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庄汉东,笔名阿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国学》《延河》《读者》《青年文摘》《雨花》《北方文学》《草原》《飞天》《天津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文学》《西北军事文学》《青海湖》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21世纪散文诗排行榜》《阅读与鉴赏教程》等百余选本。有作品集五部。
在我们村里,只要一听到“嘎嘎……嘎嘎……”的笑声走近,所有的狗吠声立刻就会息了,像听到了命令似的。并不是狗们不想叫,实在是不敢叫,纵使本来在门外玩得挺欢实,也都一出溜跑回了自家的院子,无论大小,或钻进桌下,或钻入厨房,或找个不易发现的地方藏起来,最不济的,则躲在了主人背后,夹着个尾巴,耷拉着脑袋,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啊呜、啊呜”,像犯了错事的小孩子,完全没有了往日仗着主人飞扬跋扈的威风。不只是狗们如此,就连和我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也是,老远听到这个奇异的笑声,准是撒开丫子就跑,一副不管不顧的样子。
发出这种声音的并非什么怪物,不过是一个身材高大,还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人,这个人就是我们村里的鳏夫许瞎子。说他鳏夫时,我们并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知道他死了女人,而且有人说,他的女人就是他打死的,也有人说是看他和别的女人睡觉,气死的。当然,还有说其他话的人,说啥对于我们来说都一样,无所谓,反正他是鳏夫;说他是瞎子我们更不解了,我们知道这个词的意思。虽然他的一只眼睛上常年蒙着块用线拴在耳朵上的白布,说是白布,其实经常看不出原色,显得非常可怖,可是他明明还有一只眼睛。有人说,他眼睛上的那块布如果揭起来,你就会看到掩藏在下面的黑洞,吓人得很。说是这样说,谁也不敢揭;说他身材高大,高并不假,一米八的个头的确不矮,大却不敢恭维,他极瘦,可以用单薄这个词来形容,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挂在树枝上,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得不知踪影。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整个村子里没一个人敢得罪他,不只人不行,狗更不行。
我们村叫沈湾,全村只有五个姓,沈姓最大,姚姓次之,赵姓第三,我们刘姓第四,许姓为独户。队长沈全新在沈姓的辈分里属于较高的,另外,他的大儿子沈龙在城里当干部,到底是个多大的干部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村里人对他们家是又敬又怕,基本上没人招惹。七十年代那会儿队长在村里还是非常权威的,常常是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不知是为了显摆,还是示威,队长的大儿子给他爹弄了一只串种的狼狗,体型高大,吼如狼嚎,村里人见了纷纷躲避。我们村沿运河而建,狭长形,中间有条叉路,叉路两边分为里湾和外湾,虽然参差不齐,但也不过两排人家,队长沈全新的家住在外湾,是村头上第一户,全村唯一的大瓦房。队长的小儿子沈彪每天一早就牵着那条串种的狼狗从村东头开始催促村民去上工,等从村西头再回到村东头,所有的人家也就通知完了。沈彪年龄不大,却派头十足,牵着狼狗的那副耀武扬威劲儿,似乎他就是那只狗似的。在村里,如果谁家的狗不小心对他吠了一声,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会撺着那条串种的狼狗上去撕咬,非死即伤,反正无论死伤也没人敢出来理论。一时弄得村里狗见狗藏,人见人避,敢怒而不敢言,谁让人家老子是队长。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条狗的命最终会折戟在许瞎子的手里。说来也巧,那天早上,沈彪正牵着那条串种的狼狗像往常一样在村里催村民上工,许瞎子的女儿刚好在茅房里。那时候,村里环境很差,不像现在到处是两层高的小楼,一顺低矮的草房子,房后是一顺半人高的简陋茅房,有时大家在茅房里一边解手一边就聊上了天。
许瞎子的女儿从茅房里站起来的时候,沈彪刚好牵着串种的狼狗经过,她一见到那么大的狗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吓得“妈呀”一声尖叫就往家跑,提着的裤子也未及扣上,凡狗都好追见了它跑的人,即使是串种的狼狗也不例外。当时沈彪乍一见到许瞎子女儿又大又白的屁股也是愣住了,连阻拦也忘了,串种的狼狗一下子就蹿了出去。许瞎子听到女儿的惊叫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刻跑了出来,正好看见串种的狼狗在拽着女儿的裤子撕扯,顿时火了。要知道许瞎子护犊可是出了名的,村里曾有户人家想和他女儿处对象,结果媒人的话还没说完,他直接奔那人家,把他家的锅台和水桶都给砸烂了,吓得那家的儿子躲在外面好几天不敢回家。