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鬼附体
黄泥湾人打小都听说过鬼附体的故事,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谁都没有亲眼见过。说得再多,再活灵活现,毕竟都是传言。没成想,有一年在天根家里,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了。
鬼是天根死去的爹,附的是天根的堂弟天明的体。
要说这天根的死鬼爹也真是奇了怪了,平时不附任何人的体,单等侄儿天明从大学放假回来,到他家串门,探望大娘,天根的死鬼爹就附了天明的体了。
天明呢,被死鬼大伯附过体之后,往往要恍惚好半天,待他清醒过来,盘问他刚才怎么了,他都是一脸迷茫,一问三不知,总是说突然感觉好困乏,刚刚眯瞪了一会儿。
天明第一次被死鬼大伯附体,还是他大伯刚死不久的时候。
大伯死了,天明在大学读书,没有赶回来。放了寒假,他一放下行李,和爹娘简单拉几句家常,茶没喝一杯,饭没吃一口,他拔腿就往大娘家跑去。大伯不在了,他总得看望一下大娘吧。况且,堂哥天根最近正在和大娘怄气,要和寡居的大娘分家,让大娘单独过日子呢。听爹娘说,堂哥天根只听媳妇的话,不听村里许多长辈劝解,执意要把他娘扫地出门,撵出他家新盖没几年的小楼,撵到过去的老宅子里。老宅子东倒西歪的,早已改成牛圈了,怎么住人呢?万一房倒屋塌,出了人命,又怎么办呢?
那天,天明一进大娘家,刚拉着大娘的手,陪大娘在沙发上落座,堂嫂泡的茶还没端上来呢,天明就忽然倒在了沙发上,双目紧闭。大娘和堂嫂吃了一惊,正不知所措,瞬间,天明陡然坐了起来,身体挺得直直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天明猛地一拍茶几,把茶几拍得震天响,吼道,天根这个狗日的呢?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天明这是怎么啦?平时多么温顺,见到天根,都是哥长哥短的,怎么突然骂起他来了呢?大娘和堂嫂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天明又猛地拍一下茶几,依然把茶几拍得震天响,继续吼道,天根家里的,赶紧让天根那个狗日的滚出来!
这回,大娘和堂嫂听清楚了,天明发出的声音不是他平时温软的腔调,而是非常古朴沧桑,像老人家的声音。而且这声音极为耳熟,分明是死去不久的老爷子的声音。
堂嫂惊惶不已,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跪在婆婆和天明面前。她哆哆嗦嗦地拖着哭腔喊,天根,快出来。
天根正在屋里睡懒觉。听到堂弟天明来了,急忙起床,衣服还没穿好呢。客厅里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就那么敞着怀,趿拉着鞋子,慌忙出来了。
天明指着天根的鼻子,吼道,混账东西,还不跪到你娘面前!自然,天明的声音和腔调在天根听来是那么熟悉,好像不是天明发出来的,分明是爹的声音。
天根的头发根根直立,愣了一下,顺从地跪在了媳妇旁边。
天明继续吼道,不,天根他爹的声音继续吼道,你个兔崽子,老子才死几天,你胆敢容不下你娘!这楼是老子拼死拼活盖的,你娘不住,谁能住?
天根伏地磕头如捣蒜,结结巴巴地说,爹,你别吓我们了,我改,我不敢了!
今天当着你娘和你天明兄弟的面儿,你俩做个保证,往后能不能孝顺你娘?天根,你说。
爹,我能!
天根家里的,你说。
爹,我们能!
你们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在天上看着呢。如果做不到,看老子不砸烂你们的狗头!
