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建知
1
我是个孤独者。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座喧嚣的城市格格不入。
但厌倦归厌倦,为了生存,我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耐着性子在这个浮躁的城市继续苟活下去。
最近我实在有点烦。我烦别人,更烦自己。原本以为从形式上解除了那段维持了十五年的名存实亡的婚约之后,我会得到某种解脱,但事实上,我目前的烦愁更甚——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目,我的心,我的脑子都乱如麻。
唯一可以暂时缓解我焦虑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到野外去爬山。
我经常独自一人去爬的那座山叫象头山。
只要一到周末,我就条件反射般往山里跑。很显然,我似乎迷恋上了象头山。
大象很大,以大象的身体部位来命名的象头山很险很高。
位于北回归线上的象头山群峰叠翠,遍布绝谷幽岩、仙壁神石,宛如一幅险峻秀美的天然画卷。
但,这都不是它吸引我的真正原因。
2
吸引我的是鸡冠湖。
极少有人知道象头山的腹地里有一个叫鸡冠湖的地方。
鸡冠湖其实不是湖。它只不过是一个二三十丈见方的溪涧幽潭。它的位置极其隐蔽——在离象头山主峰蟹眼顶不到五百米处的幽谷中,三条小溪从乱石中蜿蜒而下,潺潺流水交汇于一株人形的千年古树之旁,形成一个鸡冠形的大水潭。碧绿的潭水如一面深不可测的魔镜,倒映着四周嶙峋怪石斑驳的影子,给幽深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神秘莫测。
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已经记住鸡冠湖了。
让我知道这个星球上有鸡冠湖这样一个神秘之所在的人是琴琴。
二十年前,我还很年轻。年轻的好处就是不会缺少爱情。琴琴就是当年我只身漂泊到深圳时带给我第一份所谓爱情的女孩。
我与琴琴的认识极富戏剧性。
那大概是我从湖南老家来到深圳坪山的第八个午后。我正漫无目的地在坪山影剧院一带闲逛,伴随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有人惊呼:查暂住证的人来了!我于嘈杂声中惊恐地回头四顾,才发现广场的几个出口都早已被一群穿治安服的人拦住。急迫之下,我疾步移身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家报刊亭,来不及跟报刊亭老板打招呼,我推开门,一头钻了进去。但刚把门关上我就傻眼了:报刊亭老板的双脚旁分明还蜷缩着一个一身红装,满脸惊恐无措的女孩。
“还犹豫什么,快靠过去。”好心的报刊亭老板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我,示意我靠近那红装女孩。我只得爬了过去,毕竟,在狭窄的报刊亭里,只有那红装女孩蜷曲的角落才是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在冲那红装女孩尴尬而无奈地一声苦笑之后,我也蜷缩着身子,紧紧地靠在了她柔软的身上。
那红装女孩就是琴琴。
在好心的报刊亭老板的帮助下,我和琴琴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
事后,报刊亭老板说我和琴琴挺有缘,如果我俩日后真的走到一起了,一定要记得来感谢他。
3
报刊亭老板当然只是随口说说玩笑话。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向报刊亭老板道谢后,我与琴琴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对面的坪山公园。
“你信缘吗?”琴琴问。问这话时,她一时看看我,一时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
我点点头。说,我信缘。
我没有说谎。直觉早已告诉我,面前这个叫琴琴的清纯可爱的女孩就是我苦苦等候多年的那种感觉。
那天,我和琴琴在坪山公园逛了一整下午。我们聊缘分,聊人生,聊未来,也聊各自内心的落寞与苦闷。最后,我们竟然不约而同地聊起了诗歌。琴琴说她喜欢写诗,喜欢写一些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诗。她问我喜不喜欢诗歌。我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与琴琴套近乎的好机会,于是便说:“虽然没有写过诗,但我很喜欢诗歌,很佩服会写诗的人。据我所知,喜欢写诗的人心灵都非常纯净,也致力于追求完美。而你,正是这样的人。”
琴琴盯着我笑,说:“你真会夸人。别谦虚,你其实也是诗人。”
4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琴琴的话太有魔力,还是因为我原本就具有“诗人”的潜质。那晚,我竟然伏在“十元店”的硬硬木板床上,写出了自己此生的第一首诗歌。在那首《无题》的小诗里,我是这样记录我与琴的相识的:
1998年的2月14日/天蓝/风寒/萧瑟的树影被孤独的残阳削尖/多像我行囊里那半截废弃已久的铅笔/汽笛唤醒了春意/枯瘦的欲望/不再苍白无力/冰封的记忆里/隔空回响着叹息/倒流的寒潮禁锢不了思绪/浓眸點燃了诗意/灵魂也变得格外任性……
第二天一见面,我就把这首杂乱无章的小诗念给琴琴听。琴琴双手托着下巴,平静地看着我,默默地听着。
“蒲扇,你果真是个诗人。”琴琴莞尔一笑,眸子里闪过一道光亮,但脸色随即又黯淡了下来:“昨晚我也写了一首诗,不知你想听不?”