见女儿被狗欺侮,那还得了,许瞎子怒冲冲地从门旁抓了一把锄头就打了上去,平时看上去单薄和有点邪恶的许瞎子,此时却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他手中持锄,尤如手持钢枪,前腿弓形,后腿半绷,锄头稍微向上正对着串种的狼狗,他的动作不仅把串种狼狗的攻击路线封得死死的,还把自己防护得严严实实。他出手迅捷而凶狠,每一招击打都是奔向狗的面门和要害处,别看串种的狼狗个头很大,但在他的锄头之下竟然讨不到半点便宜,反而被他打得浑身是伤,以致只好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逃向村中。一路的血迹,并没能唤醒许瞎子的慈悲,他拿着锄头一路狂撵,打斗声和狗吠声早已惊动了村里的其它狗们,也惊动了村子里的人,人和狗一起走出门来观望,只是一见到串种的狼狗跑过来,立刻关上门,防止那只被打急了的狗窜入自己家中,惹祸上身。
串种狼狗倒霉就倒霉在拴住它脖子的狗绳。当然,这也是它平时狗仗人势欺侮其它狗们造孽的结果,在它狼狈逃窜的途中,许多家犬围上来,对着它又是撕咬,又是围堵,逼着它往回走,可后面是拿着锄头的许瞎子,它有些慌不择路,拴在脖子上的狗绳无意中套上了路边的一截枯木桩,这让它越急越转着圈子,脖上的绳子就越短,随着疯狂的许瞎子赶了上来,它也就彻底失去了活命的机会,而其它好事的狗也因受了许瞎子一边击杀串种狼狗,一边发出嘎嘎的怪笑惊吓,得了恐惧症,以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村子里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
好在串种狼狗不像其他家犬,只是扯破了许瞎子女儿的裤子,并没咬她的身体,许瞎子也就没再找队长家的事,只把砸死的狗拖回家,扒皮拆骨地炖了,还分了好几户人家……
说起全村的狗怕他,应该和这件事有关。这件事不仅村人目睹了他追狗穿过村庄的过程,在击杀那只串种狼狗时,村里的每一条狗也都看见了,并且傻了似的,不仅忘记了叫唤,连跑也不知道了,甚至好几条狗都吓尿了,呆呆地看着仿如凶神的许瞎子,挥着锄头疯狂地击打着,他的疯狂是无法形容的。当串种的狼狗因为慌不择路而把脖上的绳子缠在枯树桩上时,许瞎子逮着机会一下一下地用锄头敲着被树桩越缠越紧的狗脑袋,串种狼狗早没了往日的威风,斗志全无,它完全屈服了,嘴里不时地发出胆怯的嗷嗷声,身体也不断地抖着,向后收缩,尿也不可控制地撒了一身,可许瞎子仍然一次次地挥着锄头,溅在他身上、脸上的狗血,让他那只独眼看起来活脱脱一尊入了魔的恶煞。直到那条狗死透了,挺挺的,脑袋已经完全没了狗的样子,许瞎子才停了手。而那一刻,全村的狗像得了赦令,瞬间,在一片哀嚎声中四散而去,了无踪迹。那天,我第一次明白了万狗齐喑是什么样子。许瞎子一战成名,从那以后,全村的狗都被吓掉了胆,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以至听到他的声音都忍不住发抖!
队长沈全新本想找许瞎子麻烦,却被他杀狗时的情形吓傻了,整个人像矮了半截,丝毫没有勇气去提。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并不能把许瞎子怎么样,要知道许瞎子的那只独眼并不是普通人的瞎,所以,当许瞎子给他家送来狗肉的时候,还装腔作势地把沈彪拉过来,打了几下,骂了几句,不咸不淡。沈彪则因为这件事在心里留下阴影,像村子里的狗一样,无法在村里立足。几年后,初中未毕业的他就跟着一个建筑队去了外地,无论外面的情况多么艰苦,他就是死也不愿再回沈湾村的家。
对于那个时代的沈湾村来说,许瞎子绝对算得上传奇人物。他当过兵,在朝鲜战场打过仗,他的那只失去的眼睛就是留在了朝鲜的,而他的一个战友,还曾获过朝鲜一级国旗勋章,在当时,县长见了都得立正。当然,县长见了许瞎子不用立正,却也要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给他递茶倒水。
现在,许瞎子的本名,沈湾村几乎没人记得,真正知道他名字的人越来越少了。许瞎子其实也并非谁都不怕,像我大大爷,凡我大大爷在的地方,他绝不会多待一分钟,我大大爷比他参加革命早,是个老红军,虽然辈并不长他,却是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前辈,如果不是当年因伤回乡治疗,后来对酒精高度依赖,我大大爷绝对是个人物。八十年代初,上海、南京以及武汉等地,曾有好几拨大官前来探望他。另外,我五大爷也不怕许瞎子,他俩虽不是同年入伍,却是同年上的朝鲜战场,又在同一个战壕里打过仗,一同受了伤,只是我五大爷的伤没他重,除了待遇不及他,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自然也没什么好炫耀或白话的。我爸我妈自然也不怕他,我爸从不和人计较,他在学校任校长,对谁都是不争不辩地笑笑,一脸和气。许瞎子似乎对文化人有着特殊的敬意,在我爸面前往往是一副十分谦卑的样子。许瞎子和谁都敢吹胡子瞪眼,唯独在我妈面前表现得让人不敢恭维。我妈当时是公社某个部门的主任,我不知道主任是多大的官,但常常有人找。而且許瞎子见了我妈就嘴软,他总想从我妈的嘴里套些当前社会风向和政治路线之类的形势,所以见着我妈他就夹起了尾巴。或许因为我妈,我也不害怕许瞎子,只是对他还算尊敬,毕竟他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的革命军人身份是不容抹煞的,而且还是我的长辈。
