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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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一组和将军二组是邻组,只差一字,隔着一条斜扁路。路的左边住着一组,路的右边住着二组,都沿着公路一字形排开,随着山势弯曲变化着,长虫尻子没深浅,使劲地扯着。两组住户一声能喊应,平时你来我往的,可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不同了,现在大家见面,眼睛都鼓得如癞蛤蟆,不说话,很难尿到一个壶里去。至于原因,都是因为将军。
两个组的人都说,将军是从他们组走出去的。
将军一组组长旺生更是说得活灵活现,说将军走的时候,穿着草鞋,背着斗笠,戴着军帽,站在大榔树下,对一组住户的老辈人挥着手说:“大婶大叔们,乡亲们,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旺生说,将军别看是将军,那会儿哭得稀里哗啦的,泪水直流。一组的老辈人也都哭得稀里哗啦的,拉着将军的手,舍不得他走。
还有女娃儿流着泪唱着送别的歌呢:
哥哥你要走,送你到榔树下,妹妹的眼泪哗啦啦,舍不得哥哥你走天涯。呀,舍不得哥哥你走天涯。
旺生说自己爹当时也哇哇地哭了,眼睛都哭肿了,看不清路,回去摔了一跤,鼻梁上就落下了一个疤,以至于现在遗传给了自己。
二组组长朱武一听,呸了一声。
旺生不高兴了,鼻梁的疤都红了,对朱武说:“朱武你咋了,要上厕所在那边,干嘛到处拉到处撒啊。”
朱武挨了骂,张张嘴,懒得和旺生计较,质问他:“你爹多大?”
旺生理直气壮地说:“六十五啊,咋的,准备给我爹算命啊?”
朱武掰着手指分析,将军离开村子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十多年了,他爹六十五,咋的当时就能哇哇地哭,是玩穿越啊,還是在娘肚子里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旺生眨巴着眼睛,他有点爱吹牛,刚才说话的时候,为了增加事情的真实感,就加入了他爹的戏分,没估算到时间的问题,现在让朱武这样一说,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尴尬了好久道:“好,就算我旺生吹牛,得了吧?可是将军是在我们组离开的,这该是事实吧?”
朱武伸着脖子问凭啥,没有证据胡咧咧那是造谣,是违法的,得坐牢。
旺生为了让朱武承认自己的说法,不得不把态度缓和下来,启发诱导道:“将军是不是在榔树下离开的?”
朱武点点头,听过去的老辈人说,确实是的。
旺生嘎嘎大笑起来,早已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做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如一个娘们儿一样拍着手道:“榔树是我们一组的。现在,你该承认将军是从我们组离开的吧?”说罢,双手一背,准备凯旋回朝。朱武一听急了,一把拉住他红着脸质问道:“谁说大榔树是你们一组的,谁说的?”
旺生再次眨巴着眼睛回答:“村长说的。”
朱武不相信,说自己去找村长,让他给自己一个交待,当时组是分了,可是分榔树了吗?凭啥说榔树是一组的。朱武还说,这样不调查不研究,想咋说就咋说的做法,是不负责任的,是官僚是违纪的。朱武说着,拉着旺生去找村长。旺生不去,旺生说自己还有事情,得赶紧回去,不然老婆骂人可不是小事。
两人正在那儿拉拉扯扯的,村长恰好走来。
村长有事找两个人,在他们家没找见,谁知他们在这儿拉拉扯扯的,就说:“咋的朱武,拉旺生喝酒啊,我也算一个?”
朱武看见村长就火了说:“喝尿,尿都不给你喝。”村长、旺生和朱武都年龄相当,关系很好,现在看见朱武这样,有些疑惑了,这家伙玩笑咋当真了,还骂上了?就问:“咋了啊老弟,吃了辣子憋着拉不出来啊?”
朱武说:“你给说说,路中间那棵大榔树究竟是属于哪个组啊?”
村长愣愣,接着开玩笑道:“咋的,准备把那棵榔树劈柴烧啊?”
“谁说的?”朱武嘁了一声。
村长说:“都几十年了,也没人问榔树的事,你突然问,我还以为你想劈柴烧呢。”
朱武就把刚才旺生说的那些话说了一遍,说你是村长,平时做事我服你,可你这事做得不地道,为啥暗暗把榔树判给一组了,你这是砍偏头斧子。村长知道朱武有点热脸子,就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让哥说话不?”朱武想想,也确实的,自从村长来后,自己就嘎啦嘎啦个没完,就没给人家留个辩说的机会,于是说:“你说。”村长点点头,回过头对旺生说:“又说谎了是不是,我给你说榔树是一组的啊?”
旺生眨巴着眼睛就是不说话,村长说:“看,他眨巴眼睛了。”
朱武不解,问他眨巴眼睛咋的。村长说,亏你和他一块儿长大的,还不了解他,他一说谎,眼睛就鸡屁眼一样一眨一眨的。
朱武就看着旺生的眼睛。旺生用两只手掰着眼皮说:“我眨了吗?”
朱武就道:“红哧哧的,更像鸡屁眼了。”
本来一说一笑,事情也就算过去了,可是旺生却要补上一句:“不管扯谎没扯谎,将军都是从我们组离开的。”
朱武说放屁,凭啥。
村长听明白了,又是为将军的事,扯着扯着就扯到榔树的归属了。他有些脑仁疼,心想,这哥儿俩真不让人闲着,整天嚷嚷的。可这话又不能说出口,谁让自己是村长啊?自己不管谁管?村长手一挥道:“你们哥儿俩吵到明儿能吵出结果啊?走,看看去。”朱武点头,嘀咕道:“看看就看看,反正得有个结果。”旺生听了,也点着头大声道:“走啊,看啊,谁怕谁啊?”