“我当然想听。”我有些迫不及待,也就没有留意琴琴表情的变化。我甚至还一厢情愿地以为,琴琴一定跟我一样,把我们在2月14日这个特殊日子的邂逅写进了诗行里。
琴琴避开了我柔情的目光。她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看蓝天,然后再看看不远处如织的行人。
沉思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回过头,用夜莺般悦耳的声音吟诵起来:
总有这样的夜晚/你醒着/门关着/思绪杂乱无章/绞断了无数根神经/欲望,被不小心撬开一个缺口/记忆,碾成了碎片/摘取哪一段/都颠沛流离……总有这样的夜晚/你醒着/门关着/一声叹息击穿了面具/一个辗转暴露了私欲/黑暗无孔不入/未来也成了黑色的话题……2月14日/你醒着/爱情睡着……
5
一字一句,深深撞击着我敏感的神经。尽管我并没有完全听懂琴琴的小诗,但琴琴的诗引起了我情感的共鸣。直觉告诉我,琴琴这些感伤的诗句背后一定有着凄美的情感故事。
琴琴根本就没有在诗行里提及我们在2月14日里的这次际遇。很显然,我与琴琴之间,仅仅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偶遇。而我,只不过一厢情愿地给它添上了子虚乌有的“浪漫”色彩而已。
虑及这些,我难免有几分失落。
失落之余,我对琴琴的过去产生了好奇。好几次,我都试图与琴琴聊一聊彼此的过去,但琴琴看穿了我的心思,每一次,我才刚刚开口,她就立即转换了话题。
在我们第五次见面的时候,琴琴一开口就问我:“蒲扇,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我本能地点了点头。或许,我对琴琴的一见钟情就是所谓的爱情吧!但很快,我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我扪心自问:“我对琴琴的一厢情愿能算爱情吗?”最后,我只得老实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对于我的回答,琴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撅嘴浅笑了一下,目光显得有点飘乱和迷离。
“那你相信爱情吗?”琴琴看看我,然后又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看天空。她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我当然相信爱情。”我回答得十分肯定。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话音未落,我就顺势拉住了琴琴的纤纤素手。
琴琴长长地苦笑了一声,尔后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
我尴尬地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琴琴看出了我的难堪。她蠕动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我和琴琴就这样尴尬地在坪山公园的草地上呆坐了一上午。
除了偶尔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临别时,琴琴才把一张攥得皱巴巴的纸条递给我,说,这是我今天早上才写的几首小诗。你不是想了解我的过去吗?或许,这些文字里面就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还未反应过来,琴琴已一溜烟跑远了。只剩一个怅然若失的我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呆愣在原地。
我展开纸片,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爱是一面镜子吗》谁能抓住/爱情嘲笑你我的声音/没有所谓的舍得舍不得/往往任性的一转身/就无奈地送别了一个安稳的梦境/我们都不可再嘲笑爱情/就当我是你的投影/欢喜也罢/苦笑也罢/毕竟镜中还有一个像你的我/毕竟梦中还有一个像我的你……《如果有第三只眼》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在这个没有风花雪月的日子/尷尬地撞个满怀/我们就不会在暧昧的霓虹灯下/铭刻迷乱得幼稚可笑的誓言/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被“灵魂附体”的谣传/所迷惑/我们就不会在颠乱的季节无节制地延长/虚拟的快乐/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辨不清/天的颜色/风的方向/我们就不会因沉溺于各自颠晃的影子/而找不到去留的理由……《如果没有如果》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都错把那场太阳雨/当成了一个漫长的季节/我们就不会捧着阳光的碎片取暖/就不会蹒跚地撞进彼此的视线/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们在鸡冠湖边/迷失了从前/如果/不是我/还痴人说梦般地对着你的影子诉说昨天/我们就不会/就不会跌进情感的深渊……