许瞎子被村人喊成这个称呼时,他并不知道,因为没人会笨到当着他的面喊。能当着面骂他“死瞎子”的,只有几个女人,屈指可数,男人是不能的,也万万不敢这么骂他,否则是要倒霉的,他就像村里的一个毒瘤,沾上他你就别想再有好日子过。不只因为他有张革命伤残军人的荣誉证书,就那一张整天喷粪的臭嘴,就足以骂得你四季不安,六时难祥。所以整个沈湾村的男人都有些惧他,谁也不会轻易得罪他。可是那几个能骂他的女人就不同了,她们即使骂他是剁头的死瞎子,或者是老不死的许瞎子,他不仅不会发威耍横,还会对着骂他的女人发出“嘎嘎”的怪笑,一脸的谄媚。
许瞎子是何时有的“夜猫子”这个外号的,我不知道沈湾的人是否还记得住,反正我不记得。但我知道,他不是那种“夜猫子进宅,不安好心”的夜猫子。许瞎子这只“夜猫子”不一样,他无论进了谁家的门都不会不安什么好心,他只是喜欢晚饭时到别人家里蹭酒喝,喝完酒就喜欢在人家里大吹大擂,不管时间有多晚,也不管人家是否愿意听,常常一侃就是半夜。亏得那时候农村穷,没有什么消遣,天一黑除了聊天就是睡觉,灯也舍不得点,夏天就着星光坐在院子里,冬天则趁着火盆里的炭火。村里人不喜欢他可是谁都不敢把他怎么地,因为他有一只有故事的瞎眼,还有他曾杀死过村长家那只耀武扬威的串种狼狗。
能骂许瞎子的少数几个女人,其中之一就是我妈,许瞎子受不了我妈的客气,却又想从我妈那里得到些政府的消息,因为那层关系,他常常赖在我们家里不走,但是,他从不在我们家蹭饭,有时候我妈实在烦了,忍不住骂他:许瞎子,你再不走,今后无论什么消息我也不会再告诉你。至此,他才“嘎嘎”地讪笑着起身。他觉得我妈能骂他,便是没把他当外人,也相信只要有政策我妈一定会事先并及时地通知他。
另一个能骂许瞎子的女人,就是我的白大娘了。
白大娘和他有什么渊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一般,而且我也一直觉得白大娘是个有故事的人,她能从遥远的东北来到我们村并嫁给我五大爷,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白大娘很少骂人,但是我记得她骂过许瞎子,那是白大娘去世前我第一次听到,也是最后一次。
当我们接到五大爷的通知,说我的白大娘可能不行了时,我爸我妈带着我二话没说就赶到了五大爷家,当时其他几个叔伯及伯母们也都到了,大家都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正当大家都一脸戚戚地围坐在白大娘的屋里,许瞎子突然“嘎嘎”地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边走边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热闹,我这才出去几天,你们家就……
我看到许瞎子的那只瞎了的眼睛上又换了新的眼罩。作为伤残军人,许瞎子的眼睛和身体每年都要做几次定期的检查和保养,每次医院都要给他开些调理身体的药物、补品,所以他一年中总有几次要到县里,每次都要逗留几天,有时也会会老战友,和他们叙叙旧,回来总要大包小包地带上好多东西。
他话还没有说完,看到我爸我妈和几个伯伯伯母都围坐在白大娘的床边上时,“嘎嘎”声立刻戛然而止,正想胡咧咧的话也生生地咽了下去。这是咋啦,金妹子怎么啦。许瞎子的表情一改往常地严肃起来,他就是这样,只要我妈在场的时候,他连说话的方式都会变得谨慎起来,甚至连腔调也会拿捏得圆圆的,一副假斯文的样子。
我不喜欢许瞎子,一点也不。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许瞎子,以前我一直把当兵的人和英雄放在一起,心里最想做的就是那样的人,许瞎子让我反感,觉得他有些辱没军人和英雄的形像。当然我不喜欢许瞎子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村里好多人都说他和我最爱的白大娘不干不净。我怎么也不能容忍把他这样一个让人恶心的男人和我的白大娘联系在一起。我听村里人说着白大娘和许瞎子的事,可是我又搞不明白,当他们在怀疑我堂兄堂姐们是不是许瞎子和白大娘所生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认真地看看我的五大爷,五大爷的几个儿女也就是我的堂兄堂姐们,他们几乎就是从五大爷的模子里印出来的。
在乡下尤其在同一个村子,几乎每家之间都有着扯不清的亲戚关系。按理我管许瞎子叫二表大,可是他让我一点儿也找不到二表大的感觉,我像村子里所有讨厌他的孩子一样,对他有着莫名的反感。
虽然我不喜欢许瞎子,五大爷和白大娘却不是这样,他们一听到许瞎子的声音忙招呼他坐。五大爷更是亲热地说,许二表哥刚从县里回来一定很累了吧,回家休息休息再过来也不迟呀。五大爷稍显殷勤地招呼着,我妈也客气地说,二表哥过来了。堂兄堂姐们也都毕恭毕敬地喊着许二表大,并搬凳子让他坐。我有些不解,弄不懂他们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人人恶心的家伙充满热情。
刘校长和于主任也在呀,金妹子这是怎么了,很严重吗,不行就赶紧送医院吧。许瞎子接过凳子坐下来,一改往常的嬉笑,脸色略带紧张。我很少见许瞎子这样的方式说话,平时他来我们家,如果不是借钱,就是来问我妈当下的政策,或公社里又开了什么会。
不用了,许二哥,老毛病了,医院也没法治。白大娘接着许瞎子的话说,我,我们也不想花那些冤枉钱,再说了还有这么多孩子呢。白大娘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喘喘的,显得非常虚弱。
那怎么行,怎么可以不去医院呢。许瞎子有些急了,有病怎么能拖呢,这样怎么可以呢。那一刻,他的表情让我们看上去好像病的不是我们刘家人,而是他们许家人似的。我平常对他的那股反感,竟莫名其妙地少了许多。也许是他对白大娘的关心,让我在那一刻突然对他有了好感,觉得他并不是多么可恶。
