是去了。我野心勃勃地跟她说起那块地的规划,我要在树林的位置上建一个游乐场,游乐场集餐饮、旅游和觀光一体,就像一个城市综合体。琳达说游乐场得考虑人流和消费层次。人从哪里来,消费定位是什么,都必须通盘考虑。我说这个已经有了初步考虑,不要操心。
琳达听我这样说,突然生气了,说她本来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好像她开始对我漠不关心了。想当初她为了彻底帮助我,在我出院那天,琳达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辞掉医院工作,跟我走。知道琳达爱我才这样做的,这让我压力倍增,心里想等着瞧吧,有天我会向你突然求婚,那时你准会说我是一个冒失鬼。但是,我还是问琳达这样重大的决定是不是出于爱情。琳达笑而不答。我是个不死心的人。琳达就笑着说,去你的爱情吧。我以为琳达说的是玩笑话。
但是我一直清楚一个事实,就是我虽然恢复了身体,但是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因为我的生活技能在来医院之前就丧失了。还好我的前妻仁慈,把变卖房产的一大部分钱给了我,我就用这钱重新购置了房产和车子。搬进新房子那天,琳达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重操旧业?我知道她指的重操旧业是炒股票,在她看来就是赌博。我摇摇头说,还没有具体定下来,重操旧业固然熟门熟路,但是另谋出路也是一种出路,都需要好好规划,等必须定下来时一定征求她的意见。琳达给我一个大大的吻。然后,我们过了首次严格意义上的夫妻生活。事后,我说这应该爱情了吧。没想到,琳达义正辞严地说差远了。但是,她还是让我明白这仅是同居生活的开始。
琳达从来不提及家人,好像她没有家人。为了让我有一个清净的恢复环境,她狠心地把儿子送到乡下姑妈那里。我跟她提起树林中老人。我说老人的儿子因为救人淹死了,我说老人的老伴被龙卷风刮走了,老人的房子也被龙卷风刮走了。琳达的脸色苍白起来,捂着耳朵说不想听,然后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请你不要再说了。我问她怎么了,她捂着肚子说感觉有点不舒服。
接下来几天,我发现琳达表现得很古怪,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好几个夜晚,她都在梦中惊醒,抱着我说好怕。我问梦到了什么,她什么都不说。但是我还是从她恐慌的脸上推断一定梦到了令她十分害怕的东西。
项目进展很快,胜利在望,我邀请刘仁等当地村干部,在乡村酒店吃饭。席间,我喝了许多酒,舌头打卷起来说,等项目建成,我请大家喝茅台。回到家里,琳达闻到我身上的酒味,就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看她脸色惨白,就问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医生。她呕吐完,无精打采地靠着床背说,你是不是傻啊。我说我不知道。她羞涩地说怀孕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说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大声地说要做爸爸了,就把她拦腰抱起来。她吓得双手搂紧我的脖子说,你是不是疯了。她叫我赶快把她放下来,我还是抱着她在卧室里走了一圈,然后才把她放在床上。我说咱们去拿结婚证吧。她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说。我说你已经怀上我的孩子了,你就是我孩子的妈妈了。琳达叹了一口气说她现在不想说这个。我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她说,你能不能不要去开发那块土地。我说不可能,我指望这个项目东山再起,事实上,我不完全是这样想的。我想到的是我跟琳达结婚,琳达本来还有孩子,琳达将来跟我还要孩子,还有我的孩子,琳达的家人,我的家人,哪一方面都需要钱,前妻虽然给我留了一部分钱,但是我不能坐吃山空。养活一大家子,我有责任,也有压力。
各项损失好补偿,事情卡在拆迁上。刘仁说,我们能不能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知道他的意思,让我趁老人捕鱼,用推土机把小木屋全部推进河里。我不同意,房子再小再破也是房子,况且我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我希望见到老人跟他开诚布公谈一谈,向他说明这个项目对于我对于全体村民的重大意义。刘仁说我太仁慈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仁慈成不了大事。
琳达在电话里大哭。我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但是从未想到她会流产。琳达好容易把话说清楚。我说了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就放下电话往家里赶。我想琳达一定伤心极了,这可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同居這么多年,每次我们都没有采取避孕措施。
有次,琳达问我为什么不用避孕套,我说很想要一个儿子。她就把我搂得紧紧的,大声地喊叫。我从来没有看过琳达那么疯狂。但是琳达迟迟不怀孕。刚开始我以为她不会怀孕,毕竟她以前小产过。看琳达着急,我就安慰她说,我们没有孩子不代表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幸福,没有孩子的羁绊,我们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