琴琴的诗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弦。但我依然读不懂琴琴的诗歌,依然无法知晓隐藏在诗句背后的那些故事。不过,我敏感地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琴琴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或许与一个叫“鸡冠湖”的地方相关。
那晚,我失眠了。我是如此的渴望走近琴琴,如此的渴望了解琴琴,但显然,琴琴早已心有所属。一遍又一遍品读着琴琴留下的那些晦涩的文字,隐约中,我似乎预感到了一点什么。
我的预感是准确的。
第二天,琴琴没来见我,第三天,琴琴依然没有来……就这样,琴琴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这都早已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琴琴的离去,带走了我所有的诗情。为了能再次偶遇琴琴,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坪山影剧院附近去走一走。
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我从此再也没有遇见过琴琴。
6
我足足花了5年时间才从琴琴的影子里走出来。
为了新生活,更为了忘记琴琴,5年后的那个2月14日,我闪电式地跟一个名叫青的本地女孩结了婚。婚后第二年,青独自去了澳大利亚,而我则沦为每天照顾其父母起居生活的廉价“男佣”。为了孩子,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我以最大的忍耐,一直和青维系着一份名存实亡的婚姻。
我和青是在2018年2月14日那天正式解除婚约的。青选择了这样一个浪漫的日子来作为她和她的新欢的新生活起点。而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则于不经意间把我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段记忆里——我又想起了琴琴。我甚至异想天开地做起了白日梦——如果哪一天,我和琴琴再次在某个地方相遇,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醉人的浪漫?
这种漫不着边际的遐思并没有带给我好心情,反而加剧了我对现实的悲哀。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烦躁,感觉生活越来越无趣。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厌倦了现实生活。
我想到了逃离。
我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深圳。
我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要花上一两天时间去附近的主要景点走一走,借以驱散自己心中的苦闷与烦愁。我花了将近一年时间,独自在大江南北逛了一圈。2019年1月初,我又兜回到了珠三角。
我没有再回深圳。而是选择在位于北回归线附近的离深圳只有几十公里远的一个叫蕙城的小城住了下来。
蕙城要比深圳小很多,同样也喧嚣和嘈杂得不行。最初,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个三五天,可后来却鬼使神差地临时改变了主意。
我竟然决定在蕙城常住下去。为此,我还特意在象头山脚下的一家公司找了份文职工作。
没有人知道我留在了蕙城的真正原因。
7
我喜欢上了爬山。
准确点说,是来到蕙城之后,我才喜欢上了爬山。
以大象的身体部位来命名的象头山是蕙城第一高峰,很险很高。来到蕙城的第一天,我就决定独自去攀爬象头山。
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独自攀爬过任何一座海拔五百米以上山峰的经历。然而,这一次,我竟然做出了要独自去攀爬象头山这座海拔一千多米的险峻山峰的决定,并在刚到蕙城的第一个周末就把这一决定付之于行动了。
这一切之一切,都只因为三个字——“鸡冠湖”。
我是在走出蕙城火车站那一刻从我身旁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中听到“鸡冠湖”这三个敏感字眼的。
“喂,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刚才说的鸡冠湖在哪里?”我走过去,拦住了那两个年轻人。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像打量外星人一样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问这干嘛?我们也只是听说而已。你自己去找找不就得了!”两个年轻人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我想去鸡冠湖找一个人……”我尴尬地苦笑着,眸子里全是期盼。