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呢,如果没钱我可以去借,再说县里还有那么多老战友呢,怎么着也不能让金妹子就这么耗着,不行,绝对不行,否则将来我可没脸去见老连长……
我知道白大娘姓金,可是我却不知道她和什么老连长有啥关系。
尽管许瞎子一再堅持,我爸和我妈也表示支持,白大娘却始终不同意,她一个劲地推说自己的身体太虚弱,如果再折腾怕是坚持不到医院。说着说着竟流出了眼泪。看到白大娘哭了,五大爷更是忍不住地流下了泪水,他那写着痛苦的脸上溢满了不舍和惭愧。看到五大爷哭了,白大娘却破涕而笑了,她伸出那只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轻轻地抓着五大爷说,看你,都当爷爷的人了,还这么不经事。顿了顿,又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的,这不好好的吗。她愈是这样说,五大爷愈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我的堂兄堂姐们也早已一个个哭得泪人似的。
金姨,金姨这是怎么啦。就在屋里的气氛伤感得让人无法释怀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银铃般的叫声。是侠姐,屋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许瞎子的女儿,也就是被我称为侠姐的人,许瞎子就是为她把沈队长家那条串种狼狗活活打死的。她一边问着,一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里。和许瞎子一样,侠姐也是个性急如火的人,她手里拎着个放了几枚水果的提兜,还没有放下就往我白大娘的床前挤。
金姨,侠姐向来这么称呼我的白大娘,她从不像村里人那样喊我的白大娘为表婶或者其他,也不管我的五大爷叫表叔,她的称呼像城市人,她直呼我的五大爷叫刘叔,喊我的白大娘叫金姨,从我能听懂别人说话时起,她就一直这么叫着,她的称呼让我们这些从未出过家门的农村孩子充满嫉妒,我们从来不敢这么称呼,怕遭同村人耻笑。其实我们那时候也不懂,侠姐的称呼明明很好听,可是为什么被乡亲们视为不孝呢,而且他们总是说像侠姐那样唤一个人就是忘本。现在,我们都这样称呼了,却再也没人说我们了。
许瞎子也就侠姐一个女儿,她的妻子在生了女儿后不久就死了。
我从未听人提起过许瞎子的老婆,据村里人说许瞎子的老婆其实长得挺不错的,可是许瞎子并不喜欢她,对她一直很冷落,而她最终在生了侠姐后又因为没有得到相应的照顾,得了产后什么症死掉了。也有人说是被许瞎子气死的,当然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死的。
看着侠姐拉着白大娘的手,许瞎子那只未瞎的眼睛突然蒙上了层看不清的雾。这个向来只会发出“嘎嘎”怪笑和满嘴吐大粪的老男人,竟然也会滴下几滴浑浊的眼泪。许瞎子的眼泪立刻让五大爷和白大娘紧张起来,五大爷连声地说,许二表哥你可不能哭呀,千万不能哭呀。白大娘甚至有气无力地直呼,许瞎子你不许哭,这是老连长的命令。侠姐听他父亲哭了也赶紧起身抓住许瞎子的手。
许瞎子不能哭,他一哭,那只刚刚保养过的眼睛就白保养了,严重的话甚至会发炎,所以大家都怕他的眼睛出事。侠姐更是抓着许瞎子的手,生怕许瞎子用手去挠流泪的眼睛。
许瞎子不仅不能哭,他还怕阴雨的天气,只要逢阴雨天,他那只带着眼罩的眼睛就会又痛又痒,让他寝食难安,脾气也会变得暴戾不安,见谁骂谁,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可是那会儿许瞎子很安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侠姐拿着手绢轻轻地擦去他坠在眼下的泪水。脸颊上带着强制的笑容,一只眼带着眼罩,一只眼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整张脸的表情怪怪的,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不喜欢许瞎子,但我并不讨厌侠姐,而且一直觉得侠姐是个很好的人,在整个沈湾村的人都不喜欢侠姐的时候,我和白大娘家的几个堂兄堂姐们却从不拒绝和排斥侠姐。
侠姐是许瞎子唯一的女儿,比我大十多岁,是个长相不错的女人,但是整个沈湾村的男人都不愿意娶她,因为所有的男人都说,她是许瞎子的小老婆。我有些不解,许瞎子再浑也不至于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乱来呀。也许是许瞎子睡了沈湾村很多男人的老婆的缘故,那些男人便以此造谣来报复他的吧。
可是,令我不解的是,侠姐从不和别人理论,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既不去和人家顶撞,也不为自己辩护,甚至还放出口风,哪个男人要想娶她就必须把她的父亲一块儿“娶”走。可是在那个时候,就是有人贪图许瞎子可观的伤残金,又有谁敢把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包袱背回家里去呢。所以侠姐二十多岁还没有找到婆家,二十多岁在当时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可是侠姐从无怨言,丝毫不见着急的样子。