三人一边说一边来到榔树下,榔树下已经聚着很多人,都是一组二组的,不只是大人,还有那些穿着破裆裤的碎娃娃,也跟着大人来了,一个个睁大眼睛,一会儿挤进人群,一会儿又挤出去,叽叽嘎嘎的。两个组有人已经较上劲了,一组人说不要脸嘛,那榔树就是我们一组的嘛。二组的人就说,咋恁脸厚啊,明明是我们二组的。
三人走过去,大家静了下来。
旺生很牛气地一手叉腰,对一组的人说:“吵啥,是咱的就是咱的,别人还能争得去?”
朱武哼了一声,马上回应:“这树绝对是我们二组的,别人甭想沾手。”
旺生急了,眼珠子瞪得簸箩大问:“凭啥是你们二组的?”
朱武马上反问:“凭啥是你们一组的?”
旺生准备反驳,被村长拦住。村长告诉大家,榔树在路中间长着,本来两个组都有份,现在大家既然一定要分出属于哪个组,也不是没办法。二组有个叫吴亮的小伙子已经等不及了说:“村长你就快说办法吧,别吊人胃口啦。”
村长笑笑道:“瞧你,又不是当新郎官进洞房,急得溜猴子一样。”
大家都哈哈笑起來,望着一组的麦子。麦子是吴亮的恋人,大家都知道,也知道村长是故意开他们的玩笑,胖嫂甚至还拉拉麦子的衣服悄悄问:“啥时和吴亮进洞房啊?瞧吴亮都急了。”麦子脸红了,悄悄瞪了吴亮一眼,显然怪他多嘴。吴亮也正望着她笑,看她瞪着自己,忙头一钻躲到村长身后去了。
村长的办法很简单,找一根米尺两边一拉,靠一组地界近,就是一组的,反之,就是二组的。吴亮家就在旁边,忙说:“我去拿米尺。”不一会儿米尺拿来,大家开始量,第一遍量出大榔树靠一组近一点。朱武说不行,再量一遍,咋可能这样。第二遍朱武亲自动手,眼睛瞪得牛蛋大,结果尺寸显示大榔树靠二组近一点,二组人都鼓起掌来,小娃娃们不知道咋的了,也都跟着凑热闹鼓掌,哗哗啦啦的。旺生又不愿意了,说做了手脚,自己来量。
村长的办法失去作用,叹了一口气说:“这样拉来拉去的,明年这时候也拉不出一个结果。”
旺生和朱武问咋办,村长说,等到将军回来再说。到那时候,将军说他是从哪个组出发的,就是哪个组,谁也不用争也不用抢了。
旺生和朱武想想,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有点着头答应了。
2
可是,旺生这家伙两面三刀,表面上答应着,说等待将军回来再说,暗地里却搞起小动作。最主要的动作,竟然将他唱的那个破歌,开始在组内宣传起来,还给这歌起了个名字,名叫《我送哥哥泪汪汪》。他还专门在一组选了嗓门儿最好的麦子来学唱这支歌。麦子不只是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嗓门儿也像露珠一样清亮亮的,因此唱起那支歌也就清亮亮的:“哥哥你要走,送你到榔树下,妹妹的眼泪哗啦啦,舍不得哥哥你走天涯……”那女娃狂的,唱就唱吧,谁知感情还蛮丰富蛮饱满的,唱到“妹妹的眼泪哗啦啦”时,还真的眼圈就红了,泪珠子就滚豆一样滚下来了。
旺生当场表扬说,这说明了啥,说明将军是从我们一组离开的嘛,我们对将军有着一种很深的感情,因此,就不自觉地流泪了。说着,旺生自己还擦了一下眼睛说:“看,我不也流泪了吗?”
朱武气得呜呜地去找旺生。旺生得意地一摊手说:“你们组也可以去唱啊,我们不拦着。”说着,还耸耸肩,这一招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
朱武想想,二组还真没有麦子那样嗓门儿水亮的人,咋办?他想想,就去了吴亮家。吴亮正在忙碌着,拿着锯子,拿着刨子,在木板上比比划划的,见了朱武让座。朱武没工夫坐,抱着膀子站着道:“兄弟你别做木匠了,你都快做将军啦。””
吴亮笑着说:“好我的哥你笑话兄弟哩,我们组千百年才走出一个将军,咋能临到我?”
朱武睁大眼睛,做出不相信的样子道:“不可能啊?麦子都开始唱着送别将军的歌啦,都做好准备了。”朱武还气呼呼说,麦子烧的,唱着唱着还唱出了眼泪,那感情投入的是不是把吴亮当成了将军啊。这些吴亮还不晓得,他最近忙着,准备打一个电视柜,麦子说嫁过来时自己带一个液晶电视,到时放哪儿啊。因此,听到朱武的话,吴亮说不可能吧。朱武问咋的不可能。吴亮说他们商定好的,麦子咋能说话不算话啊。
朱武说:“不信,你去了就晓得了啊。”
麦子的住处不远,也就是那边山嘴的一丛竹林中,拢着一座二层楼。吴亮就去了,进了院子就听到麦子在轻声哼着,果然是那支歌。吴亮咚咚走进去对麦子说:“别唱了。”
麦子睁大眼睛说:“为啥,你不是说最佩服将军嘛?”
吴亮说,佩服是佩服,不能唱是不能唱,那是两码事,扯不到一块的。麦子扭着腰肢说不,我就喜欢唱这支歌。吴亮说,我们提前可是商定好了,两个组争夺将军的事,我们不掺和,免得伤了感情,你当时头点得木鱼一样,现在咋打破规定了?