两个年轻人摇摇头,一扭脸就转身走开了。我怅然若失地呆愣在原地。
“有没有人知道鸡冠湖在哪里?”就在那两个年轻人快要消失在人海中的那一瞬,我扯开嗓子朝着他们的背影喊叫起来。
顿时,所有的目光全拢聚到了我的身上。
那两个年轻人也回过头来。他们几乎同时用手指了指火车站北边远处的一座高山,向我示意点什么。
难道“鸡冠湖”就在那座山里?我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
8
“鸡冠湖”三个字散发出无尽的魔力,牢牢地揪住了我的整颗心。
我留在了蕙城。我决意要去那座大山里去探个究竟。
我如愿以偿地在那座名叫象头山的山脚下的一家公司谋到了一份文职工作。
来到蕙城的第一个周末,我就轻装上阵,沿着小金河溯流而上,朝象头山顶峰蟹眼顶方向进发。一路上,隔不多远就会遇到三五成群的户外运动爱好者。只要一遇到人,我总要询问那个永不变更的问题:“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鸡冠湖的地方?”有人摇头,有人点头。等我再进一步询问那些点头的人:“能不能告诉我鸡冠湖到底在哪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支支吾吾,不愿告知我实情。
尽管有些许失落,但我总算明确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座名叫象头山的大山里的确有一个叫“鸡冠湖”的地方,至于它是不是多年前琴在诗歌里提及的那个地名,则尚待考证。
9
我是在第四次攀爬象头山时通过一首刻在路旁石壁上的小诗才如愿以偿找到了鸡冠湖的。
我由小金河溯流而上,在途径第三个岔路口时,我选择了一条朝象头山主峰蟹眼顶正面的那道巨大悬崖方向延伸而去的羊肠小道向上攀爬。在越过几条山涧,翻越几块大石壁之后,一道长长的石缝横亘在我面前。正当我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时,突然发现石缝左边的岩壁上刻划着十几行歪歪斜斜的文字。走近去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首题为《我是一个迟钝的诗人》的小诗。好奇心促使我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我是一个迟钝的诗人/我的身份同暗娼一样尴尬/我的文字充斥着浓浓的体臭味/饥饿使我的诗文干瘪如乞丐的倒影/我不需要任何修辞法/我喜欢用落后几个世纪的姿态/释放澎涨的原始欲望……我是一个迟钝的诗人/我的身份同暗娼一样尴尬/我的快愉缘于每一声虚假唤叫/我不敢在人们认同之前/给自己满是黑斑的脸/贴上诗人的标签/我把自己的名字撕碎了再拼凑/拼凑成一条鸡冠形的小船/任它在记忆的鸡冠湖里摇呀摇/摇到满是琴音的昨天……
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鸡冠湖”三个字上面。
我惊呆了。
小诗里不仅出现了“鸡冠湖”这三个字,更出现了“琴”这样的字眼。
我用手轻抚着这一个个斑驳的文字,激动得心儿都快蹦出胸膛。
直觉告诉我,这个“鸡冠湖”一定就是多年前出现在琴琴诗行里的那个鸡冠湖。这首诗里的这个“琴”字,也一定是暗指多年前曾带给我苦苦等候多年那种感觉的那个琴琴。
10
穿过一道长约五十米的窄窄石缝,随着潺潺流水声由远而近,我的眼前豁然开朗——离石缝出口十来米的地方有一块月牙形的平地,平地边缘傲立着一株人形的千年古树。古树之旁,三条小溪从乱石中蜿蜒而下,潺潺流水汇聚成一个鸡冠形的大水潭。水潭足足有二三十丈见方大小。它的四周都是悬崖峭壁,碧绿的潭水如同一面变幻莫测的魔镜,倒映着四周嶙峋怪石颠乱的影子,给幽深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神秘莫测。
“鸡冠湖!这就是我要寻找的鸡冠湖!”我一边惊呼,一边快步冲上前去。
“琴琴,你知道吗?我找到你诗歌里写到的鸡冠湖了。而你,現在究竟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才有缘再次相见?”倚靠在那株人形古树上,望着幽深的潭水,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你是找不到她的。”突然间,一阵阴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本能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就在离我三四米远的一块圆石上,竟然坐着一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
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也没发觉?