琳达一见到我就连声说对不起。我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没有好好照看你。琳达哭声更大了。我就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说,不要难过,只要养好身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琳达突然从我的怀里挣出来,不哭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然后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往下薅。琳达的举动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她疯了,就死死扭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弹。她就央求我让她薅,说自己心里太痛苦了。我说这是自残行为,你实在想薅头发就薅我的好了,反正我的头发不多了,薅光,正好去做和尚。她就不薅头发了,抽抽搭搭说,她梦到那个可怜的老人了,他的儿子因为救人淹死,他喜欢赌博,他的老伴劝他不要赌,他就把老伴赶出家门。我问后来他的老伴呢。她说老伴沿路乞讨,被车子撞死了。我问他的女儿呢。她说女儿从此不再原谅父亲,也离家出走了。我问女儿现在怎么样。她说现在不知道怎么样。我说他的女儿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父亲。她悠悠地说,谁知道呢。又说不谈这个了,谈起来揪心。然后她岔开话说,他百般好,就是赌博一桩不好。看样子她恨透了赌博。好赌的男人其实就是自私,她说,所以我必须跟他离婚。
她又说,你能不能不要开发树林,只当我在求你,给我一次心安的机会。
我说,已经迟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琳达盯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你是否照顾我的感受,这跟赌博行为又有什么区别。我们第一次突然感到彼此很陌生。
琳达在自己的卧室里睡着了,并且发出很响的打呼噜声。我在自己的卧室里左一根右一根抽烟,我喜欢用这种方式排解心中的郁闷,可是今天好像很不管用,身体既慵懒又亢奋,毫无睡意。许多个夜晚,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今天,我越抽烟,脑子越乱,脑子越乱,我越想抽烟。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日子过得多么清苦,饭吃上顿没有下顿;没有母亲,衣服破了没人补;被人欺侮了,没人可以诉说;饿着肚子上课,盼着早下课。受到委屈,受到挫折,就这么坚持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这样坚持着,相信坚持就是胜利。
从窗户看外面天空灰白得像鸽子翅膀,我的脑子才稍微清醒。我已经想好下一步该做什么了,或者下一步思路是什么。
从远处看,树林被一圈灯光包裹,那些一闪一闪的灯光带,好像树林的金腰带。这时离天亮还有好长时间,因此并不是黎明最黑暗的时候,这个时辰正是人们进入梦乡之时,但是对于某些特定的人群来说却是忙碌的开始。
从断头路进去,我仿佛进入了一座夜幕包裹的城堡。从树梢望去天上的星星像明亮的宝石,坠在幽蓝色的天幕上。秋虫在草丛里、杂树里、草滩上、水塘里……一切赖以生存的地方唧唧鸣叫着,声音那么亲近,就像耳朵里塞进一个微小的马达。
走在长满野牛花的小径上,我知道自己的步子很乱,就在心里说对不起你们啦,我今天没有办法保持自己直走的姿势,请原谅我从你们的身体上踩过去,哪天我会把你们装在漂亮的花坛里供游人们欣赏。
黑暗里传来的咳嗽声那么清晰。我猜想他已经收网回来了。借着微弱的烛光,他在小木屋前整理渔网,动作那么慢,好像做一件事就应该那么细心,好像他也不着急去街上,就猜想他今天的渔获肯定不多。我走到他面前咳嗽一声,他才把头抬起来,茫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笑。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去,夹在耳朵上说,一抽烟就咳嗽。
我说鱼不多。
他嗯了一声。
我说不上街。
他嗯了一声。
他把整理好的渔网挂在钩子上。那条狗醒来了,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我认识你。我很歉意没带好东西给它吃。狗又睡了,居然发出了呼噜声。老人坐在凳子上,望门前的河水,看天上的星星,话匣子开了。我的脑子跟着他的话游走。
滂沱大雨里,一位年轻的女人领着孩子,着急着要到对岸娘家去。这样的大雨,船家无论如何不会开船,然而她央求船家,说自己的母亲病危了,她要去见最后一面,再迟了,恐怕就见不着了。船家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被女人说动了,决定破这个例。
船要到对岸才被河水卷翻,这是事实,老人说。
这是事实,我认证说。
其实河水并不是太深,只是浪急,水浑,人不是被淹死的,而是被浑水呛死的。老人继续更正。
我知道他要摆出这个事实,他的儿子水性很好,只是体力不支,被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弄慌了神。
所以……
我跟刘仁谈起小时候的那次经历,刘仁好像听天方夜谭一般,说天底下哪有这等巧合事,我说巧合的事太多了。我想的是这么多年琳达为什么没有去找她的父亲,是不是她没有勇气去找他,就像我当初沒有勇气面对失败的事实而患病一样。没有勇气面对失败的事实,是选择患病的最好的借口。琳达问过我为什么会患病,我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记得琳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不是事实,事实应该在真相的背后。那么事实的背后又是什么呢?对此,我一直不解。
琳达不在家,料想她一定去散步了,散步是她保持体型完美的习惯,何况我们居住的环境对她依然有很大的吸引力。琳达的被子卷得像一只包子,我的手伸进去感觉发烫,推断她的身体离开被窝的时间不算长。我在书桌上看到一张摊开的广告纸,纸上有口红留下的字:我痛恨赌博行为,我痛恨一切赌徒。我的头突然旋转起来,纸条在手里不住颤抖。忽然想起来琳达说过的一句话:哪天我从这里出走,你永远别想把我找回来。
去车站的路上,刘仁打电话说,推土机已经开到树林边上,老人不在,正是时候。他让我下命令。我说混账。他问怎么回事。我说不准就是不准,然后挂了电话。我的眼前出现树林边上的一条小径,野牛花四处蔓延。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