说完最后这句话,天明身体一歪,忽然又倒在了沙发上……
家丑不可外扬。天根和他娘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诡异的事情。天根媳妇憋了很久,到底和一个关系不错的小媳妇说了,这件事就此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不过,从那以后,天根和他媳妇真的变了,对娘孝顺得不得了。
村里人都想亲眼看看天明被鬼附体的稀奇事儿。天明可能也知道了这件事儿,轻易不上大娘家去了。
有一年过了大年,正月初一早晨,晚辈要给长辈拜年。有几个人悄悄躲在附近,看到天明迈进了大娘家的院子,就尾随他进去了。
果不其然,天明和大娘、堂哥、堂嫂寒暄几句,刚一落座,突然身体一歪,双目紧闭,瞬间又坐了起来,眉开眼笑地说,你们对你娘还不错,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话,天明又倒在了沙发上。
大家都看得真真切切,聽得真真切切,天明嘴里发出的声音,千真万确,就是天根死鬼爹的声音。
人们总是说,离地三尺有神灵。过去,大家还将信将疑,这下,不得不信了。从那以后,黄泥湾家家户户都争着比着孝顺父母公婆,忤逆不孝的人几乎绝迹。
许多年以后,大娘在颐养天年之后,撒手归西,天明回来奔丧,这才和爹娘说了实话。原来他在大学里学会了口技,能够摹仿任何人的声音,他到电视台参加摹仿秀大赛,还拿过名次呢。
鬼打墙
夏天,山里的天气就是小娃儿的脸,说变就变。
傍晚,吕四毛开车驶出县城的时候,西边天空还晴朗得像着了火。按照正常速度行驶一个小时左右,他就可以赶回老家黄泥湾参加父亲的七十大寿晚宴。老婆是中学教师,儿子是大学生,都正在享受暑假,娘儿俩上午已经回到老家了。如果不是下午县里有个扶贫攻坚大会,不允许请假,他也不会挨到傍晚才动身的。
走到半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刮器虽然拼命摇摆,吕四毛的视线依然受阻,浓密的雨帘在车辆前方布下了层层迷雾,他不得不减速慢行,像一只蜗牛爬行在盘山公路上。
天煞黑的光景,风停雨住了,吕四毛终于赶到了竹园镇。从镇上到黄泥湾,隔一条洗脂河,河上有一座漫水桥。他把车开到河边,下车一看,桥面淹没在滚滚洪水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无奈,他将车停在镇上,步行往家里走。他从小练就一身好水性,这点洪水根本挡不住他。他将衣服顶在头上,涉水过了河。
如果走大路,他需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在这里放牛、砍柴、打猪草,知道山间有条羊肠小道,直通他家屋后。只要翻过一道大岭两道小岭,他就到家了。他决定不走大路,走小时候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家的小路。
暮色越来越浓。近年青壮年大都外出务工,这条小路少有人行走,柴没人砍,树枝旁逸斜出,小路上还长出灌木和荆棘,将路面遮掩。吕四毛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出了一身臭汗。
终于,剩下最后一道岭了。他只要顺着这道岭下去,就能平安到家。突然,路中间闪出个老头来。吕四毛也没在意,想从老头身边绕过去。可是,他往左边走,老头闪到左边,他往右边走,老头又闪到右边,他站住不走了,老头挡在他的正前方。他有点纳闷,抬头看看老头,夜幕之下又看不分明,似曾相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让开路,站在一边,对老头说,老人家,您先走吧。
老头嘿嘿一笑,并不回答,也不挪动。
吕四毛有点急了,说,老人家,我还得赶路呢,您要是不走,请您让开。
老头依然不理他。
吕四毛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老头跟前,准备将老头拨拉到一边去。老头竟然飞快地扬起手中长长的旱烟袋杆儿。他只好讪讪地缩了手。
吕四毛气恼地说,你这老头,怎么回事?
老头嘟囔了一句。
吕四毛没听清楚,追问,你说什么?
老头说,叫我一声爹。
这次,吕四毛听清楚了。什么,叫他一声爹?
且不说自己的爹还健在,还在家里等他回去庆祝七十大寿,就是自己没爹了,哪有在荒郊野岭随便认爹的?他顿时火冒三丈,心想,就凭你一个老头,能挡了我的道?你既然如此无理,我也就不客气了。他不管不顾地朝老头冲撞过去。老头并不退让,又扬起手中长长的旱烟袋杆儿,朝他劈头盖脸地扫过来。吕四毛只好慌忙往后跳起来,躲了过去。
吕四毛站稳身子,怒吼道,你这个老头,到底想干什么?
老头又嘿嘿一笑,说,叫我一声爹。
吕四毛冷笑一声,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老头说,那你就过不去。
吕四毛盯着老头,猛地想起来了。他是趙五爷,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死了,没人愿意摔老盆。还是自己临时当了一回孝子,替他摔的。
后来,村里清理他的遗物,在他床席下面发现八块银元,卖了钱,给自己读大学用了。
吕四毛长吁一口气,感概地说,赵五爷,当年我给您摔的老盆,也亏得您留下的银元,让我读了大学。今天,您老怎么为难我呢?
老头说,当年你给我摔了老盆,并没有喊爹,今天要喊一声爹……
两人几乎僵持了一夜,吕四毛最终还是被老头挡在了山间小路上。真是老夫当关,壮夫莫开。
山下村庄里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一鸡叫,众鸡应,公鸡的啼鸣声瞬间响成一片。东边天际像沉睡的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在山顶上现出一片鱼肚白。天要亮了。
老头仿佛会隐身术,猛地不见了。
吕四毛揉揉眼睛,四处探视,再没发现老头的踪影。他活动活动站得酸痛的四肢,迈步朝前走,惊讶地发现,老头站立一夜的地方,居然是悬崖的边缘,新鲜的泥石痕迹从悬崖下方,延伸到很远的山脚下。原来,昨天傍晚的暴雨,让这里发生了滑坡,泥石流把原来的道路冲毁了。
吕四毛愣在悬崖边上,老半天没有动弹。回到家里,吕四毛说了夜晚发生的一切。
爹笑着说,你遇到鬼打墙了。
昨天晚上,亏得赵五爷救你一命。咱做人得凭良心。赵五爷不是想让你喊他一声爹吗?我这当爹的不反对。你抓紧去买些香蜡纸炮,到他坟前拜一拜,认下他这个爹吧!