侠姐喜欢穿着白色的确良布带着小花的上衣和藏青色的裤子,她喜欢把上衣掖在裤子里,加上那条长长的拖到屁股上的黑色大辫子,看上去美极了。沈湾村的男人其实没有几个不喜欢侠姐的,只是所有的男人都像结了同盟似的,抵死也不承认并且还对侠姐的美视而不见,嗤之以鼻。这种态度让村子里的孩子们也如出一辙,人前背地对着侠姐吐口水。整个沈湾村除了我以及五大爷家的几个孩子外,还有一个人和我是统一战线的,那个人就是吕婶家被人称为傻子的姚襄。
姚襄像我一样誓死维护着侠姐的尊严,我们的思想一致对外。我们一起喜欢着侠姐,一起与那些在背后侮辱侠姐的孩子们战斗。姚襄比我大好几岁,是我姚姓表叔的儿子,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身体却不亏,力气也大,啥都不惧,拼起命来比他大的男孩也要让他三分。我不行,我个头小又没力气,每次战斗都吃亏,好在每次只要我受了欺侮,姚襄都会当仁不让地赶来保护我,以致很多人都叫他为“刘一山的狗腿子”。姚襄不知道狗腿子是什么意思,也不去管,看着那些被他打得狼狈不堪、抱头鼠窜的孩子,只管拍着手哈哈大笑,他大笑的样子让我在后来看到《三国演义》里的张飞时,觉得他们就像一对亲兄弟。
姚襄跟我的感情自然没得说,但他也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对侠姐死心塌地。侠姐对我们好,就像我们是她的亲兄弟似的,每次她随许瞎子去县里,总要带回来些糖果、点心或者其他吃食,反正只要是她带回来的好东西都会拿出来分给我们吃。当然她也不仅仅给我们,也会给那些人前背后说她坏话的孩子,她从不计较他们曾对自己说过或者做过什么,只把他们当作孩子。每次侠姐拿出糖果的时候,真正愿意伸手接过去的却没几个人,他们不仅不接还说她脏。我不,我和姚襄一样,我们从不觉得侠姐哪儿是脏的,再说了我们那时候知道的脏,无非是手上或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侠姐每次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手也白白的,一点不像我们整天摸爬滚打的像个泥猴子。每次侠姐递好吃东西给我们,我是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吃,姚襄也一样,我们边吃边傻呵呵地笑着。看着我们得意洋洋的表情,没伸手接糖果的那帮小子就不断地冲我们说些难听的话,有时也会骂我们不要脸,说我们没脑子,我和姚襄就得意地一起反击他们,没脑子有啥不好,你们有脑子可你们就是吃不着。
事实上,那帮小子也只是当着侠姐的面骂我们两句,待侠姐一走,就孙子似的围上来,央求我们把糖果等分点给他们吃,让他们也解解馋,软的不行,也会来硬的,经常上我们手里抢过去吃。我们都是屁大的孩子,委实也没有谁能忍受得了那些糖果的诱惑。每当他们过来抢糖果,我就会骂他们不要脸,他们又都涎着脸笑道,啥是要脸呀,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谁才管他妈的七七八八呢。可不是吗,对于我们那些孩子谁又懂得什么叫要脸呢。
再后来当我读到“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句话时,突然想起当初的那些玩伴,想想他们的行为,觉得用在他们身上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侠姐不仅身材修长窈窕,一对丰满秀挺的乳房更是让不少人想入非非。侠姐的屁股同样诱人,我曾听过好些男人在背后说,许瞎子的女儿就是一块肥肉,那大奶子,那大屁股将来一准是养儿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说,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侠姐是不是生养过儿子,也不知道侠姐现在生活在哪里,生活过得好不好。
那时候我们少有机会读书,词汇贫乏得要命,像如今形容女人的“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都不知道如何用。那时候,我能想到的是,侠姐的身材比我们村里的那些小媳妇老娘们要好看得多。还有侠姐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屁股左一下右一下扭动着,一对乳房一上一下地跳着,活像揣了两只小兔子。每次当她穿着藏青色裤子和掖在裤子里带着小花的白色的确良上衣,在沈湾村里走过的时候,只要稍加注意你就会看到那些盯着侠姐的男人,每个人的眼珠里都隐藏着一只狼的身影,如果不是他们曾经互相起过誓或都在嘴里骂过侠姐的话,相信他们早已扑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地把侠姐撕个精光,然后连嚼也不嚼地咽下肚去。看着他们那垂涎欲滴的眼神,相信他们谁也不会是懂得嚼一嚼或悠闲地品一下味道的人。
其实,侠姐曾和我们村里的一个姚姓小伙子谈过对象,可是姚姓小伙子的母亲说啥也不愿意,又是上吊又是喝药地以死相逼,最终棒打鸳鸯,让本有希望结成连理的他们分道扬镳。许瞎子知道这件事后,坐在他家门上骂了三天三夜,骂得姚姓小伙子连门都不敢出,他的母亲更是窝在屋里屁也不敢放一声。最后还是侠姐拿着刀子逼着许瞎子不骂了才算完事,但从那以后,村里的男人只要一上侠姐家的门,许瞎子不是骂就是抱着棍棒满院子夯人家,并放出话来,就是他女儿这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把女儿嫁给沈湾村的人家做媳妇。自此整个沈湾村再也没人家敢上门提亲,侠姐也就这样一直守在许瞎子的身边。我十岁那年侠姐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了,可是她一点儿也看不出像个老姑娘的样子。
