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
我提着水果去看他。病房里的人都站起来和我打招呼,除了他。他成了一个植物人,躺在那儿,一动也不会动。
我是第五次来看他。他老婆对我的态度似乎好了一些。她说:“外面风大吗?”
“不大。”我放下东西,回答她,“很暖和,一点风也没有。”
女人就抬头看窗外,果然很好的阳光。不过真倒霉,就在这个暖洋洋的午后,植物人死了。从我认识他,到他死,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但他一直没有机会。
最开始,我骑着摩托车在街上闲逛。他载着老婆从后面追上来。女人把头靠在他背上,回过来看我。眼神很奇怪,有点像挑衅,又有点像勾引。我加足马力,“嗖”的一下追了上去。男人扭头瞅我一眼,显然很不服气,狠劲去踩油门。他戴着大大的头盔,我看不清他的脸。反正,我们就这样你追我赶,在上班的路上赛起了车。
当时我骑的是哈雷。他们怎么可能超过我呢?在一个路口,我刚刚蹿过去,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出车祸了。我犹豫了一下,急踩刹车,回头去找。就见女人正蹲在那里,抱着他,焦急地叫他的名字。我快步跑过去,伸手狠命地按住他流血的伤口。女人诧异地看我一眼,继续喊她的男人。但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肇事司机在旁边看着我们,脸色苍白,身体抖得像筛子。这个孬种,我在心里暗自骂他。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我帮着把他抬上车,然后又骑上自己的哈雷,直奔三附院。在收费大厅,她看到我来,便远远地一直盯着我,待我走近,一把将我推得老远。
“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没有作声,在心里原谅了她,毕竟,她男人都快要没了。我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到急诊室。在长长的通道上,站着我、司机,还有她。没过一会儿,司机留下一沓钞票就走了。
司机一共去了三次。每回都能碰到我。他以为我是植物人的亲属,不停地说些表示歉意的話,我照单全收了。
最后的葬礼,司机没有参加。不知道为什么,来的人很少。死者和那女人,都是外省人,在本地没什么亲戚,这很容易理解,但双方的父母都没有来,就有点奇怪了。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站在稀稀拉拉几个人前面,念了一篇长长的悼词,不清楚是从哪儿抄来的,反正里面很多话,我都觉得很熟悉。我一直觉得他们是很有故事的人,但到死,他们也不肯和我讲。那男人还是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棺材里静静地听着。我觉得他一定想和我说点什么,但现在,他成灰了。他再也骑不了摩托车了。如果他骑,一阵风就把他吹没了。
悼词最后,我情不自禁地掉了几滴眼泪。我看着那女人的脸,期待她的眼神能和我交汇,但她好像一直在有意躲避我。记得前几天在医院,我陪她一起守夜,看护植物人,她曾经因为困倦难耐,头靠在我肩上睡了一会儿。我把身子坐得直直的,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她醒来,也怕植物人醒来。那真是种奇怪的体验,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经历。
葬礼的气氛太压抑了,回来后我很多天不开心,一直都没跟她联系。等我终于想联系的时候,她说她在青岛。
十一月份的天气,海边多冷啊。我骑着那辆给我惹祸的哈雷,一直骑到青岛。我一见她就笑了,她穿得巨厚,简直像一头熊。我不停地笑,最后她也忍不住,边笑边打我。
那会儿涨潮了,海水一波一波,她一皱眉,说,怎么还骑这个来?我就站在海堤上,推着摩托车,把油门加上,跑快快的,然后手一松,它像一头企鹅,扎进了海水里。
我们在青岛玩了几天,回去之前,我买了一辆新的摩托车。驶上胶州湾跨海大桥的时候,道路宽阔,车辆稀少,脚下碧蓝色的大海辽阔无边。
“真他妈美啊!要不,你就跟了我吧。我可以带着你,天天来这个桥上兜风!”我大声说道。
她把头靠在我背上,没有吭声。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她的一头黑发在风中肆意飘扬。
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摩托车从我们身后嗖的一下蹿出来,疾驰而去。这时,她开口问我:“这个桥有多长?”
“不晓得。总有二十多公里吧?”
“那好,下桥之前,你要能超过刚才的那辆白色摩托,我就跟你。”
白色摩托?我伸长脖子,前面只隐约看得见一个小白点。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把身子紧紧地贴在车身上,狠命地踩油门,车子像早就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怒吼起来。那女人坐在我后面,紧紧地搂着我,我们飞一般冲过去。
只是有时候速度太快了,我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像一把灰,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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