鬼压床
小时候,林山画就长得格外漂亮,仿佛真的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林山画长成了花枝招展的大姑娘。整个黄泥湾的男孩子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都做着将她娶回家当媳妇儿的美梦。
随着林山画一点点长大,男孩子们的美梦就纷纷破碎了,大都对林山画死了心。
林山画的大姐出嫁的时候,她爹娘收了男方五万元的彩礼,用这笔钱给她大哥娶了媳妇儿;她二姐出嫁的时候,她爹娘收了男方八万元的彩礼,用这笔钱给她二哥娶了媳妇儿;她爹娘早就放出话来,要用林山画出嫁的彩礼钱给她弟弟娶媳妇儿。
近些年,农村的彩礼钱水涨船高,打着滚儿地往上翻,况且林山画又长得那么出众,没有一二十万,能将她娶回家?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画儿一样好看的林山画年初离开家乡南下打工的时候,还是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到了年底回到家乡的时候,却如一片饱浸风霜的秋叶一样色泽暗淡。这朵正在盛开的鲜花似乎要枯萎了。
你到底怎么了?娘摸着她黄皮寡瘦的脸,不安地问。
林山画悄悄告诉娘,也不知道怎么的,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要一睡着,就觉得好像有个人像个磨盘似的压在她身上,让她出不来气,翻不动身。
你打工的活儿太重了,累的吧?回来歇一歇,兴许就好了。娘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呢,但愿吧。林山画说。
回家的当天夜晚,爹娘被林山画的尖叫声惊醒了。他们赶紧披衣下床,跑到林山画闺房里,拽一下电灯绳。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双目紧闭,脑袋在枕头上摇来晃去,四肢在床上乱抖乱动,将被子都踢到了床下。
爹连忙喊,山画,山画,快醒醒。
娘赶紧拾起被子,给她盖上,扶她坐了起来。
林山画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整个人傻了一样,虽说眼睛睁开了,却是呆滞无神。
画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娘拖着哭腔问。
愣怔好半天,林山画才缓过神儿来,搂着娘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画啊,这三更半夜的,别哭了。
娘,我在家里睡觉,还是一样,身上像压个磨盘。我好怕。
画啊,别怕,娘陪你睡。
几乎每天夜晚,林山画都在睡梦中发出瘆人的尖叫声,娘陪她一起睡也无济于事。整个人也越发憔悴了。
爹对娘说,这是鬼压床,肯定是在外面中了邪了。你带她去庙里烧烧香,求大和尚赐一道灵符回来,看能不能好些。
娘就带林山画去了一趟黄柏山的法眼寺,烧了香,磕了头,捐了功德钱,讨回来两道画在黄裱纸上的灵符。一道烧化成灰,让她用温水吞服了,另一道用饭粒粘在她的床头上。当天夜晚,林山画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睡梦中发出尖叫声……
有一天夜晚,娘替林山画掖被子,手指从她的肚子上无意间划过,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娘趁她睡熟了,悄悄摸摸她的肚子,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林山画的肚子竟然鼓起拳头大小的一个包来。
都是过来人,娘什么不明白?娘着急忙慌地把这一惊人的发现告诉了爹。
爹恼火地说,听说过鬼压床,没听说过鬼能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
娘瞪爹一眼,说,现在不是找原因的时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是个愁。还是找个人家,把她打发了吧。人有脸,树有皮。万一她在娘家生个私孩子,咱们一家老少的脸往哪儿搁啊?
话是这样说,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哪有合適的男孩子呢?
爹娘正着急呢,说来也巧,黄泥湾有一户姓崔的人家央媒人上门提亲。老崔家的儿子倒是一表人才,和林山画年龄也相当,只是他家穷得叮当乱响。爹娘也顾不上挑剔了,也不要彩礼了,咬咬牙,狠狠心,迅速将林山画嫁了出去。
林山画结了婚,鬼压床的毛病竟然不治而愈,整个人重新变得水灵起来。更为难得的是,女婿居然不嫌弃她身怀六甲,对她千依百顺、呵护有加。结婚不到四个月,送她去镇上卫生院,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女婿打来电话,欢天喜地报喜。爹娘跑到镇卫生院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怪不得女婿不嫌弃她呢。瞧瞧外孙的眉眼,简直和女婿像极了,仿佛是同一棵树上的两片树叶,只不过一片碧绿、一片青嫩罢了。
回家的路上,爹一边走一边骂,这死妮子,胳膊肘往外拐啊,肯定是小两口在外面早就串通好了,回来骗咱这当爹当娘的,什么鬼压床,分明是演戏。
娘也骂,狗日姓崔的,一分钱不拿,就白白地把我们家画弄走了。这笔账先给老娘记着。赶明儿她弟弟娶媳妇儿,他胆敢不出钱,老娘不揭了他的皮!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