侠姐擦完了许瞎子的眼泪又返过身来看白大娘,她哽咽着说,金姨,你到底怎么了,我们才走了一个星期,走之前你不还是好好的吗。
白大娘拉着侠姐的手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离家太久了,太想家了,太想留在朝鲜的哥哥了,自来到沈湾村起,她就再也没有去朝鲜的哥哥坟上看过一次。
我第一次知道了白大娘还有一个哥哥,而且留在了朝鲜。
直到天很晚了,我们才离开白大娘家,走之前,白大娘安静地睡着了,临睡前村里的医生来给她打了点滴,并告诉我们,那一天是最危险的日子,只要撑过去就没事了。
白大娘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当所有的亲戚都以为白大娘再也醒不过来时,她却醒了,并且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白大娘是我的五大娘,是我爸親五哥的老婆,如果按整个家族排的话,我爸就得喊她十七嫂,我要叫她十七大娘。私下里我爸和我妈都叫她五嫂,我也从不叫她十七大娘,向来叫她白大娘。五大爷比我爸大五岁,在所有弟兄里他们俩的年龄最为接近,在所有弟兄里也是走得最近,相处得最好。
白大娘是个非常好的女人,我之所以叫她白大娘,自然是白大娘皮肤非常白的缘故。白大娘不仅皮肤白还很细腻,即使放在暑天里的太阳下晒上十天半个月,你都无法看出一丁点儿的黑。因此我一直称她为白大娘,而白大娘也是喜欢我这么称呼她的,她对自己的皮肤也非常满意和骄傲。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可白大娘不仅白而且人长得也非常好看。白大娘不仅皮肤白,性格也格外温柔,让人有亲切的感觉。在我未上学之前,父母上班后通常把我放在白大娘家里,那时我就爱跟她玩。白大娘的皮肤很白,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近似香草的味道。以致许多年后我之所以会喜欢比我大三岁的紫芸英,很可能就是因为她身上有种和白大娘一样的味道。
在我们那儿,凡父亲的兄长都要称为大爷,父亲的弟弟叫小爷,父亲的嫂子要叫大娘,父亲的弟媳妇叫小娘。这种独特的称呼让我们这里与其他地方显得与众不同。可我爸在所有的兄弟中排名最末,所以,我一直没有可以叫小爷和小娘的人,只能一律地称他们为大爷和大娘。
最初听到有人称我的白大娘为“白妖”,我曾不解,我想不出皮肤白白、为人温顺的白大娘为何会被称为妖。也许现在我该明白了,可是我又觉得没有必要再说出来了,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我不知道白大娘的具体年龄,只记得有人说她比我五大爷小十多岁,到底是多少根本没人说过。白大娘的老家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所有的人只知道五大爷退伍回家的时候就带着这个白得像面粉样的女人。那时候白大娘才十六七岁,长得如花似玉,谁也没想到我的五大爷能把这样的女人领回家,说实话,按五大爷当时的环境想要娶个像白大娘这样的女孩还真是个问题。我怎么都看不出白大娘像个风流的人,虽然她的皮肤很白,但她的身段并不算怎样地好,在那时的农村,几乎看不到女人有很好的身体线条,能吃得饱,穿得暖就已经很奢侈了,谁会要求得那么多呢。而且那时候的男女只要看得过去就行,哪里还有权利去挑呀选呀的,像现在的超级女生秀一样。
白大娘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很丰满,我想,我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她了,别的话我都觉得不合适。而且,我所能记住的白大娘也就是那个样子,再说我能用眼睛记下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四十来岁的妇人了,一个已近中年的妇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我说不清,反正感觉就是那个样子。
我还听说当年白大娘嫁给我五大爷时,村里不少男人都羡慕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当年的白大娘一定是个非常美的可人儿。事实也应该是传说的那样吧,像我的小堂姐,很多人都说她活脱脱就是当年的白大娘。小堂姐长得非常美,她的美曾经让提亲的人差点挤塌了五大爷家那间低矮的小茅屋。小堂姐最后嫁了谁我不记得了,因为我对他仅有的印象,只是个普通的男人罢了,感觉他配不上小堂姐,可是小堂姐偏偏选中了他,据说现在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但夫妻俩的感情却一直很好。前一个消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后一个消息却让我稍感满足,人有时候能保持着幸福的感觉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事情了。
我一直不明白村里人为何要在背后称白大娘为“白虎妖”,我曾经在无意中看过白大娘的屁股,但我并没有发现像村人说的那样,有鳞片,有尾巴,更没有在她的身上闻到狐狸的骚味!