“你……你是谁?”我惊恐地问。
“该我问你,你是谁?”那人转过头来,眼里闪过一道冷光。
“是我先问你的。”我迎着他的目光。我暗暗提醒自己要快一点镇定下来。
“哈哈,我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他回转过头,双眼紧盯着碧绿的潭水,干笑了两声,尔后便是深长的叹息。
“刚才你说我找不到她的,难道你知道我要找谁吗?”等他叹息完之后,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完全把我当做了不存在,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这里平常应该很少有人来吧?你是偶尔来,还是经常来?”好奇心促使我厚着脸皮继续问下去。
那人依然默不作声。
后来我还问了很多很多。但不管我问什么,那人都默不作声。他只顾独自目不转睛地盯着寂寥的潭水发呆。
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神秘的男子。
直觉告诉我,这个神秘的男子或许与隐藏在琴琴当年那些诗行里的故事有关。
11
我在潭边静坐了整整两个小时。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那位神秘男子除了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来窥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天色不早了,我不得不起身离开这里。
在走过那神秘男人所坐的那块大圆石旁时,我赫然地看到那块大圆石上竟然也刻满了文字。从那歪歪斜斜的字迹来看,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显然与刚才在石缝入口处看到的那些诗句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停住了脚步。定睛一看,圆石上刻着的竟然也是一首诗:
像一个尿急的小孩/唯恐弄湿了那段干枯的岁月/总想装模作样做回哲人/却不经意间丢失了所有的思想/于是/我成了诗人/痛楚成了我最悱恻的文字/每一个空无的日子都是一个标点/快愉的喘息是我虚掩着的伤痕累累的脸/我把自己的影子倒置在诗文的末端……/我的诗没有标题/我的人生没有注解……
我一字一句读完了这些文字。总感觉自己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不自觉地把依然纹丝不动地呆坐在圆石上的这个神秘中年男子与这是诗句联系在一起。
“请问,你知道这些诗句是谁寫的吗?”在准备离身走开的瞬间,我冲着那人的背影问。
“诗……人。”那人慢慢地吐出两个字。尽管知道这是一种敷衍的回答,但我还是无比惊喜,毕竟,在时隔两个多小时之后,那神秘男人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那诗人就是你吧!”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那人慢慢转过头来,在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看我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那到底是谁?对了,你认识琴琴吗?”我抛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琴琴?谁是琴琴!哈哈哈……”那人话还没说完,冷不丁站了起来,仰天大笑不止。
就在我望着那神秘男子怪异的举止而发愣之时,那中年男子突然伸开双臂,如雄鹰展翅般从圆石上一跃而下,然后旁若无人的径直朝通往外边的石缝走去。
我赶紧跟了上去。
我没能追上那中年神秘男子。一走出石缝,只见他身影晃了几晃,就再也寻不到他的踪影了。
鸡冠湖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不然琴琴当年怎么会在诗句里写到这个地方?刻在石头上的这两首小诗到底出自谁人之手?它与我要寻找的琴琴之间究竟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此外,这神秘的中年男子到底是谁?他来在鸡冠湖的真正用意是什么?难道也跟我一样,是为了探寻有关琴琴与鸡冠湖之间的秘密吗?
我心中有无数的疑问。
12
我后来又接连去了几次鸡冠湖。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再遇到上次见过的那位衣衫褴褛的神秘中年男子。沿着那条长长的石缝以及鸡冠湖潭边四周的石壁寻了个遍,除了上次发现的那两首小诗,我再也没有发现过其它只言片语。
每一次来到鸡冠湖边,我总要爬到上次那位神秘中年男子坐过的那块大圆石上去静坐半天。那些天,我所有的臆想都与鸡冠湖相关。我甚至异想天开地幻想某一天,琴琴突然从天而降,与我相会在鸡冠湖边,然后延续她那个我一直想了解但一直未了解的与鸡冠湖有关的“罗曼蒂克”的故事……在那些漫不着边际的臆想里,我甚至幻想某一天,琴琴突然宣称要做我的新娘,然后,她牵着我的手,走过这道长长的石缝,来到静谧的鸡冠湖边。我们甜蜜地倚靠在这株人形的千年古树下,看着用彼此爱心折叠成的鸡冠形的小纸船自由地飘荡在幽幽的潭面之上,游走在青山碧水之间……最后之最后,我和琴琴携手跃上那艘美丽的小船,一起驶向幸福的彼岸……
这样的白日梦很美很美,但幻想毕竟是幻想,它除了短暂地带来一丝自欺欺人的所谓宽慰之外,并没有带给我任何好心情。
从白日梦中走出来,我的烦愁和苦闷更甚。
琴琴当初为何要在她的诗文里提及鸡冠湖?她现在在哪里?我还有可能再次遇到她吗?这个神秘男子显然是认识琴琴的,那他与琴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还有必要为了当初一份“子虚乌有”的所谓“罗曼蒂克”而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鸡冠湖去探究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东西吗?
