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
读罢小说《太阳和两个茭瓜》,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鲜明生动的旧东北农村风情画,画面清晰地展现出那个时代东北农村的人文风貌,形态各异的人物——特别是妇女形象,如画家笔下的人物素描一样形神毕现。
画面以一个东北农村大户人家为背景,一幅接一幅逐次展开,每幅画之间都有着看似散淡实则紧密的内在联系。
画面1:小福子。
这是最先进入人们视野的贫苦农家少年的典型形象。小福子年仅12岁,全家4口人,却只有两条裤子。小福子和父亲离家给人家当雇工,母亲在家便出不了门,只有等到父亲“老干巴”下工回家,才能穿上替换下来的裤子走出家门。冬天,将裤子里塞上棉絮当作棉裤,夏天则掏出棉絮作单裤穿。大户人家最小的儿媳妇——五儿媳妇(即文中的“我”,也是叙述人太姥姥)也只有14岁,系他的同龄人,看他冬天冷得可怜,送他一件棉坎肩,綠色的,不大好意思穿,内心却充满感激,因此对小媳妇格外亲切,下雨天帮她盖酱缸,出门时为她牵驴、赶车。送小媳妇回娘家,他如同出笼的鸟儿,跑到野地里为她采野果。他的志向是将来当兵吃粮,若能够升个一官半职,就娶一个像小媳妇这样的女孩做媳妇。小媳妇也希望他将来能够幸福,“娶个大脚媳妇,穿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画面2:打酱缸。
大户人家共有5个儿子,娶了5房媳妇,规定每房媳妇都要下一缸大酱,加上婆婆,要下6缸大酱。每天清晨,婆婆带领5个媳妇一起打酱缸。“打酱缸”,就是用木制的“酱耙子”从上到下搅拌缸里的豆瓣,使之透气,防止发霉变臭,直到豆瓣在水中发酵为止。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霞光里,婆婆和5个还是少女的媳妇一字排开,站在6只半人多高的大酱缸前,踮起6双小脚,用力地捣着豆瓣酱糊,该是一副怎样的情景?简直就是东北农村漫画般特有的一景!
画面3:赶庙会。
庙会里有送子娘娘,媳妇们去拜送子娘娘,祈求多子多福,婆家自是不会阻拦。大户人家富庶,小儿媳骑毛驴,小福子兴致勃勃地在前面牵着;同村的另外3个小媳妇秀云、淑英、唐丫只能步行。都是裹的小脚,自然走得艰难。唯有唐丫不管那些,索性把鞋放在包裹里,赤着脚放丫子跑,管他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画面4:唐丫、秀云、淑英的居家生活。
唐丫,只有13岁,丈夫给雇主赶车,多天不能回家,小叔子才8岁,抬了两桶水,累得脸色都变了。唐丫看不过,干脆自己猫下腰,挑起两大桶水,风风火火地走。因为她私自放脚,自己做了双大鞋,干起活来不那么受羁绊。婆婆只能吃惊地望着她,说不出什么,生活所迫,小脚不适用嘛!外人见了,少不了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地非议,包括那些裹了小脚的小媳妇,可在她们心里,却又着实羡慕得很!