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白大娘的屁股时,是在一次捉猫猫的过程中。那是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捉猫猫,轮到我藏的时候,我钻进了白大娘家屋后面堆着的玉米秸垛里,和我一起藏的伙伴们先后被对方找了出来,却任谁也没有想到我会藏在玉米秸里,起初他们还在我身边找来找去,见找不着就去了别的地方。我一个人躲在玉米秸里听着他们的声音慢慢走远,仍然一声也不敢吭,我怕他们会暗暗地派人隐藏在附近,等我一有动静就把我捉出来。过不多久,我就听到有脚步声从草垛前传来,我更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也摒住了。随着脚步的靠近我慢慢看到了来人,没想到来人并不是捉迷藏的伙伴,而是白大娘,我不知道她来干什么,同样不敢发出声音。
解开裤带的白大娘蹲下了身体,随着“哗啦”一阵水响,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一下子涌进了我的鼻孔里,一瞬间弄得我鼻子痒痒的,有种想打喷嚏的感觉,可是我只能强忍着,不敢打,怕被白大娘发现,那样我得多难堪呀。我想这也是我爸说我将来会与他另外几个孩子不同的理由吧,他说,没想到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羞耻,而且还知道不让别人难为情。我爸一直说我是他几个孩子中最喜欢的一个,当然不是因为我最小,而是我身上有其他兄弟姐妹不具备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爸说的是什么,就像他也不知道,我从小就害怕被别人发现我的污点。
玉璋,玉璋,金丫头好了,她没事啦。
五大爷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我们家,他高兴的一个劲儿喊我爸的名字,还一口一个金丫头地叫着。我知道金丫头就是我的白大娘,也许五大爷以前就是这么叫的,听得出很顺畅,很自然,丁点儿也不觉得陌生。
金丫头天一亮就醒了,睡了整个下午零一夜,我们都以为她醒不过来了,没想到天一亮就醒了,还直嚷嚷饿呢。五大爷高兴地说着,嘴巴一直张着,眉眼也全张开着,和昨天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我爸一听到五大爷的声音就跑了出来。五大爷和我爸年龄相近,他无论是高兴或不愉快的事都喜欢和我爸说,总是第一个通知我爸。我爸也一样,他也喜欢和这个当过兵到过朝鲜前线的哥哥倾诉内心的事情。
是吧,我就说过好人是要长命的。我妈接口说,五嫂子受了这么多苦,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了,阎王爷怎么着也得让她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吧。
是,是。我五大爷笑着,不住地点着头,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快感。
五大爷本就是个喜欢笑的人,我打小就知道,无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恬恬的掩饰不住的笑意。村里有些人還因此取笑过他,说刘十七呀,自你从部队带了那个女人回来,你的嘴巴就没有合拢过,美死了吧。五大爷从不把那些村人的言语放在心里。五大爷表面上看着挺憨厚,其实心里明白着呢,对那些人的妒忌,他全当不知道似的,连连点头,让那帮人眼馋得心里痒痒的。
五大爷其实也挺白净的,只是比起白大娘差了一些。在沈湾村,我们刘家的人没有一个长得黑,不说别人就我最黑的堂兄也比同村的人要白得多,当然我自然比堂兄要白得多。但是我并不认为男人白有什么好,男人嘛,黑一些粗糙一些似乎会让人觉得更有男人的味道。因为白反而会让人有文弱的感觉,可是沈湾村的刘姓男人除了我小的时候相对有些弱不禁风外,并没有其他人显得文弱。
五大爷也知道村里人在嚼我白大娘和许瞎子的舌根。但是他同样不生气,他之所以不生气,是他心里清楚那根本是没有影子的事。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村里的人也几乎不会当着五大爷的面说些什么。许瞎子就不行了,如果听到了谁传他和我白大娘有那种不干净的事,他会像泼妇样拿把菜刀和一块砧板,一边剁一边祖宗十八代地骂,直骂到对方大白天不敢出门,晚上还要绕着他家的道走。
许瞎子和五大爷是战友,在抗美援朝那些年他们一起并肩上的前线,虽然许瞎子年长我五大爷,但是到了战场上可就没那么多讲究了,那可是随时脑袋都会不灵光的地方。当然和我五大爷一起当兵的人还有好几个,但分在同一个战壕里的只有许瞎子,而且他们都是在朝鲜受的伤,又都作为伤残军人回了地方。
有人传说过五大爷因为在朝鲜战场上伤了下身,所以那个就不管用了,虽然许瞎子伤了眼睛却没有伤下身,而许瞎子又经常去五大爷家,时常和五大爷以及五大爷的老婆,也就是我的白大娘一起吃晚饭,甚至还会说些荤腥的话,让五大爷家的那间小草屋里不时传出他那让人无法忍受的“嘎嘎”笑声。
小时候,我曾看过五大爷的伤口,我并没见他的下身少了什么,只是他的腿肚上多了一块手掌大的疤痕,不像我们的腿肚圆圆的,他那块疤痕下陷着,没有肉。还有就是大腿上也留着几块结过痂的疤痕。红通通的,每年冬天,那个地方就会又青又紫像冻坏了似的。
我还要告诉其他兄弟,金丫头总算没事了。五大爷说完就跨出了我家院子赶着去告诉别的关心我白大娘的人家。
我五大爷的兴奋只延续了一天就彻底地消逝了。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五大爷的大儿子就哭着来到了我们家,他一进我们家的院子就冲着我爸我妈跪下说,小爷小娘,我妈走了——
白大娘到底没能挺过去,那个乡村郎中的话并不可靠。事实上白大娘得的是一种叫乡思的顽症,因为离乡太久,思念慢慢地熬干了她身体里的每一滴血。事后,我知道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白大娘下葬的那天,整个沈湾村来了十二个“举重”的人。在我们这里凡是来白事家里帮忙抬棺材的都被称为“举重”。谁知那天上午,十二个“举重”的人刚把棺材刚抬出门就不得不放下了,他们龇牙咧嘴地齐声喊重,十二个大老爷们竟让一口百来斤的棺材压得直喘粗气。
举重们放下棺材的时候,刘姓家族里的老少娘们一时间全都“呜啦”地都哭了起来,一声声“我那不屈的十七娘矣。”“我那可怜的妈呀。”“我的好姊妹哟。”大家同声地哭嚎着,边哭边在嘴里念叨:“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要再留恋了,就是孩子们有不对的地方,也要看在他们是晚辈就原谅了他们吧。”、“晚辈再不孝也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呀,你是长辈哩。”一番哭嚎之后,“举重”们再起身就觉得轻松多了。
事后,好多人都说白大娘是在整治那些抬棺材的人,因为他们中有嚼过舌根的人哩。
白大娘下葬一个月后,几个割猪草的妇女和孩子竟然看到在白大娘的坟头上盘着一条大白蛇。在我们那个地方蛇并不少见,但是白蛇却从来没有人见过。据说那几个见到白蛇的人当时都惊呆了,以致白蛇何时离去,去了哪里都没人知道。结果回家后几个人都生了一场怪病,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会恶噩连连,梦里一直有条盘桓不去的白蛇,这件很怪异的事,直至给白大娘烧过“五七”后才慢慢好转。我没见过盘在白大娘坟上的白蛇,后来和堂兄去给白大娘添坟时,发现坟的一边有个碗口大小的洞,才一个月的时间白大娘的坟上怎么会自己冒出洞来呢,而且洞口和几个妇女描述的白蛇粗细相差无几。是巧合还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呢,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那件事之后,全沈湾村的人都在背后说,白大娘原来是一条成了仙的蛇。
五大爷和许瞎子自白大娘去世后,也仿佛变成另外两个人。五大爷几乎不再说话,常常一个人走到田间,或者坐在白大娘的坟前,或者对着田间的河流一望半天;许瞎子的笑声在村里日渐稀少,慢慢地也不再走东家串西家,随着侠姐的年龄日长,最后在侠姐嫁了外村一户死了女人且年长她七八岁的农民时,随着一起离开了村子。在他走出村子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像风中的蜡烛!