麦子争辩说:“我就是唱歌嘛,也没参入争吵。”
吴亮分析说:“唱歌比参入争吵还厉害,这不坐实了将军是从一组走出去的嘛。”
麦子头发一摔,背过身子,懒得理吴亮。而且,麦子第二天就发出狠话,吴亮必须和自己保持高度一致,必须承认将军是在一组出发的,不然的话后果自负。吴亮有点二乎了,垂头丧气的。朱武晓得后给他大力鼓劲道:“兄弟,现在是你表现爷们儿气质的时候,千万别怂了,别让哥看不起啊。”朱武说,坚持最后三分钟,你坚持住了,那女娃就投降就服软了,就不唱了。你要是怂了,这以后啊,就没有你抬头当男人的机会,你就把头吊在裤裆里去吧。
吴亮点点头,开始还硬得霸王一样,可是,一天不到,就跑去告诉麦子,你要唱就唱吧,还讨好说:“麦子你唱得真好听,我一听就仿佛看到将军背着斗笠离开的情景,我眼泪就出来了。”说着,吴亮的眼圈就红了,就流出了眼泪。
麦子就笑了,唱的声音就更大更亮了。吴亮也跟着哼哼着,摇头晃脑的。
朱武那个气啊,找到吴亮说:“老弟你不是爷们儿。”
吴亮不满地问为啥,说麦子说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爷们儿。朱武咂吧一下嘴:“还天字第一号嘞,一天都没坚持下去,就让一个女娃摆平了。”
吴亮理直气壮地说:“你让我坚持最后三分钟啊,我都坚持了九个小时,翻了多少倍,你算算。”朱武气得用手指点点他,转身就走。吴亮显然为自己的狡辩很得意,嘎咕嘎咕地笑着。麦子从吴亮房里悄悄走出来,也笑着朝吴亮翘起手指。
麦子得到吴亮的支持,就整天唱歌整天唱歌,就唱出了效果:一组所有人都会跟着哼哼,不只是年轻人会唱,没牙的老人也会唱,只是不关风罢了。穿着破裆裤露着茶壶嘴的小破孩也能唱,吐字不清:“哥哥你要酒(走),送你到梁(榔)树下……”
两个组平时开会什么的,都在大榔树下。
这棵大榔树有几个人合抱粗,树皮斑驳,如癞蛤蟆背一样,凹凸不平,树瘢密密麻麻如老年斑。至于它的出现,有人说是几百年以前的事,有的说是一千多年前的事。老辈人说,将军离开的那年,榔树就这么粗了,后来再不见长。
这点,旺生和朱武,还有村上其他人都相信。
旺生和朱武是同庚,出生后,这棵树就这么粗。他们小的时候,经常缠着他们爹上树去,在榔树的一根横枝上吊下两根酒杯粗的麻绳,绑成秋千。两个组的大人小孩,没事了就蹬着秋千,高高地飘起来,耳边的风声呼呼的,鸟雀就在耳边扑啦啦地飞过,叽叽喳喳显得很惊慌,大概在想,这些家伙咋也长翅膀能飞了。那时,他们记得这棵榔树就这么粗,到现在一直这样,没有变过。
榔树的树枝伸展在空中,一根根苍黑曲折如老鸹爪子一样。到了春天,风一吹,就吐出叶子,在空中罩着,罩出半亩地大的一片绿荫。也因此,两个组的人,到了夏季,一个个搬着椅子到树下乘凉,有的下棋,有的睡觉,有的拿着杯子喝茶。女人就抱了娃娃来玩,还有的小媳妇在这儿绣针线活儿。
吴亮来这儿当然是看麦子,麦子也是看吴亮的,恋爱的年轻人不晓得咋了,就是看不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鳖瞅蛋一眼,瞅得有滋有味的。
两个组如果开会,组长喊一声:“走嗷,开会嗷!”不用说地方,大家都提着椅子,或者凳子,来到榔树下,家里的小碎娃也叽叽喳喳跟着。一组当然是旺生主持。如果是二组开会,就是朱武主持,拿出笔记本,把要说的话一说,散会。散会了大家也不离开,喝茶,谝闲话,下棋,各做各的事。
现在,一组有了组歌,旺生觉得,应当显摆一下让二组知道,自己已经有了歌了,将军应当属于他们的了,不要再瞎抢了,没用。
他决定举行一次演唱会。演唱会在榔树下举行。一组的人一听都来劲了,大小老少都去了。很多年轻人都说:“旺生哥,早就应该这样了。”
旺生一脸阳光,一手叉腰说:“好的,大家站好队,我们准备排——排——”说到这儿,他忘记了麦子说的那个词,麦子忙说“排练”。旺生忙接口说:“对,排练排练啊,开始吧。”于是,大家在麦子的指挥下,在榔树下叽叽喳喳站成四排,高低不齐,大小乱插,儿子喊娘,媳妇喊婆婆,如看电影一样。麦子喊了几声,让按从小到大的顺序站着,可没人听。麦子鼻尖上就冒了汗,望着旺生。旺生拍拍手掌喊道:“如果不听指挥,就不唱了,二组要将军就让给他们。”大家一听,立马静了声音。
麦子指挥着,娃娃站在队前,大人站在后面,低个儿上前,高个儿退后。队伍排好了,麦子双手端起来,平胸,喊声“预备唱”,大家都把嘴张得瓢一样唱起来:“哥哥你要走,送你到榔树下,妹妹的眼泪哗啦啦……”由于没有经过统一排练,因此,尽管麦子打着拍子,一点作用没有。大家唱得快慢不一,有的已经唱到最后一句了,有的第一句才刚刚开始。
唱罢,大家都嘎嘎嘎地傻笑着望着旺生。旺生感到很满意,说有威势,这是示威。
他说:“将军是我们组的,谁也抢不去。”他说的时候挥舞着拳头,很有一种将军藐视一切的风度。
3
一组在榔树下排练集体唱歌的事情,让二组人知道了,二组人一个个都很窝火,找到朱武家里,喷着唾沫星子质问:“榔树是哪个组的?是一组的还是二组的?凭啥他们一组在咱们的大榔树下唱歌?”
吴亮虽然说麦子唱歌好听,说他喜欢听,那是被逼迫的。他明显地身在曹营心在汉,如一个双面间谍,表面靠着麦子,内心却向着二组。因此,这次大家来找朱武,他也悄悄跟来了,积极提出建议:“一组不是很牛嘛,让一组掏钱。”
大家不解:“掏啥钱啊?”
