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当我闻讯赶到医院的时候,二姐就快不行了。医生说,也许就在今天,也许就在一会儿。
二姐婆家的人正商量着准备后事。
二姐夫哭得跟泪人一般。一边抽泣,一边对我说,你姐身体好好的,咋就倒下了。
二姐躺在病床上,瘦得像冬天里的一截枯树枝。
在我的印象中,二姐从没进过医院。她是我二大爷家的闺女,模样长得还顺眼,就是脾气有些偏执,出嫁很晚。三十出头了,好歹找到婆家。她出嫁那天,我正在县城读书,所以并没亲见,但听说她婆家很穷,婚礼办得仓促而简单,送亲的人也是早早地去了,又早早就回来了。
二姐婆家全家六口人住在三间破土屋里,根本坐不住人。二姐却没嫌弃。她对二姐夫说,以后自己盖房子。
二姐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置办了嫁妆和酒席。
二姐婆家的人都说二姐夫就跟白捡了个媳妇一样。
过了门,二姐就显示出她过日子的天分。她把婆家分给的地,贷款建成了养鸡场和养猪场。
二姐夫长着一副好皮囊,人却老实得一脚踢不出一个屁来。二姐托我给他在县供销社找了一份临时工。二姐夫领下工资来,都是原封不动交给二姐。
二姐在家没早没黑地忙。天一大早给菜贩子捆菜装车,回家再喂猪喂鸡,闲着就给外贸公司编柳筐。
每天睡觉前,二姐都要盘点一下当天的收入,才合眼睡觉。
二姐的目的就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齐钱,早一天把房子盖起来。
生孩子时,二姐自己养着鸡,却连一个鸡蛋都没舍得吃,全卖了。结婚几年了没添一件新衣,为闺女时的衣服拿来都穿破了。结婚时那唯一的一身新衣,只有走亲戚或逢年过节拿出来穿,也已经旧了。
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从不吃药打针,她说自己的身体棒,一挺就抗过去了。从不知医院门口朝北朝南,药片是苦是甜。
为了节省两块钱的车费,她能走十几里的路,步行挑着一百多斤鸡蛋去县城,然后再步行回家。
二姐算盘太细,几乎吝啬。她不多花一文钱,也从不肯借给一分钱给亲戚花,包括她的父亲我的二大爷。二大爷早年丧妻,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十分不易,到晚年了,他喜欢在农闲的时候,去各个儿女家走一走,一是改善一下伙食,二是可以要几个零花钱打酒买烟。他这样的想法在其他儿女那里可以实现,唯有在二姐那里不行。
二大爷去二姐家,二姐给他做清水炖白菜,做小葱拌豆腐,绝不会多放一点油,更不用说鸡鸭鱼肉了。至于零花钱,一分一文都不舍得给。二大爷气得尥蹶子直骂,咋养了你这么个财迷闺女。每次走的时候都发誓永不登门,可老人对儿女的惦念往往让他的誓言化为乌有。
二姐的这些事我们都当笑话听,好像发生在她身上很合理的。
一次,在集市上,我遇到了二姐在卖鸡蛋。正好我也要买,二姐称好鸡蛋,多一两都算在账上,最后有两毛的零头,二姐很心痛,犹豫半天才说那两毛钱不要了。
我知道,两毛钱对二姐来说,够全家一个月吃的盐巴钱。
两年的光景,二姐的钱就攒够了,她高兴地四处跟亲戚张扬,要盖新房了。
备料时,送来的一砖一瓦她都清点得仔仔细细。工匠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连半块砖头一斗沙灰都别想浪费掉。
盖房用了半个多月,二姐硬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有好几次,人晕倒了,人们劝她回屋歇息一会儿,可她不放心。
新房盖好后,二姐整个人熬瘦了二十多斤,皮紧包着骨头,就剩两只大眼睛了。
二姐夫在城里上班,不好请假。搬家时,准备找几个亲戚帮忙搬家。二姐知道后,一盘算一天要管两顿饭菜,还有烟酒,说啥也不同意,说家里就那么些东西,自己慢慢搬就是。
二姐照样去菜市场捆菜装车,回家喂猪喂鸡,晚上一个人收拾东西搬家。
眼看老家的东西快要搬完了,二姐却一头栽倒在地。
二姐没有挺过去。我守在她身边,她一直没睁开眼。
我真不明白,像我二姐这么健壮的身体,咋说没就没了。大夫说,病人的营养不足,平时休息不好,身体超负荷运行,引起脑部血管大面积破裂。病人如果早来医院检查一下,吃药预防,也不会造成今天的后果。
人们翻箱倒柜没有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却在炕头的竹席底下,翻出了五张存单。
二姐夫拿着直哭,说,就让孩子他娘在新屋住一夜吧。
只是,二姐婆家的族人都不同意。当地有个习俗,二姐年轻死得凶,新屋还没住人,阳气太弱,怕她的鬼魂缠着不走,还是早些埋了好。
二姐最终没能住进她亲手盖起的新房里,而住进了别人為她堆起的新坟里。
二姐死了没过半年,二姐夫就把另一个女人娶进了新房。
有时,我回老家,路过二姐的新房,偶尔还听到人们嘲讽二姐,说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钱盖下新房子,死了又捞着啥?
我心中暗叹,或许,这就是二姐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