几年后,我稍长一些,开始向父亲打听许瞎子、五大爷和白大娘是怎么一回事时,父亲给我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故事。
那是发生在朝鲜战场的一次战役,某连在打退了美国联军的一轮又一轮攻击之后,只剩下四五个人,后续支援的部队还没有出现。当时带领大家作战的金连长已经身负重伤,他知道自己是挺不下去了,就把还活着的班长和仅余的战士叫到身边,安排好最后的任务之后,他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匣子,递给了班长说,许琮琤,这里面是一只玉镯,是当年父母临终时留给我的,要我给妹妹做嫁妆用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如果战争结束后,你侥幸活着,回國后就可以凭着它去找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金连长战死后留在了朝鲜,接下来的战斗中,那个叫许琮琤的班长不幸被炮弹炸瞎了一只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即使活下来,一只眼睛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累。为了给金连长的妹妹一个更好的交待,许琮琤就把玉镯子交给了另一个幸存下来的战士,那个战士和他同一个村子,而且他又深知他的为人,所以在他拉着那个战士的手说,刘和平,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不死也是个残废,我不能坑了金连长的妹妹,如果战争结束后你还活着,就替我圆了金连长的心愿,找到金家妹子,好好地照顾她。
战斗再次打响时,后援部队终于冲上来了,随后许班长被抬下去治疗,刘和平依然坚守在阵地上继续战斗。接下来的几场战斗似乎没有那么残酷,没多久就传来了停火的命令,再几个月刘和平也从战场上下来了,他身上虽然也有几处弹伤,但都不是太严重。回国后刘和平在医院里看到了一只眼睛戴着眼罩的许琮琤,见许班长只是瞎了一只眼睛,就拿出他在战场上交给自己的玉镯子说,许二表哥,既然你没死,我就该把这个玉镯子还给你,还是由你来照顾金连长的妹妹。可是瞎了一只眼睛的许班长死活也不同意,他说,刘和平,你看我都成这样了,将来是需要别人来照顾我的,金连长可是说好了要我照顾他妹妹,你说我这样子怎么去照顾她呢?
后来,刘和平去了一趟东北,找到了金连长的妹妹,在把玉镯交给她的时候,也把金连长的临终遗言一并说了。当然,他并没有隐瞒自己与许琮琤的那段经历,也正是因为这一段插曲,金连长的妹妹二话没说就跟着刘和平回了内地。
我认识刘和平,他就是我的五大爷,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许琮琤是谁,直到我爸说起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许姓班长时,我才蓦然想起我们沈湾村的许瞎子,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他竟是如此高风亮节的一个人。可人就是这样,有时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某个表象,毕竟要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并不容易。我不能不说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班长真的是许瞎子,我也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许瞎子和我白大娘以及我五大爷在一起的时候,他那“嘎嘎”的怪笑为什么会那么肆无忌惮。而我的五大爷和白大娘见到他时,又是那样亲切,以及我五大爷家的堂姐堂兄们为何会对许瞎子异常尊敬。
只是我们村许姓是唯一的一户,可是五大爷为什么会叫他许二表哥呢?
我爸告诉我,许瞎子原本不是我们村的人,我们村以前也不叫沈湾。我们村原来叫姚庄,共三姓,姚姓最大,当年许瞎子和他的哥哥一起逃荒来到我们村的时候,村长还是姚襄的爷爷,看他弟兄二人可怜,就收留了他们,把里湾最边上,队场上的两间牛屋给了他们,就这样,他们成了村上第一户许姓人家。许瞎子的哥哥后来因病去世,未结婚也未留下子嗣,许瞎子就成了村里唯一姓许的人。再后来姚襄的爷爷又收留了几户外地因洪水逃难来的沈姓人,并让他们在姚庄的外湾住了下来,没想到沈姓人见我们庄临近运河,是个鱼米之乡,就把越来越多的沈姓人招迁了过来,慢慢地,沈姓人就取代了姚姓的人家,成了村里的第一大姓,并且占据了整个外湾。从此,沈姓人住外湾,我们姚庄人住里湾,许瞎子住两湾中间,成了这么一个格局。随着姚襄的爷爷老去,姚庄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现在的沈湾。
现在,我突然理解了许瞎子,他之所以要让自己变得人见人怕,实在是情非得已。要想在这个只有一户外姓的村子里生存,并且不受别人欺侮,就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让别人害怕自己!
只是,我还有一个不解的问题,那就是许瞎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的?
许琮琤,他的名字精致得让人惊讶!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