秀云,15岁,嫁的男人比她大15岁,非常害怕丈夫与她圆房,但只能招致毒打。这是没法阻止的苦难。听见街上有货郎来了,拨浪鼓敲得叮咚响,她便心猿意马,“趴着大门缝往外看。她不买东西,就是看,等看清了人脸就掉眼泪,等货郎走远了哭得更厉害。”大她15岁的丈夫似乎知道某些隐情,早早地坐在院子里,一棵接一棵地抽烟,秀云只有困在屋子里,暗自伤心……
淑英,14岁,却长得人高马大,像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她奶水多,女儿吃不完,就喂小叔子的儿子,小叔子媳妇没奶。一次,因串门子回来晚了,侄儿饿得哇哇哭,她便挨了婆婆的打。结果,哭着给小侄儿喂完奶,小侄儿就病了,她一上火,奶水就不足了,婆婆只让她给小侄儿吃奶,自己的女儿严重营养不良,变得呆傻了。她也变得神情恍惚,睡觉时,把孩子往炕中间一放,她男人过来也不让,她说,不想再生了。可是,那个时代的庄户人家,单生一个丫头咋行呢?年仅15岁的淑英,显然作不了这个主。
画面5:国民党兵李贵有。
一个中等个子生得白白净净的年轻士兵,鼻梁上的一颗痦子成了他特有的标记。其他的兵痞见着小媳妇便显出流气、淫邪的眼神,他不,“盯盯看我一个”。上司派他假扮土匪打劫,他阻止了兵痞对“我”的非礼纠缠,保护了“我”。后来,他带领一个班的士兵来到家里驻扎,鼻梁上的痦子被挖掉了,留下一块疤,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或许是他对“我”有好感,也或许是他原本心地不坏,对冒充土匪打劫一事心存愧疚,他不像其他的士兵那般散漫、怠惰,主动帮房东家挑水,把部队发下来的马料偷偷往房东家的马槽子里撒,有了好吃的,还把房东家的男主人请过去一块吃;剿匪回来,偷偷把从土匪手里缴获的翡翠手镯“幂”下,悄悄塞进“我”的手里……这是一个怎样的兵?他有着怎样的心理和难以言说的情愫?
画面6:少女们的梦。
秀云梦见一座庙,她不想进,却被人推进去,粘在滚烫滚烫的大红柱子上,甩都甩不掉,回头一看,推他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不幸婚姻,不正是一个火坑吗?
淑英梦见自己做饭,饭已经好了,婆婆还在拼命地拉风箱,接着,从风箱跑出一群孩子……小丫头,你不是不想再生孩子吗?偏偏由不得你。可以想象,这期间,农家小媳妇淑英受到了怎样的蹂躏和煎熬?
“我”的梦稍稍浪漫一点,“梦见一个人挑着水桶出院子,我就撵。这个人有时候像小福子,有时候像李贵有。”常年被封锁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媳妇,裹着一双“三寸金莲”,几乎与外界隔绝,能够接触到的男子,除了丈夫也只是小福子和李贵有了。他们都比丈夫长得好,对自己也显得有情有意,梦里去追赶他们,也在情理之中了。
画面7:刺青。
唐丫的胳膊上缝两个茭瓜。原来,那两个茭瓜一样的图案是一双大脚。到“我”家,又要墨汁,缝上了脚趾头。“等她穿上大鞋走了,走得扑腾扑腾像老爷们一样,我就哭了。”
“我”也仿照唐丫在胳膊上也缝了一对“茭瓜”,可惜,“我”的脚趾头裹得变了形,已经分不开了。
秀云胳膊上缝了一个圆圈,像天上的“老爷儿”。小福子和李贵有走后,“我”也缝了一个。
忍着皮肉的痛楚,偷着往胳膊上缝太阳和茭瓜,可见,裹小脚给女人们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痛。她们多么希望有一双自由自在的大脚,奔向太阳照耀的充满光明的世界。现实社会里做不到了,只有寄希望于死后。“我”——文中的太姥姥就是如此,她为自己做了一双带有梯子的大鞋,当然是渴望死后,能有一双腾云驾雾的大脚,义无反顾地奔向自由的天地、明亮的世界。正因如此,“她躺在棺材里一定抿嘴笑呢”。
这篇小说的写法称得上匠心独运。全篇通过“太姥姥”的口,断断续续、零打碎敲地把一群鲜活的人物塑造出来,看似有些散乱,实则内在环环相扣,紧密相联。由于老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经常把现实与过去弄混,所以,作品很自然地穿越时空,信息量很大,却又显得含蓄而又空灵,不能不佩服作者深厚的叙事功力。
责任编辑/乙然