太多太多的疑问拥堵在脑海里,无形中带给我巨大的压力。好在我的思维还是清醒的。我清醒地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找到那个神秘的中年男子。
13
我没有想到能够那么快就再次见到了那位神秘的中年男子,而且是以那样特别的方式见到他。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暂居在蕙城的第31天。当时,我刚下班,有同事说公司门口有人找我。我匆匆赶了过去。
找我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
“你就是蒲扇先生吧?”一见面,那女孩开口就问。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惊异无比。
“这,以后我再告诉你吧!”那年轻女子一脸焦虑:“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去见谁?我刚来这地方不久,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呀?”我甚为疑惑。
“去见了,你就知道了。”年轻女孩显得有些焦急,她甚至连向我解释的心情都没有。
我只好点头答应了。因为我隐约预感到了一点什么。
年轻女孩竟然带着我往鸡冠湖方向走。
一路上,我试图跟那年轻女孩聊点什么,但见她一脸的凝重与焦虑,也就只好把那些想询问她的话全咽回了回去。
那年轻女孩直接把我带往了通往鸡冠湖的那条蜿蜒于悬崖乱石之间的羊肠小道。即使再愚钝的人,到了此时也能猜得出这年轻女孩要带我去见的人是谁了。
好不容易来到那道长长的石缝前,我再次仔细端详了一番那首刻划在石壁上的题为《我是一个迟钝的诗人》的小诗。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几步上前,一下子跃到那年轻女孩前边,伸手拦住了她。“你……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我紧锁着眉头问她。
“这重要吗?”年轻女孩也紧锁着眉头,臉色十分凝重。
“当然重要。再说,你凭什么找到我们公司去的?”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很显然,我怀疑有人曾跟踪过我。
“唉,你快让开,等我带你见到了他,不就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吗?”那女孩摊摊手,脸上多了许多无奈。
既然年轻女孩这么说,我只好往石缝旁边一靠,让她走在了前面。跟在她身后穿过那道我已经非常熟悉了的长长石缝,我们很快就听到了潺潺流水声。
跟着年轻女孩走到寂寥幽深的鸡冠湖边。左顾右盼一番之后,我大失所望,因为除了我和那年轻女孩,这里根本就没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你不是说带我来见一个人吗?那人现在在哪里?”我按耐住自己内心的恐慌,拦在了那女孩面前。
“我难道还会骗你吗?”那年轻女孩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见年轻女孩慢慢地走向那株人形的千年古树,在用力的咳了几声嗽之后,顺着古树的盘状的根须往鸡冠湖方向移步,直到双脚落到了一块距离潭水仅两尺远的石头上时,她才停住了脚步。
“你快点下来吧!想要见你的人在这里。”那年轻女孩回过头来对我说。
那下面还有人?难道这株千年古树是空的?