吴亮摆出经见过世面的样子解释说:“外面演出,那么大的明星,用了别人的场地都得掏钱,何况是一组那些五音不全的家伙,占用了榔树下,更得掏钱啊。”
“不帮着麦子了?”朱武白着眼睛问他。
吴亮苦兮兮地说:“哥,理解万岁,我得顺着麦子,不然会打光棍的。我是拳头朝外打胳膊朝里弯的,我还是二组的人嘛。”
朱武哼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理解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在吴亮的启发下,一个叫根子的更是恍然大悟道:“将军是我们二组的,他们拿着将军唱歌,也应当掏钱。”
大家都点头,一致决定,让一组掏钱,不然以后不许在榔树下唱歌,更不许唱将军。吴亮还补充:“他们那叫侵权。”说罢,他点着头加重语气,“侵權是违法的。”
朱武最后总结说,大家说的都有理,自己一定会向上面反映,看上面是个啥态度再做决定。他反映的上级,就是村长。他说一组在侵权,是违法的,如果村上不给二组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他准备打官司,让旺生去大牢里住住。朱武气呼呼地说:“他旺生不是狂吗?让他去牢里显摆啊。”村长吓了一跳,忙劝住朱武说:“他们唱将军就唱吧,反正你们二组也没损失啥,别生气啊,生气伤身。”至于旺生他们在榔树下唱歌嘛,村长觉得一组是占了点便宜,那是一组二组共有的嘛,得掏钱,可是,估计旺生那个牛怂是不会答应的。
朱武不高兴了,责问道:“你一个村长还能没有办法?”
村长就用手指敲着脑门儿,敲得烂南瓜一样咚咚响着,表示他在考虑办法。考虑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想出个办法,对朱武说:“你们二组也可以编一支歌,歌唱将军的,也去榔树下排练,不就还回来了吗?”村长说罢,眉飞色舞,觉得自己这招实在很高明,不愧是村长才能想得出来。朱武听了,也高兴地一拍桌子道:“哥,公平。就这么办,我们也来一支更好的。”
村长得意地说:“你哥谁啊,包拯一个。”
朱武再次召集二组的人开会,这次会议不能在榔树下开,是秘密会议。大概怕旺生知道了,会派来间谍偷听,朱武还专门让根子和另外一个小伙子守在门上,严密观察外面的动静。会场在朱武家的堂屋里举行,大家坐下来望着朱武。朱武说,一组太张狂了,太让人生气了,二组准备给予有力的回击。朱武说到这儿,拳头做出一个努力回击的姿势。大家都眼睛发亮,问咋样回击。朱武气势昂扬地说:“我们也编写一支歌,也唱起来。”大家听了再次一个个眼珠子鼓得如灯泡,如果不是怕一组晓得了,早就纷纷鼓掌了。
既然要写歌,就得选一个人来写啊,这个任务毫无疑问就落在了本组文化程度最高的吴亮头上。吴亮听了,本来高高扬起的头,这会儿突然耷拉下来,如霜打的葫芦,轻声道:“我不行啊。
朱武喝一口茶说:“你和麦子不都高中毕业,不都作文很好嘛,人家能编,你咋不行啊?”
吴亮红了脸,轻声嘀咕一声。朱武没听清,说你说啥,大声点儿,别娘们儿一样。吴亮再次嘀咕一声,朱武还是没有听清,还是旁边一个小伙子听清了,大声道:“他说,他那时写的作文都是麦子代劳的。”大家听了都嘎嘎笑,朱武也笑,笑罢又急了:“歌词咋办啊?”大家商量,最终决定,让吴亮去找麦子,让麦子也给二组写一支。
吴亮忙摇着手道:“咋可能?她会帮我们二组啊?”
朱武说咋不行啊,你不是还夸她唱歌了啊。
吴亮说,那不是讨好嘛,和写歌词是两回事。
朱武不管这些,霸王硬上弓道:“吴亮你半个月里得给哥拿出歌词来,要超过麦子的,不然我们输给一组的后果由你负责。”说完,朱武说声散会,大家都纷纷走了。吴亮却不走,留下来说:“哥,你找别人吧,我真不行。”朱武说,你不行,我行啊?然后,朱武给他出一个主意,用帅哥计。吴亮不理解,朱武告诉他,让他去魅惑麦子,体贴麦子,让麦子感觉到他的温暖,麦子一高兴,就不是写一支歌词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还以身相许呢。
朱武说罢哈哈大笑,吴亮也跟着呵呵地笑。
可惜,吴亮的帅哥计还没展开,一组又露脸了,这次露得更厉害。
这个消息,二组的人本来是不晓得的,是一组人高兴得受不了,就喊出来了。一组人开始也不晓得,是旺生高兴得呜呜地受不了喊出来的。旺生那天上午正在吃饭,就接到了镇长的电话。镇长在电话里道:“李旺生啊,你牛啊,简直都牛死了!”旺生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惹啥事了,一个洋芋卡在喉咙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就咳咳的,咳了一会儿咽下去,小心翼翼道:“镇长,我哪儿做错了,你批评啊。”镇长说自己不但不批评他,还要奖励他哩。镇长说着,公鸭子一样在那边嘎嘎嘎地笑了说:“老弟啊,你们组出名了,你们送别将军的那个啥子歌,被人用视频贴到网络上,现在全国都晓得了,有省报的记者联系着准备来采访啦。”旺生听了,张大嘴,这次倒没有吃洋芋,不过那嘴张得如塞了一个老大的洋芋。镇长在那边不见回答,扯着一个沙哑的嗓门儿道:“听到没有,啊,你听到没有?”