14
来不及细想,我几步跟了过去。
这才发现,那里果然有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大树洞,只不过由于洞口的位置正对着潭面,显得极其隐蔽,虽然我曾多次在这株古树下静坐发呆,但都一直没有发现。
“想要见你的人是他,你该见过吧?”年轻女子指着斜躺在树洞里那人对我说。
我顺着年轻女子所指的方向望去,树洞的最靠里边的地方,一堆枯叶上斜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瘦骨嶙峋的人。这人正是我第一次来鸡冠湖时遇到过的那个曾跟我搭讪过的中年男子。
见到我,那人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你……你就是蒲扇?”那人吃力地问。问这话时,他浑身颤抖着,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似的。年轻女孩见状赶紧弓着腰钻进了树洞里,伸手扶住了她。
我点了点头,没有出声。我知道那人一定还有话要说。
“你认识琴琴?你是特意来这里找琴琴的?”那人仰着头看我。他的脸上煞白,声音显得非常虚弱。
我再次点了点头。我依然没有出声。
“你……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那人突然抽泣起来。他呜咽的声音混杂在潺潺流水声中,似乎有一种琴音飘过心空的韵律。
我摇摇头。我有许多的疑惑想问个究竟,但我不忍心插嘴打断那人的思路。
“她早就走了。二十年前就走了。一年前,我也来到这里,一年来,我每天都在陪着她,每天都在跟她说话,跟她谈心……”中年男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显得愈发黯淡了。
顺着那中年男子黯淡的目光,我回转过头,目光正好投射到鸡冠湖潭面的正中心位置,潭面正晃动着嶙峋怪石斑驳的影子,给幽深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神秘和诡异。
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挤占了我的整个心空。
15
“你来到鸡冠湖的第一天我就跟踪了你。”中年男子收回凝视潭面的目光。他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你会来,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找到这里来。”
“你凭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凭的是直觉。”那人努力地挪了挪自己的身子,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
“自从三十八年前发生那起凶杀案之后,人们谈鸡冠湖色变。加上这里位置隐蔽,这些年很少有人来过这里。即使偶尔有人来,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从二十年前开始,我就把这里当作了我个人的领地。我跟踪你,也跟踪任何来过鸡冠湖的人。”那中年男子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冷笑。
凶杀案?个人的领地?我的心本能地抽搐起来,是震惊,更是恐惧。
只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个一路带我来到这里的年轻女孩除了偶尔眨巴几下眼睛,一直都在平静地听着,连一点诧异的表情都没有。
我朝前移了两步,在距离那中年男子不到三尺远的地方才停下来。我紧盯着他的眼睛问:“琴琴现在到底在哪里?你究竟是她什么人?”
“这重要吗?”那人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重要。”我答。
“我刚才不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她二十年前就死了。从深圳回来不久就死了。”那人似乎突然有了力气。他的语调很舒缓,好像在谈论一件从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那她是怎么死的?你叫人把我从公司里带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说完这话,我把目光投向那年轻女孩。年轻女孩在同我对视一下之后,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她就在那里……”在踌躇了许久之后,那中年男子用手指向了潭水的中央位置。
“你是说琴琴现在就在鸡冠湖的水底下?”我本能地蹦跳起来,头重重地撞到了树洞顶部的树根上。我一边摸着头,一边蹲下身子,也就在这一刻,我看到树洞的入口处,竟然也歪歪斜斜地刻着十几行似诗非诗的文字:
黄昏/路从这里转了弯/风从这里变了速/我撒了泡憋急的尿/我骂了句最俗的粗/不要再扭曲着肉欲的脸叫我的名字/我原本也骑着一匹欲望的马/众神却不由分说抬起我扔进了深渊/我从此被迷雾包围/别再叫我的名字/我不愿再做任何人的心囚/我宁愿在漫长的黑暗中憔悴/别再叫我的名字/既然有太多的东西无法面对/我只好孤独地体会痛苦的滋味/风从这里变了速/思绪从这里转了弯/别再叫我的名字/伤感的滋味正让我沉醉……
“这到底是谁写的诗?是你?还是琴琴?”我问那男子。没有回音。
我赶紧回过头。只见那中年男子耷拉着头倒在了那堆枯叶上,而那年轻女孩正一脸茫然地望着洞口的方向发呆。
那中年男子死了。
16
我拨打了报警电话。
鸡冠湖在时隔三十八年后再次回到了公众的视野中。
警察从鸡冠湖的潭底捞起了腰部绑着石块的琴琴的遗骸。据说那刚刚死去的中年男子曾是琴琴高中的语文老师。二十年前,琴琴突然失踪。有关琴琴和人私奔的传闻曾喧嚣一时,但时间一久,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谁会想到早在二十年前,琴琴就葬身鸡冠湖了。
令我感到震惊的是,据说,三十八年前发生在鸡冠湖的那件凶杀案的死者竟然就是琴琴的生母。
震惊之余,我有了要解开自己心中疑惑的强烈愿望。
围绕着琴琴,围绕着鸡冠湖,我心中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惑。
琴琴为何也死在了这里?仅仅是为了追随死去多年的母亲而去?她是自杀还是她杀?她当初独自跑到深圳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个中年男子为何要在鸡冠湖边隐居了一年多时间?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陪伴死去多年的琴琴?他和琴琴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他会是直接杀死琴琴的凶手吗?那个带我去鸡冠湖见中年男子的年轻女子究竟是谁?