旺生放下碗,出了一口粗气道:“镇长,我听到了。”
镇长呵呵大笑说:“我以为你小子有高血压,一下子激动晕成植物人了,那我可不负责的。”
旺生知道镇长开玩笑,就笑起来。
镇长叮嘱旺生,记者来了,要好好迎接,要热烈一点儿,那可是为将军一组做宣传啊。旺生马上回答:“好的,我听你的。”
镇长很眼红地道:“我都没有省报记者采访,你小子比我镇长还牛啊。”
旺生说:“到时你也来吧镇长。”
镇长说不了,你出你的风头吧,我不沾光,但得注意形象啊。
旺生再次高兴地答应着,脸红得猴屁股一样。
镇长关了手机,旺生还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傻乎乎地站着。老婆问咋了,他没有答应,老婆大声问他咋了,还吃不吃饭。他这才醒悟过来,一挥手道:“不吃了,饱了。”他在堂屋里转起来,背着手想,一组出名了。他想,记者在报上一宣传,一组不出名也不行了。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记者来的时候,自己应该如何着装,如何回答。当然,还应当组织大家集体演唱《我送哥哥泪汪汪》。旺生想到这些,高兴得学着镇长的声音嘎嘎大笑起来。他一高兴,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就将消息散布出去了。
一组人那个高兴啊,过年一样。麦子更是穿上白裙子,穿着高跟鞋,如一朵玉兰花。吴亮见了眼睛一闪一闪地说,麦子你是一个女妖。麦子一笑,在吴亮面前走得就更妖了,风摆杨柳一样。她说,到时自己很可能要领唱,可不能让记者看扁了,也看扁了将军一组。这儿可是将军走出的地方。
吴亮忙点着头巴结道:“必须的。”
下午,记者开着车来了。记者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戴着眼镜,带着一脸的笑,说在网上看到消息,自己就赶来了。
旺生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蚊子上去都得拄拐棍。他大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组的人都按照规定鼓掌,麦子還拿了一束花儿献给女记者。女记者连声谢谢,然后开始采访将军的一些事迹。旺生咳嗽一声问:“从哪儿说起呢?”记者说随便,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旺生于是就随便地讲说起来,指着后面的那座山,说知道不,那山叫大梁。女记者点点头。旺生告诉她,别小看这山啊,当年将军受伤,被朱三爷背着,就是躲在那山上的,躲了六天六夜啊。后来,小鬼子找不见将军,就开始烧山,将整个大梁都烧红了,烧成了秃头。女记者睁大眼睛:“将军呢,没烧着吧?”旺生嘎嘎大笑,他刚才讲到这儿故意停下,就是希望记者询问。记者果然询问了,他很得意地摇着头道:“鬼子上山到处找,根本没找见将军尸体,也没找见朱三爷的尸体,你猜他们躲在哪儿了?”记者问躲在哪儿。旺生说,朱三爷背着将军,躲在大梁的一个深水塘里,一人嘴里衔着一根芦苇管,逃了出来。
女记者听了,鼓起掌来,一组的人都跟着鼓掌。
女记者提出,自己想采访一下朱三爷本人。旺生低沉着声音告诉她,朱三爷已经过世好多年了。
女记者停了一会儿,开始询问大家,将军在这儿战斗过,作为这儿的人有啥感受。还不等旺生回答,旺生身后的胖嫂就抢着道:“高兴啊,将军来这儿是看得起我们这个组啊。”
女记者笑笑,接着提出想欣赏一下全组集体大合唱。
旺生哎哎地答应着,让麦子赶快组织全组大小人到榔树下集合。可是,当他们来到榔树下时才发现,榔树下已经没地方了,都让二组的人占住了。朱武远远地看到旺生的样子就喊:“旺生,今儿个打扮得那样的,咋的,想当新郎哥啊?”旺生知道朱武在笑话自己,在使坏,忙拱着手说:“哥们儿帮帮忙,让大家让开吧,我们有点事要做。”
朱武哼了一声:“做啥?”
旺生说:“唱歌。”
朱武问他唱啥歌。旺生无奈,只有说是唱《我送哥哥泪汪汪》。朱武说,将军是二组的,凭啥他们一组去唱;这大榔树也是两个组共有的,凭啥他们一组一次次占用着唱歌。
女记者在麦子的陪同下,恰好走来,听到这话就睁大眼睛问:“将军不是从一组走上征途的吗?”
朱武摇着头说,当然不是的,是在二组走的。说到这儿,他竟然无师自通地补了一句:“这个地球人都知道。”
女记者哦了一声,对旺生说:“消息不可靠啊。”
旺生吓了一跳,忙举手发誓,自己说的绝对真实,绝对没有水分,请美女记者千万不要相信朱武那王八蛋的话,他是眼红生气嫉恨诬陷。然后,他拉着女记者的手道:“来,我们马上开唱,请美女记者多指导。”美女记者并未被旺生的美女称呼击倒,职业性超强,说新闻必须是真实的,必须是毫无水分的,否则,自己宁可不报道。说完,美女记者还耸耸肩说声sorry,钻进车里走了。
旺生气得头上青筋凸显,手指颤抖着指着朱武道:“王八蛋,你以后不是我兄弟了,你是我八辈子仇人。我……我去镇长那儿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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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政府离将军一组和二组都不远,过一条清泠泠的两岔河,再拐几个弯就到了。旺生当天上午就骑着摩托去了镇上,将朱武狠狠地告了。据说,旺生那样的爷们儿,竟然娘们儿一样,当住镇长的面哇哇哭着道:“镇长,狗日的朱武不是个东西,简直是甫志高,你得收拾收拾他。”镇长想咋的和甫志高又扯上了,他忙劝着旺生,给了他一张纸巾道:“别娘们儿一样,有我呢。咋回事?”
旺生就把事情嘚吧嘚吧说了,气得镇长黄牯子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当即打电话让朱武到镇上来。朱武也骑着摩托噗嗤一声赶到镇上。镇长脸简直吊到了裤裆,拍着桌子狠狠将朱武吼了一顿,问朱武那样做是干嘛,是不是搞破坏。镇长还说,朱武那样做,往轻里说是眼红,往重里说,和美国发起贸易战有一比,是专门搅浑水的。
朱武知道自己这次做出格了,就直直地站着,如一个木头桩子,一声不吭。
镇长说到嘴角淌白沫了,自己又软了下来,让朱武坐下,对他们两人说:“你们说你们倒究咋了,咋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啊?”两人几乎同时指责对方道:“谁让他想独霸将军。”镇长又生气了,指着他们道:“你们牛,你们还独霸将军了?你们把你们当谁了啊?”说到这儿,镇长又笑了,指点着他们的脑门儿说,“叫我说你们啥好,说你们脑子不好使吧,平时尖得像锥子;说好使吧,这会儿又像让驴踢了。”旺生和朱武相互望望,不知道镇长说的啥意思。镇长站起来,泡了一壶茶。镇长平时不好别的,就是一壶茶,说茶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拿了杯子,一人斟一杯茶,自己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咂吧一下舌尖道:“将军是在你们那儿出来的?”