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之后,我又曾多次独自一人前往鸡冠湖。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留存在石壁上和树洞里的似诗非诗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搜索着鸡冠湖周边的每一个角落,总希望能从中得到任何一点与琴琴的死因相关的蛛丝马迹,但最终一无所获。
17
因为鸡冠湖,因为琴琴,因为心中太多无法解答的疑惑,我变得越来越忧郁,变得越来越消沉。
我决意最后一次去鸡冠湖走一走。打算在同鸡冠湖道别之后,准确点说,是在同曾静卧在鸡冠湖底二十年的琴琴道别之后,我将离开这座叫蕙城的喧闹嘈杂的城市。
爬过陡峭的羊肠小道,穿过窄窄的石缝,迎着潺潺的流水声,我最后一次站在萧瑟、寂寥的鸡冠湖边。太多复杂的情感在脑海翻滚,我的思绪一片混沌。
“你不打算再来了么?”一阵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恍惚中,我看到一身白装的琴琴轻快地朝我走来。
“琴琴,你没有死啊?真的是你呀?”我高兴地迎上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我不是琴琴。蒲扇,你又做白日梦了。”那人甩开我的手。
我定睛一看,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此前带我来找那中年男子的年轻女孩。
“是你呀!真不好意思。”我有些尴尬。
“你怎么也来了。”我更多的是好奇。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的。”那年轻女孩收敛了脸上的笑。
我屏住呼吸,听她把话说下去:“那中年男子是我毒死的。几个月前,我就给他吃了慢性毒药。”年轻女孩说得很淡定。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惊讶地问。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乱很乱。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曾是他的学生,你会觉得意外吗?”那年轻女孩苦涩地一笑之后,表情僵硬在了那里。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难道这年轻女孩又重演了当初琴琴与那中年男子相似的不伦故事?
我不敢想,但又不得不去想。
“一年前,我的一个闺蜜自杀了。不久他——我们的语文老师也失踪了。就在他失踪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距离我们高中毕业不到一个月。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躲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就在你第一次找到鸡冠湖那天,我也来到了这里。这地方他一年半之前带我来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就在鸡冠湖边,就在那个破树洞里,他软硬兼施,夺走了我的处女之身……”
这一切之一切,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这个面容娇美但略显憔悴的年轻女孩。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我发愣的那一刻,年轻女孩忽然哈哈大笑几声。我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忽地一个转身,纵身跳进了深潭中。
直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年轻女孩当着我的面自杀了。
18
因为年轻女孩的自杀,作为见证人,我遭到了警察的传讯。
直到一个多月后,我才得以离开蕙城。
离开蕙城前一晚,我竟然梦到了琴琴。
梦境中,琴琴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追上了我。她递给我一个用鸡冠湖做封面的精美笔记本。打开扉页,我看到一段似曾熟悉的娟秀的文字:
最后一次见你/是在二月的梦里/彼此来不及道一声珍重/你就哀怨地绝尘而去/风雨吹走了你的气息/从此把所有与你相关的记忆/全部收存在心底/多年以来/我把思念/像弹簧一样挤了又压/几乎压到了极限/我知道最终会压不住/会遭到最强烈的反弹/我试图给未来打个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我/生命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符号……
从梦中醒来,我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眼婆娑中,我不自觉地吟唱起了二十年前琴琴留给我的那首题为《如果有第三只眼》的小诗:
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在这个没有风花雪月的日子/尴尬地撞個满怀/我们就不会在暧昧的霓虹灯下/铭刻迷乱得幼稚可笑的誓言/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被“灵魂附体”的谣传/所迷惑/我们就不会在颠乱的季节无节制地延长/虚拟的快乐/如果有第三只眼/我们就不会辨不清/天的颜色/风的方向/我们就不会因沉溺于各自颠晃的影子/而找不到去留的理由……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