旺生忙放下杯子道:“那还用问?”
朱武也忙跟着点点头。
镇长哼了一声道:“有啥子证据?”
旺生说,将军当年负伤,是他们组上朱三爷背着藏在大梁上的,这个谁不晓得。朱武生怕落后吃亏似的,呼地站起来争道:“是你们组上朱三爷背着躲藏的,可如果没有我们组上王六姑当年照顾,将军早就死了,坟上树都长一搂粗了。”说着,他还用手做了一个搂抱的动作。镇长摆摆手对朱武说:“坐下说话,别吵架一样。”等到朱武坐下,镇长指着他们的脑门儿道:“你们啊,咋就不开窍啊?”
两人再次傻乎乎地望着镇长,旺生说:“镇长,啥意思?”
镇长告诉他们,现在都在打造旅游景点,很多地方联手开发,吸引游客,知道为啥不?两人摇头。镇长说,一处景点太单调了,游人来呜一转就走了,能住吗?能吃吗?喜欢来吗?两人都摇头表示不喜欢。朱武猛地醒悟了:“联手开发景点多,能让游客来多转转也能住下吃下消费着。”镇长点点头说:“半开窍了。”旺生不甘落后,也一拍桌子道:“镇长,我全开窍了。”镇长让他说说。旺生说:“你让我们组和二组联合搞开发是不?”镇长嘎嘎大笑,点着头。镇长说,现在红色旅游景点吃香得很哎,游客去了受了思想教育又消费了,对游客有好处也对地方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哎?因此,很多地方都开始开发了。两岔镇一组二组多好的资源啊,知道不?镇长说着用手指敲着桌子道:“将军啊,知道不?将军就是一个传奇啊。十八岁就成为营长,带着部下,在这儿杀鬼子端炮楼,一个人一枪竟然将小鬼子一个将军干掉。一个人一把刀当做飞镖,愣是扔进小鬼子碉堡的机枪眼,弄死了小鬼子机枪手攻下了碉堡。爷啊,这不是传奇,世上还有传奇啊?你俩给我说说,还有传奇吗?”镇长一边自说自话,一边一惊一乍大发感叹。旺生和朱武也一惊一乍的,他们只知道将军在他们那儿躲藏过养过伤,至于其他故事,还是第一次听到镇长说。镇长说:“就那点知识,你们还抢着说将军是你们组的,丢人不?”说完,镇长继续掰着手指给他们上课。将军在一次侦查时,遭遇日军受伤,在这儿的百姓救助下逃脱搜捕,养好枪伤,回到部队,一路战火硝烟,接受日军投降,又出东北,过长江,进南京,去上海,下海南,最后还去了朝鲜呢。镇长说到这儿,擦擦嘴角的唾沫道:“这样的将军,就是你们打开旅游局面的资本啊,你们咋就不会联手合作啊?”
旺生不再仰着头霸王一样了,轻声道:“镇长,我是有点糊涂啊。”
镇长说不是一点,是特别糊涂。说完,镇长望着朱武,朱武忙点着头说:“我也糊涂,吃了猪油蒙了心。”
镇长要的就是这结果说:“现在你们说说,你们争得尿直流有意思吗?”
两人对望着摇摇头。朱武磕磕绊绊解释:“我们不就是觉得将军在我们组走的,我们就很有面子吗?”
镇长说这样想更糊涂,将军在一组走的,不经过二组的地盘啊,能飞过去啊。镇长告诉他们,回去赶紧规划一下,镇上已经给上头写了申请,准备依托一组和二组为基础,打造红色旅游景点,他们两个组长也得拿出自己的想法。两人有点二乎,望着镇长。镇长提醒,将军不是曾被朱三爷背着躲在一组村子后的大梁上待了六天六夜吗,在躲藏的地方建一座亭子,名字自己都想好了,叫“将军亭”。说到这儿,镇长问旺生,听说当时日军为了搜捕将军,放火烧山烧得很厉害。旺生点头,双手一划拉说:“大火燒了几天几夜,烧了一组的大梁,延展过去,将二组的小梁也烧得葫芦头一样。那火烧得红了半边天啊,我爹……不……我爹那时……”镇长打断他的话说:“又你爹你爹,和你爹有关系啊?”旺生摇头说没关系,我爹那时还没出生哩。镇长说,听说当时朱三爷背着将军,躲在一个芦塘里,嘴里衔着芦苇,藏在水底躲过了小鬼子的搜捕。朱武刚张嘴,旺生就抢着说:“是的,我爹……没看见,他还没出生嘞,是朱三爷活着时说的。”镇长和朱武都让旺生惹笑了,旺生自己也笑了,说过去一个劲用自己爹参加过那事来证实事情,就改不了了嘛,别笑别笑啊。镇长不笑了,问:“那个水塘还在吗,很大吗?”朱武说不大了,如一片鱼塘。镇长吩咐,得想办法蓄水,弄成一片湖,旁边竖一块碑子,题名“鱼水湖”,体现军民鱼水情嘛。
朱武点着头。旺生说你点啥头啊,说的是我们一组的事情。
镇长用手指点点桌子提醒:“又在分一组二组啊,嗯?”
旺生吐一下舌头,说以后再说这话,割掉舌头。
镇长说:“眼界放开点,长点记性。”
旺生说一定的。镇长继续谈自己的设计,湖边碑上别题字,留着将军回来题。
两人听了都感到镇长别看个子小,肚子里有货,旺生就说:“镇长想得就是周到。”镇长得意地喝口茶道:“当然,镇长嘛。”朱武急了,问一组那样规划,二组呢,不能在旁边眼馋着吧。镇长一口茶咕嘟下肚,对朱武说,王六姑老人的老房子得作为古迹保护起来,上面也得挂牌子,写上“将军养伤处”。
旺生想到榔树的事情,问镇长咋办啊。
镇长说,自己都想好了,榔树就叫将军树,两组共有。
两人都连连答应着,点着头,不再说话,嗞儿嗞儿喝着茶。一壶茶喝得差不多了,镇长说还有事吗?两人说没有了,镇长都解决了。镇长就笑了说:“咋,让我出主意,还让我破费管饭啊?好吧,我就做次赔本买卖。”说着,一挥手,让两人跟着自己去馆子,一人一碗炸酱面,吃完回去。
两人忙哎哎着,跟着去了。
镇长外号雷神爷,不是说他脾气厉害,是说他做事闪电炸雷一样,说做就做。果然,到了下半年,将军一组和二组各处景点就开始动工了。将军藏身的地方竖起一座六角凉亭,如鸟翅一样立在山崖边缘,远远就能看见,很醒目。那片水塘引来崖上一股泉水,小碗粗,日里夜里汩汩地流着,就流出一片好大的湖水,四边栽上芦苇,中间栽上莲菜。旁边竖起一座牌子,按照镇长说的空在那儿。湖边还塑起一尊雕塑,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背着一个八路军的伤员。
汉子是朱三爷,那个八路军伤员当然是将军了。村里最不愿参入争吵的八十多岁的吴子亦吴老太爷拄着拐棍,在大家搀扶下去看了,红着眼眶说:“乍一看,我还以为朱三爷背着将军又回来了哪,和当年情景一模一样啊。”
王六姑早死了,她的老屋已破旧不堪,本来就没人住了。镇长让租下来,挂上牌子,上写“将军养伤处”。旁边又订着一面木牌,上面详细书写了将军当年和小鬼子大战受伤后在此养伤的经过。
房子里的一切,根据王六姑的孙子木头的回忆,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将军养伤的房子,一切按照原来的摆设恢复。被子枕头都破破烂烂的,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工程完毕,镇长专门陪着县委书记来转了一趟。县委书记去了鱼水湖,去了将军亭,看了将军树,还用手抱抱树身道:“是真正的将军树啊。”接着,县委书记又去了王六姑的老房子,仔细看了将军当年睡的床,伸手摸摸破烂的被子,再次叹口气点点头,回身拍着镇长的肩膀说:“老高啊,好啊,很好。我已经提议你出任县旅游局局长了,还算是慧眼识才吧?”镇长听了,呵呵地笑着。
旺生急了道:“镇长走了,这儿咋办啊?”
镇长就笑,拍着他的肩膀。县委书记也让他的话惹笑了道:“你们镇长去县里,离这儿也很近啊,又不是去北京了。”
镇长是那年年底走的。走前,他再次来看了一遍,一再叮嘱,将军的题字是万不可少的,必須弄到。怕大家不懂,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画家啊画了一条龙,十分像,可就是不画龙眼睛,大家问画家为啥啊,画家说,一画的话龙就飞了。大家不信,一定要画家画上,画家叹口气,拿了笔画上龙的眼睛,刹那间风云雷电,龙就飞了。他说完,对旺生和朱武说:“将军的三个字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啊。”
旺生开玩笑说:“将军的字真有那么厉害啊,我心想,不行的话我去写三个字呢。”
镇长晓得他说笑话,却很严肃地说:“你的字屁用没有,我的字也屁用没有。”镇长说罢,补充道,“不信,到时用上将军写的三个字,你们看看,不说别的,在那碑前留影纪念的人都会乌泱乌泱一片。”镇长说完一再叮嘱,将军能回来转转固然好,如果年纪大了确实不能回来的话,这三个字一定要弄到手,万万马虎不得。镇长说完,挥着手上车走了。
5
旺生和朱武急了,写了信送去,告诉将军,他过去战斗的地方,已经成了红色旅游景点,将军如果能回来转转,能对大家讲讲过去战斗的经历,一定会对大家起着很大教育作用的。可是,信送走后,一直不见信息。
旺生和朱武商量,最后决定,让吴太爷写一封信给将军,将军和吴太爷是朋友,一定会回来的,就是不回来,也会写一幅字的。吴太爷听了,点着头慢腾腾道:“放心,一定行的。”说完,吴太爷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戴上老花镜,拿了一支毛笔蘸着墨,颤抖着手给将军写了封信,意思很简单,告诉将军,王六姑死了,朱三爷也死了,村里的老辈人啊,大多离世了。现在只有自己还活着。自己想将军啊,想趁着活在的时候,和将军再见上一面,也让村子后辈见见将军,知道将军当年在这儿不容易啊,受伤后上顿红薯下顿红薯的。他在信里说:“老哥如果能回来一趟,是我们的福分啊。如果实在不能回来,能赐‘鱼水湖三个字,勒石铭记,也算蔽乡一景啊。”
吴太爷把信写好读了一遍,红了眼圈递给旺生和朱武道:“放心啊,等着好消息吧。”
旺生和朱武接过一看,连连点头,姜是老的辣,信里满含着感情,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可是,信送走后,仍然不见回音。
大家就都坐在榔树下议论,将军现在是啥官啊,多大啊,还记得这儿啊?别多情了,人家可能早就忘了这儿了。
胖嫂长叹一声道:“贴不上哦。”
吴太爷拄着拐棍走过来,恰好听到了,翘着胡子说:“咋可能啊?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啊!”吴太爷说,将军是啥样的人,别人不晓得自己还能不晓得啊。将军那人啊,养伤的时候,就给村人挑水,还和自己一块儿干活,见了村里人叫大叫小的。将军还教自己刀法哩,不然,将军一柄飞刀能扎死小鬼子机枪手啊?说着,吴太爷拿着拐棍东戳一下西抡一下,然后气喘吁吁道:“这就是将军刀法,闪电一样啊,可惜我老了,抡不动了。”吴太爷说罢,告诉大家,别再议论将军啦,自己不爱听。
旺生分辨说:“可不见将军回来,信也没一个啊。”
吴太爷咳嗽一声回答:“得有个过程,蒸馍都得慢慢来啊。”
朱武担心,怕将军不会回来,也不会回信的。
吴太爷本来已经消下去的火又起来了道:“将军说话能不算话啊!”吴太爷说,将军离开后,一直就没有忘记这儿啊,汇东西来,打电话来。打电话的时候,说自己一定要回来,说自己想王六姑啊,想朱三爷啊,想吴子亦和乡亲们啊。将军啊,是个吐口唾沫砸个坑的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然能当将军啊?吴太爷说罢,看大家不言传了,挥挥手道:“散了,都散了吧,会来的。”
旺生和朱武站起来连连应着,挥手让大家散了。可是,大家嘴里不说了,不等于心里不想着啊。大家想,吴老太爷这是一厢情愿啊,这么长时间了,将军当年的话还能当真啊?现在将军的救命恩人,还有将军熟悉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吴太爷一人,将军没啥念想了,来这兒干嘛?再说了,这儿也不是将军老家。将军当年说回来看看,也就是说说而已嘛。
镇长仍不死心,电话里经常问:“有将军的消息吗?”
旺生告诉他,没有。他猜测,将军离开时十八岁,现在也应该九十多岁了吧,会不会是……镇长在那边知道他要说啥,回道:“胡说。”镇长分析,就将军那样的级别,真要是那样了,报纸上电视上还能没消息?说到这儿,镇长叹一声:“这儿毕竟不是将军的老家啊。”说完,镇长关了手机。
最后,连吴太爷也失望了,长叹一声:“将军忘性真就那么大啊,忘了我啦?”说完,他摇着头走了,不再讲将军的事了,也不说和将军学刀法的事情了。
就在大家不再谈论将军的时候,将军回来了,回到了这儿。
将军是在一个深夜回来的,当时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在唧唧地响着,只有一轮月亮爬在大梁顶上亮汪汪的。一辆车悄悄在夜色里驶来,停了一会儿,又在白亮的夜色里悄悄离开,消失在月光下。将军回来的事情,只有村长一个人晓得。第二天一早,当一组二组人听到消息后,都围着村长炸开了:“将军回来了,咋不告诉我们一声啊?”
吴太爷叹息着道:“咋不住几天啊?哎,这儿到底是山里哎。”
旺生垂着头不说话。朱武咳了一声,蹲在那儿,拿着根树枝在地上乱划着,道士画符一样。
村长告诉大家,车子走了,可将军没走,留了下来。吴太爷问在哪儿,自己去看看。大家也都瞪着眼睛四处望着。村长哑了嗓门儿解释说,车子带回的不是将军,是将军的骨灰盒。将军受伤后那颗子弹嵌在头部,一直没有取出来,十几年前就发作了。将军瘫痪在床上,记忆力已经模糊,啥也不知道了。临死前,竟然突然清醒过来,告诉家人,他要回家。家人都说好的,一定送他回老家,叶落归根。将军摇着头说,他要回到两岔镇去,回到大梁小梁去,那儿的乡亲们都在等着自己,王六姑在等着自己,朱三爷在等着自己,还有吴子亦也在等着自己,自己活着不能回去,死后也要回去。
大家听了眼圈都红了,有人问:“葬……葬在哪儿啊?”
村长说,将军死前吩咐过,将自己的骨灰带回来,撒在大梁小梁上,不要举行追悼会,不要起坟,不要立碑。
旺生急了道:“我们该去放一挂鞭炮啊。”
朱武点着头道:“对啊,清明了,也得去挂一串纸啊。”
村长摇着头,将军说,当年在这儿,自己受伤,连累了乡亲们,也连累了这儿的树木山林遭到火灾,自己这些年一想到这些就感到愧疚。如果将来大家要祭奠自己,到了清明节,就栽一棵树吧。栽一棵树,就等于替自己报答了这儿百姓的一份情意。
大家再次沉默着,久久无语,吴太爷甚至抽噎起来,自言自语道:“我的老哥哎,你咋不给我们留点念想哎。”
以后,每到清明,一组二组的人都拿着树苗,在山上沟边四处栽着,引得整个村人都学样,连八十多的吴太爷也拄着拐棍忙着栽树。他说,他和将军是老哥们儿了,更要栽多点,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啊。
村子也因此就淹没在一片绿色里,淹没在一片花海和鸟鸣里。
来这里旅游的人渐渐多起来,一队一队的,游山看水;住在绿树掩映的将军宾馆里吃着这儿的八大件;参观将军当年躲藏的地方,还有养伤的地方;坐在大榔树下,听着麦子和吴亮带着一组二组的一群年轻人边歌边舞,唱着《我送哥哥泪汪汪》。很多游客听了将军魂归故地的事,再听着那支歌,不知咋的,就一个个眼泪汪汪的,仿佛自己也在树荫里被这儿的人送别远行一样,走时依依不舍的,总要回望一眼大梁小梁。
镇长来的时候是在初夏。镇长在漫山遍野流淌的绿色里,一路沿着盘山道上了将军亭,看了鱼水湖,又登上湖边新修的将军宾馆,望着满山翠色,拍着栏杆点着头很是满意。至于湖边碑上的三个字,仍空着,一直没题。
旺生和朱武建议:“还是镇长题吧。”
镇长摇着头笑着说:“我没资格写。”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道,“很多来这儿的人大概也都没资格写吧。”
旺生和朱武有些傻眼:“那总不能空着吧?”
镇长笑着说:“将军已经题上去了啊。”
旺生和朱武望望镇长,再望望碑,明明空空的啊。
镇长拍拍他们的肩膀说:“碑文已经刻在你们一组二组人的心里了啊。”说完,他望望四周的青山流水白云飞鸟长叹一声道,“我们啊,如果有一天也能这样的话,就算没有白活了。”镇长说完挥挥手,扔下站在那儿的旺生和朱武走了,要回县里了。他走得很慢很慢,走了一段路后又停下来,慢慢回过身来,远远地对着大梁和小梁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